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春鹏 发表于 2016-6-5 23:41:34

【西部文学孝德文化征文】【屈春鹏散文】 奶奶谁来听你的老故事


每当在乡村里看到身穿藏青色衣服,腰背佝偻,头发灰白,满脸布满苍老但安详的皱纹的老婆婆时,就不由得想起我的奶奶,想起奶奶的老故事,甚至有时真就觉得那就是我的奶奶,全然忘记她老人家已经去世多年了。
我的奶奶是2010年去世的,享年八十有二,走的时候无病无灾,用乡亲们的话说就是走得很安详。
奶奶的性格属于中国农村里最传统的那一种——隐忍敦厚、沉默寡言、与人无争。在我印象中,但凡爷爷说出的话,奶奶一向是默默去执行,从未提过异议,爷爷去世后奶奶也没有像很多老太太那样强势的夺取掌家之权,对权利和物质奶奶一向看得淡如云烟,我一直都认为奶奶对生活的追求就是一身暖衣、一餐饱饭、一家平安,如此而已,简单而实在。
奶奶平日里总穿着她那一身不知已经多少年了的藏青色衣服,从领口到袖口,大大小小的补丁不下五个,虽然旧但永远是平整而干净的。姑姑每次来看望她的时候,都会伤心而又有点儿气愤的数落奶奶,“你又不是没有衣服,还穿这些带补丁的干嘛?”奶奶总是不急不躁的答复:“不就是有几个补丁吗?我一个老太太还怕谁笑话啥呀!只要健健朗朗、能横能动就知足了。”姑姑数落归数落,一边叨叨着一边从奶奶的箱子里翻出没有补丁的衣服给奶奶换上。奶奶搁衣服的箱子不大,但满满一箱子全是衣服,很多还是崭新的,从未上过身。所以有时候姑姑实在生气了还会絮叨说:“买的新衣服你舍不得穿,万一哪天你走了,我们还不是把该烧的烧、该扔的扔,你说可惜不?”
对于吃饭,奶奶尽管牙齿不好,但从没挑剔过,奶奶曾对村子里一个和她同年的在家里做了老佛爷的老婆婆说:“可口了多吃两口,不可口了少吃两口,冲一包奶粉泡半个馍也行么。娃们都忙滴很,再不要添乱了。”当然这话也是后来从她那里传出来的。
我虽然能够理解那一辈儿人在经历了饥饿、贫穷、动荡之后,本能地都怀有一颗非常简朴和务实的心,然而奶奶的节俭让我至始终无法明白。
平日里茶余饭后,奶奶总会一个人去门前那个小树林里,奶奶说那个林子是祖爷爷曾经拿很多银元从别人家买来的,林子里的很多树都是祖爷爷或者爷爷亲手种下的。当时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那句老话。林子早已大树参天,夏天的时候我总喜欢拎一张大竹席找一处空地,铺平,躺下,感受着盛夏的清风拂过我的皮肤,听着知了此起彼伏浑厚的交响,数着绿叶间隙里落下的繁星一样的光斑。那时候奶奶总会给我讲那棵树是祖爷爷什么时候种的,那棵树是爷爷什么时候种的,那棵树是前面枯死了后来才补种的,那棵树是自己冒出来的……,也只有在此时,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奶奶,才会如数家珍一般说个不停。当然,我知道奶奶心里关于这片林子的故事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的。
自我记事以来,印象中奶奶很少离开过村子,最多的时候就是去邻村的姑姑家,至于别的地方,我压根儿没见过奶奶还去过那里。
在姑姑家断断续续呆的那两年也是迫不得已,本来奶奶是在我家生活的,可是那几年,我和弟弟在上大学,妹妹读初中,我们三个人的学费成了家里最棘手的头等大事。爸爸妈妈在和姑姑协商后,决定将奶奶暂时送到姑姑家由姑姑照顾,他们远赴新疆打工。那年我读大二,弟弟读大一,妹妹读初三。那几年的大部分时间,我们一家人真的是各奔东西,相聚成了一家人一年里大部分时间的渴望,而对奶奶是否安好也成了打往姑姑家里的电话里的主要内容了。
也许是我看的书比较多善于揣测别人的心思,也许是我心理成熟的比较早,奶奶在姑姑家里生活的时间里我一直觉得愧对奶奶,当然我不怨天、不怨人,更不怨父亲。然而人说叶落归根,人说故土难离,让一个早已步入古稀之年的老人离开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子,即便是暂时的离开,我都深深觉得是一种残忍。
第一次走的时候是姑姑叫了一辆车来我家接的,我清楚记得那是2004年的深秋,那天暖暖的太阳驱散了秋日的凄冷,吹了好几天的寒风,那天突然就停了,没有一丝微微的寒风逗留,姑姑和妈妈一起给奶奶换上了奶奶一直收藏着不肯穿的一件毛呢外套,戴上姑姑前几天才织好的毛线帽子,在房子还有说有笑的奶奶,在妈妈和姑姑的搀扶下,走出院子,将要上车的那一刻,突然像小孩子一样,情绪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哭着闹着不去了,也就在那一刻我一家人都哭了,妈妈劝慰奶奶说“明年四月份我就从新疆回来,把你接回家里来”,姑姑说“我们又离得不远,到时候你想回来看看了随时找一辆车送你回来”……最终奶奶还是闷闷不乐的上了车,那天晚上我一宿未眠,脑子里满是奶奶执拗不想上车的情形。
这年冬天我每个月至少从学校回姑姑家一趟,去看望奶奶,当然起床这里面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爸爸的敦促和要求。而我看望奶奶时最多的是陪着奶奶坐在火炕上或避风的有暖暖阳光洒落的墙角,静静的听她讲述村子古老的故事,譬如地主银匠家虽然是地主,但也和长工一起同桌吃饭,一起下地干活,分土壕的时候贫农前一天从银匠家里拿了什么东西,差不多第二天早上都回到了银匠家,那些没有还东西回去的贫农,反倒被乡党明里暗里的骂了;譬如八八派和五一六在康和村坡塄上武斗,战场和我们村子中间还有四个村子,可是房子上边子弹嗖嗖的飞,吓得人们都躲在房子里,不敢出声;譬如大海(一个老人的名字)是个命大的人,被抓壮丁拉到新疆去了,大字不识一个,硬是从新疆一路讨饭跑了半年活着回来了,这人就活到了八十四五岁……奶奶絮絮叨叨的时候我总是静静的听,从不插言,尽管很多内容我都听了不下十遍了。直到下午我要回学校的时候奶奶老泪纵横的站在姑姑家的院门口一再叮嘱我:“路上把东西拿好嘞,小心贼娃子……”至于后面还絮叨什么我都听不清了。
姑姑一路把我送到村口的车站,上车前姑姑对我说:“礼拜天没事咧就回来看看你奶奶,每到礼拜天你奶奶看到村子里的孩子不去学校嘞就会念叨着俺鹏娃就要回来咧!你奶奶最疼你了……”听着姑姑绵长的叙述不禁潸然泪下,我明白这是一个女儿对自己年迈母亲内心深处的理解和无可奈何。姑姑的叙述还没有结尾,公交车就带着我,也带着我的眼泪驶离车站。
直到放寒假,当时我们这里正是银装素裹,寒风呼啸的时候,路上结了厚厚的冰,我们农村被大家俗称为“拐的”的“乡村出租车”都已经停运了。我从学校回到家里,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好之后,就在村里借了一辆架子车,里面垫上厚厚的麦秸个儿,上面铺上一张草席,然后再铺上一床被褥,一个人拉着车子去姑姑家接奶奶回家。天寒路滑,当我气喘吁吁、一身热汗走进姑姑家院子里时,奶奶正孤零零的站在廊檐下望着我,看见我的那一刻奶奶的布满皱纹的脸庞倏地蹿下两行泪,在冬日朦胧的日光下,映出两行清晰的光亮。“奶奶,走,咱回家。”远远的我因为激动而从喉咙里艰难冒出这一句话,同时眼眶已经湿了。收拾好行李,姑姑帮我把奶奶搀上车,一路在后面帮我推着,直到把我和奶奶送进家门,看到我已经收拾好了,才抹着泪嘱咐我照顾好自己和奶奶,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过完春节要开学了,我依旧是这样在姑姑的帮助下将奶奶送到了她家。这次奶奶从家里走的时候没有执拗,但也一路没有笑容,我知道奶奶一定在想下一次该是什么时候回到家里。时间在孤独的奶奶那里一定是非常非常漫长的,她一年到头只有两个个愿望——平静的住在家里,有人听她的故事,愿望要同时实现一年只有两次,就是我放寒假和暑假的时候。
直到2006年7月我毕业了,备考招教考试,也就是那年妈妈不用再去新疆打工了,可以在家里好好照顾奶奶,奶奶才开始不再奔波了。那次考试我有幸以超过录取线1分侥幸被录取,并被分配到了我现在的单位,虽是险胜,但中间没有一丝磕绊,冥冥中我感觉这是命运之神对我眷顾,当然和奶奶有关。
参加工作后,每个周末我都会按时回家,路过镇上买点儿奶奶最爱吃油糕,奶奶对饮食毫不挑剔,但油糕是她的最爱。然后回家,坐在奶奶身旁,听她再次讲述她那些已经讲述了无数遍的老故事,对于奶奶的老故事她只要说出任意一句我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而且保管一字不差,可我从来没有打断她的讲述。每一次与其说是听奶奶讲故事,倒不如说是我在静静欣赏奶奶在给我讲老故事时的幸福和满足。
这样的祥和和幸福一直持续到2010年2月的一天早上,妈妈去做早饭时,发现平时很早起床的奶奶竟然房门是关着的,妈妈在门外喊奶奶,无人应声,最后找人把门撞开,才看到奶奶平静的躺在火炕上,面容安详,衣被不凌不乱。那天接到家里电话,告诉我奶奶去世的消息时,我反而没有伤心的感觉。
奶奶去世后其实我只流过三次泪,第一次是得到噩耗后从学校赶回家里,刚到门口看道家里设的灵堂以及灵堂之上奶奶的遗像时,一时间情绪的洪流奔涌而出,一种撕心裂肺的悲痛发自于身体里的每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那时我哭得昏天暗地,直到后来气短晕厥过去。第二次是入殓时,按照我们农村的风俗那天晚上要举行入殓仪式,这是家人见逝者遗容最后的一次机会,我看到奶奶平静的躺在寿材里,平静的如同睡着一样,我潜意识还认为奶奶应该还在火炕上坐着,絮叨她记忆里的那些老故事,直到被让人肝肠寸断的哀乐刺醒,蓦然我才意识到这不是梦,这是现实,顿时泪如泉涌。第三次是在下葬的那天,我们这里是土葬,我拿着铁锹,每往墓坑里扔一锹土,我的泪就涌动一下,我的思想始终在做着激烈的斗争——奶奶到底是躺在下面还是坐在家里的火炕上?我甚至在某一刻认为这是别人家过白事,我是作为一个乡党来帮忙的,我奶奶就坐在家里的火炕上,等我回去听她的老故事。
如今,奶奶已去世多年,每当在乡村里看到身穿藏青色衣服,腰背佝偻,头发灰白,满脸布满苍老但安详的皱纹的老婆婆时,就不由得想起我的奶奶,想起奶奶的老故事,心中不由得惦念——奶奶谁来听你的老故事。


作者:屈春鹏,男,31岁,1985年2月出生于白鹿塬上,
电话:13474020477
地址: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孟村镇西村   邮编: 710521
工作单位:蓝田县焦岱镇中心学校         邮编:710515

邓仲祥 发表于 2016-6-6 05:36:33

每当在乡村里看到身穿藏青色衣服,腰背佝偻,头发灰白,满脸布满苍老但安详的皱纹的老婆婆时,就不由得想起奶奶,想起奶奶的老故事,

罗凤霜 发表于 2016-6-6 06:47:03

每当在乡村里看到身穿藏青色衣服,腰背佝偻,头发灰白,满脸布满苍老但安详的皱纹的老婆婆时,就不由得想起奶奶,想起奶奶的老故事,

罗凤霜 发表于 2016-6-6 06:47:22

拜读,问好!

屈春鹏 发表于 2016-6-6 10:15:43

老师好,老师早安!

西部文学 发表于 2016-6-6 23:17:57


屈春鹏 发表于 2016-6-8 03:40:04

西部文学 发表于 2016-6-6 23:17


谢谢老师   

屈春鹏 发表于 2016-6-8 03:40:28

罗凤霜 发表于 2016-6-6 06:47
拜读,问好!

谢谢老师   

屈春鹏 发表于 2016-6-8 03:41:08

邓仲祥 发表于 2016-6-6 05:36
每当在乡村里看到身穿藏青色衣服,腰背佝偻,头发灰白,满脸布满苍老但安详的皱纹的老婆婆时,就不由得想起 ...

谢谢老师   

屈春鹏 发表于 2016-6-8 03:41:24

罗凤霜 发表于 2016-6-6 06:47
每当在乡村里看到身穿藏青色衣服,腰背佝偻,头发灰白,满脸布满苍老但安详的皱纹的老婆婆时,就不由得想起 ...

谢谢老师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西部文学孝德文化征文】【屈春鹏散文】 奶奶谁来听你的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