天空阴沉沉的,据天气预报说:今明两天全省大范围是雨雪天气,气温骤降8到10度。 今早上云雾压境,天空如同浓烟笼罩的黄昏,天地连成一片,浑浊不清的,星星点点的雨模模糊糊地随北风飘撒着。天沉得令人烦闷,雨飘洒让人心碎,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会出大事的。 果不出我所料,程姐去世了。听到噩耗,我感觉特别冷,冷的我直打哆嗦。 都说上帝是公平的,给谁都不会多,也不会少。程姐相信上帝,我也相信。可今天我想问:上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既然公平,为什么给程姐的苦难多于福寿呢?她还没有领养老金,就匆匆忙忙赶赴黄泉。上帝的公平在哪儿?谁还能相信上帝?且程姐还是个虔诚的基督信徒。 我刚从老家来,第一个认识的就是程姐,她也是刚从南方老家来。 那时候,儿子才几个月大。早上,一醒来就哭闹着要去外面。早上刚到六点就得抱出去。 每天都能遇到程姐,她每天都是一个表情,眼含泪花,目光呆滞,面色黯淡,一脸忧伤。我俩谁都不和谁说话,习惯的坐路边的台阶上,各自忙碌着。她发呆,我哄着蹦跳的儿子。过一会,其他送孩子上学的、买菜回来的邻居也坐台阶上聊天,邻居对我俩来说都很陌生,所以我们都不插话。 有一天,一位老太太挨着她坐下,离我也不远。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和老太太聊。我断断续续听了几句:她来之前一直在老家务农,这回来基地,是丈夫死了,单位通知她来奔丧。她的三个孩子都在这里上学,发送完丈夫,她得照顾孩子,不能回老家…… 我顿生怜悯,怪不得她总是泪眼婆娑,神情凄楚,原来丈夫英年早逝,这是多大的伤痕啊!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中年丧偶,晚年丧子吧。她陷入了巨大悲痛之中,走出悲痛需要坚强,需要时间。也许会搭上她后半生的岁月。 我又听到她说:丈夫的遗像放在家里。她害怕,不敢在家呆,问老太太该咋办? 一看老太太就是个精明利郎阅历很深的人,似乎很会处理阴阳两界的恩恩怨怨。她胸有成竹,拍拍胸脯说:那怕啥?我教你,保证管用。 她眼睛一亮,嘴角掠过一丝笑容,赶紧抹干眼泪,脸凑在老太太鼻尖下,催促道:阿姨,你快说。 老太太抬手比划着说:你给他上一炷香,在他的面前叨咕叨咕,你就说…… 程姐的眼睛死死钩住老太太的嘴巴。还是听不懂老太太的方言。她眉头皱成一疙瘩。 这老太太正是我的老乡,她的口音我都能听懂。我看程姐焦急的样子,就给她翻译。她跟着我复述着老太太的话。复述完,她冲我笑笑说:唉,脑子不行了,记不住。你年轻,帮我记着。 那笑容从她那灰暗的脸上划过,有点勉强、有些苦涩。她又问了我的住处。 第二天,天还不亮,她就来敲我的门,我打开门,她很快就闪进来,拉着哭腔说:你再给我说说咋叨咕?我睡不着。 她脸色苍白,眼睛红红的。我不明白她怕什么。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只要堂堂正正做人,青青白白做事,就能吃得香睡得稳。莫非她心里有愧?要不怎么被一个化成灰烬的人吓得夜不能寐?我没有盘根问底,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些情节,片片阙阙叙述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没有谁的心能一直纯粹到底,但豁达是一种气度,她心胸太狭隘了吧?我让她坐下,说:等孩子醒了,我陪你回去。 她坐下,嘴唇干裂,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给我讲老公的事。她说:儿子不满一周岁时,老公有了外遇,给那女人开了个杂货店,不回家,也不给家里寄生活费。大女儿上小学四年级时,我把她送来,想让女儿拖回老公,没想到那女人接受大女儿,对大女儿很好。她也有孩子,人家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撕一块纸,递她手里,她喝了口水,慢慢放茶几上,用纸擦擦不停潜溢泪水,然后捂住嘴巴抽泣了一会。继续说:老公搅散她的家,我不能让她搅散我的家,为了三个孩子我不能放弃老公,就这么拖着,拖着也不是个事。又隔了几年,我又带二姑娘和儿子来。劝老公回家,老公去意已决,要离婚。一气之下,我把三个孩子都留给他。那次,他差点掐死我。 她又喝了口水。眼里喷射一股仇恨的光芒,咬牙切齿得说:我就不离,我宁愿耗死他,他该死。 我也一肚子火,情不自禁得嘟哝:就该死,那你还供他? 我不是个有涵养的人,也不理性。从小在牧区长大,性格和草原一样,苍朗透明,心里有啥就说啥,不会一分为二分析问题。听这种事新鲜事还是头一回,不由得追问:后来呢? 后来是一个老乡把我救出来,她也支持我走。 老公在火车站堵着,不让我走,老乡领我去了宝鸡,从宝鸡买了张回家的车票。 孩子留在这里上学,老公和那女人经营在杂货店,他们在店里住。孩子放学自己做饭,老乡隔一天给孩子们烙些饼或蒸一锅馍。三个孩子隔半个月去店铺要一次生活费。 孩子去要就给吗?那女人还不算坏啊! 嗯,给,孩子穿的、用的她都给买。就是老公,太缺德了,不让女儿上学,让女儿去饭店端盘子,那女人把女儿从饭店领回来送学校。说到那女人,程姐的语气里带有一些感激。 他老公去工地不到两个月就出了事故。单位按合法夫妻通知程姐来料理后事。等程姐去了工地,那女人已经去了,已经给她老公买好衣服之类的东西…… 听完,我更加气愤。真是老天有眼,善恶有报。只是可怜了爱他的女人和这些无辜孩子们。她们的心被这个卑鄙的男人撕的稀巴烂,程姐的心仿佛还在滴血。 我年轻,欠缺理智,平时很少阅事,所以孤陋寡闻,根本不会抚伤疗痛。没头没脑的冲她说:他丧尽天良,你还怕他? 正好,儿子醒了,我给儿子穿好衣服,洗把脸。跟着她去了她家。 一进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檀香味。那时候的房子小,她孩子多,没有客厅。她的卧室里,有张桌子,桌上供着老公的遗像,遗像下面摆着馒头、水果蛋糕…… 她站卧室门口,像对我说又像哀求老公,说:好东西我们娘几个一口也舍不得吃,都给你,你咋还不瞑目…… 我抱着孩子坐床边,孩子不停的蹦跳,床紧靠桌子,我没有一点恐惧的感觉。她问:你说还咋祷告啊? 我看了看那黑色的相框,又看了看她那憔悴窝囊的样子,火气又冲上来。心想:我哪会叨咕啊?不就是个黑框子嘛,有啥可怕的? 我腾出一只手,提起框子颠倒过来看看,还是个框子,框子里有张照片,照片里的面容恬悦安详,没恐怖的地方。我扭过头问:你怕啥啊? 程姐手指哆嗦着指着框子说:你看,他瞪我,他要掐死我,他恨我啊! 很多事是由自己心里造出来的,这是他老公工作证上的照片,放在黑色木框里,就会瞪她,杀她?都是自己在营造恐怖。 我“啪”的一下把框子撂在桌子上:他死了,化成灰烬,怎么掐你?你好好想想啊。 她一颤,退出卧室门又哭了:他的魂在屋里。每天托梦折磨我。 所谓的魂就是这框子,它就像孙悟空的紧箍咒,勒得程姐快要崩溃了。 他活着受折磨程姐,挂在墙上还要纠缠程姐。真是岂有此理。 我爱抱打不平,也是个不懂规矩的人。常理是:死者为大。当时,我年轻气盛,不懂得尊重死者。我把孩子放在床上,打开她家的纱窗,把框子扔了出去。回头冲门外的程姐说:扔了,没人瞪你了,你进来看看。 她住在一楼,外面是草坪。扔出框子,没有听到粉身碎骨的声音,却听到程姐撕心裂肺得喊:啊?你把他扔了?你快捡回来…… 我拿起桌上的蛋糕正要给儿子吃,她一惊一乍得哭叫,把我怔住了。我抱着孩子走出卧室,她战战兢兢地靠在入户门的门框上,好像家里有定时炸弹,一旦发现动静她会飞速逃命。看见我,她指着窗外的方向祈求:妹妹,你帮我捡回来……然后伏在我的肩膀上痛哭起来,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阴暗与悲凉。 她的状态令我发怵,我是无神论者,绝对不怕孤魂冤鬼。我感觉程姐疯了,疯得不轻。不住精神病院治疗,也得找个心理医生看看,至少也得吃些维护神经的药吧。 我是相当的无语。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拢了拢她散乱的头发,试图能给她一些热量。她果真平静下来。伸手抓我的手。 我握紧她冰凉的手说:没有可怕的东西,是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吧。 她抬起头,定定神,看看四周,噏动着干裂的嘴唇,挪动腿脚回了卧室。我跟着进去,她拿起桌上的水果递给我。我接住水果,眼泪奔涌而出。 可后来听说,她没去医院,去找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感动的涕泪直下。她给孩子们说:滴水之恩应当涌泉之报,你姨照顾你们这么多年,这份恩情不能忘记。 她带着孩子,买了礼品又去看望那个女人。 没过多久,我带孩子回了老家。单位照顾,给程姐安排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日后的生活肯定艰辛。 我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又回到院子。程姐还打扫卫生,她好像变了一个人样似得,目光有神,脸色红润。 程姐说她信了基督教,那是一条通往天堂的福路,主保佑她和孩子们平平安安。 好日子没过几年,程姐就走了,走得悲天泣地。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一夜,中午,我裹紧被子睡着,忽然听到一阵嘹亮的唢呐声,城里很少听见这种声音,我推开阳台,看对面的楼下,有两个帐篷,一个是程姐的灵堂,一个放满花圈,两个大伞下面是乐队。这样的铺排,在院子里程姐是第一个。所有的繁华总会落幕,她谢的太早。 晚上,云压的很低,雨下的很急,地面水流成河,她明天就要步入天国。我想到她灵堂前,最后看一眼框子里的她,天很冷,水很深。试了试没有过去。 一晚上,我惦记着框子里的程姐,诅咒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还有那冰冷的雨水。 当唢呐再次闯进耳鼓膜时,我睁开眼,一抹阳光照亮整个屋子。我冲向阳台,一股人流缓缓穿过楼下,中间雪白,两边灰暗。在蔚蓝下,迎着晃眼的朝阳,呜呜咽咽,吹吹打打送程姐去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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