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湖边草散文】飘逝的笛声
十三岁那年,我在乡下一所学校读初中一年级。附近的一所学校因生源少,就合并到我所在的学校,于是毛根成了我的同班同学,来到了我的身边。
在众多的同学中,毛根的到来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爱说爱笑,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个子看上去同我差不多,只是很单薄,瘦瘦的。他穿得很朴素,全是打了补丁的粗衣粗裤,挎一个粗布蓝底纹书包,一眼就能看出是自家做的。毛根长我两岁,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负责收发作业。我是班长,我们又是前后座,交流的自然多一些。没几天的时间,我和毛根就很熟悉了。
刚入初中的时候,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每天上午第一节课前,各班要组织唱歌,以振奋精神,激发大家的学习热情。校方组织人员去各班检查,当天评出先进。这样一来,各班的班长除了负责日常班务外,还要领着同学们唱革命歌曲。我们经常唱的有《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小小竹排》《我是一个兵》《学习雷锋好榜样》《打靶归来》等十几首歌曲。
最令我头痛的当数领唱了,倒不是因为我的五音不全,而是我羞怯的心理在作怪。一直以来,我不愿意在公共场合出头露面,有些后悔当了班长,它真的不适合自己。
那天就差点出了洋相。打铃前,我同往常一样领唱了几个歌曲之后,看见校长带着几个老师一起走进教室,威严地扫视着班里的同学们。我一时慌乱,大脑出现了短板,一首歌曲完了之后,竟然想不起另一首歌名来了。急得脸上的汗珠子直淌,教室瞬间沉寂。就在这尴尬时,只听坐在我身后的毛根大声领唱:“三大纪律,预备唱——”同学们整齐、宏亮的声音顿时又响彻教室:“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缴获要归公……”
好在毛根急中生智,给我解了围,维护了我的尊严和威信,我心存感激。以后的日子里,我和毛根形影不离,慢慢成了最好的伙伴,交心的朋友。
毛根学习上很用功,我也一样勤奋,背书、做题、探讨,几乎成了家常便饭。我的语文差,数学好,毛根恰恰与我相反。我耐心地给他讲解方程式的求解过程,他则悉心向我揭示作文的奥秘所在。我俩互帮互学,取长补短,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
班主任李老师为了鼓励大家好好学习,比、学、赶、帮、超,特意在教室后墙上开辟了一块学习园地,把同学们的成绩分为上游、中游和下游标示在上边。在上游的两个红箭头上,每次考试后都赫然写着毛根和我的名字。看到墙上的另一个自己,心里暖暖的,也常常充满自豪感。我俩作为学习典型,经常受到老师表扬,同学们也毫不掩饰羡慕的眼神。
李老师寓教于乐,经常别出心裁,为了活跃大家的思维,他出了一道有趣的智力游戏题。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图形,要求大家用1—9这九个数字去填,但数字不能重复,每一个线段上的三个点相加必须得15才行。
这道有趣的智力题还真难为住了同学们,许久没有人交卷,教室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笔和纸的声响。我苦思冥想,反复推敲,还好,第一个给出了正确答案。回头望望毛根,他紧锁眉头,在纸上改了又改,画了又画,显然还没有结果。我有心“关照”他,把一张纸条递了过去,他放在一边不管,看也不看,直到自己有了正确的答案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从来做事爽快的毛根,有一天神秘地把我拉到学校外的一片小树林里。他小心翼翼地摘下头上的帽子,对着吹了一口气,然后喊声“变”好家伙,帽子里竟然魔术般地变幻出一小捧花生。
“喏,尝尝。”他把帽子递过来。
“还有这好东西?”我有点不相信。剥皮,丢到嘴里,久违的花生的清香立刻溢满口齿,我的味蕾得到了满足。“谢谢哥们!”那一刻,咀嚼着花生,分明咀嚼着友谊和幸福的味道。
那时农村以种庄稼为主,收成不好,种花生的就更少了。对我们来说,花生算是奢侈品了。毛根专门从家里“偷”来让我消受,大饱口福,此恩此情,怎是一个“谢”字了得?
“你的成绩这么好,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毛根天真地望着我,无缘由地冒出了一句。毛根单纯地认为我在学业上有潜质,人也好相处,不同于其他同学,应该有个好的前程。
“你也会的,我们都会考上大学的。”我认真地说,鼓励他,也给自己打气。
年幼单纯的情感相互传染,放飞了少年的心思。我们憧憬美好的明天,对未来充满种种幻想,懵懂地幻想着有朝一日鱼跃龙门,博取功名,走出贫穷落后的农村,过上城里人的美好生活。其实,上大学对青涩的我们来说只是个遥远的梦,那梦若无若有,虚无飘渺,远在天涯……
爱说爱笑是毛根的天性,性格活泼的他天生就是个乐天派,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他喜欢唱小戏中的段子,嗓音圆润中透着稚嫩,模仿惟妙惟肖,常把我逗得前仰后合。
一天,毛根从腰中抽出一支漂亮的短笛,紫毛竹做的,铜接口锃亮,笛尾还饰了红穗。这让我很惊奇,毛根还有这一手?只见他熟练地橫起竹笛,指头颤动,悠扬婉转的笛声便如一江春水荡漾着人的心扉。鸟儿听了和鸣,花儿听了盛开。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领略丝竹的美妙仙音。
毛根说,笛子是父亲传给他的,多少年来笛不离身,对它情有独钟。还告诉我,他的父亲在戏班里吹笛子,外号“笛子王”,颇有些名头。他在家中是独子,从小耳濡目染,又得了父亲的嫡传,能吹上十几首曲子。父子俩在家里也常常合奏,毛根的技艺日渐精进。
小小少年,没有烦恼,日子如流水般逝去。
那一年秋季,天上白云悠悠,一行大雁鸣叫着飞过。我和毛根正在操场弹琉璃球,忽然看到父亲从校长办公室向我们走来。父亲在县城的一个单位上班,说要带我去城里上学。按常理说这是个好消息,可我那时毫无心理准备,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茫然。就要离开可爱的学校、亲爱的同学和可敬的老师,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和学习,心里酸酸的,一时半会难以接受,割舍不下。
一旁的毛根显得局促不安,神不守舍,双手搓着手,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我走。
校园里稀疏的梧桐树叶在秋风中飒飒作响,偶有几片叶子离开树枝,打着旋儿在空中曼舞。
父亲推着自行车前边走,我和毛根默默地跟在后边,踩着松软、泛黄的树叶,两人一句话也不说。
那一刻,离愁别绪涌上心头,我和毛根一样不是滋味,难舍难分,眼里噙满泪水。
离别,我俩相互安慰着彼此,相约假期再相会。
我和毛根挥手作别。坐上车子,父亲驮着我驶向官路,驶向我未知的世界,愈走愈远。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幽怨的笛声,笛声呜呜咽咽,断断续续,那分明是一首悲伤的离歌……我不能自已,回头望望,毛根的身影在远处已慢慢缩成一个小黑点,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从此一别,何时与毛根复得相见?这一去,改变了我的人生。我读完初中,后考入县重点高级中学。在当年应届高考中,顺利考入一所普通院校,圆了自己的大学之梦。
刚进县城那阵子,由于对新的环境还没适应,学习基础也不如城里的同学,特别是英语,以前在乡下没英语老师,从没接触过,上课时怎么也跟不上老师的节奏,如听天书一般。记得第一次期末考试,除了二十六个英语大小写字母勉强写出以外,其他一无所会,结果可想而知,得了26分,全班倒数第一,我的心情降到冰点。那些日子好苦闷,好难熬,老是想毛根。脑海中常浮现与毛根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耳畔常回响那悠扬的笛声。远方的毛根,那时你也在一样思念着我吗?
后来,我渐渐融入学习之中,功课也紧张起来,学习压力越来越大,就无暇顾及那么多了。
就这样,几年来与毛根失去了音讯,一直没能与他谋面。
在我与毛根相处的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不仅感受到学习带来的快乐,还收获了纯洁真挚的同学之谊。那是毛根陪我度过的我学生生涯中最舒坦、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也是最有价值的人生财富,因而铭心刻骨,一生难忘。要知道,所有的这一切的拥有,都是一颗单纯善良的心做了底色。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城工作。可能是受地域因素的影响,对毛根的思念与日俱增,便四处打听他的下落。他远房的一个亲戚告诉我,毛根初中毕业后辍学,在家已娶妻生子,他没有重操父亲的旧业,而是走了出去,在湖北做起了豆腐生意赖以养家糊口,日子过得还不错。知道了他的这些情况,我心稍慰,同时为毛根的过早失学感到十分惋惜。
那一年天上飘着雪花,北风呼啸。我正在办公室加班,突然一个人闯了进来,我怔了一下。眼前的这个人缩着个头,身上落满了雪花,双手抄在大衣袖里,蓬头垢面,目光呆滞,披一件破旧的绿色军大衣,光脚穿一双胶鞋,表情木然而怯生。我仔细看了看,尽管十几年没有见面,最终还是认出了毛根。心里不禁一颤:发生了什么变故?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当初那个手握橫笛、意气风发的大男孩哪儿去了?我疑问万千,真的不愿意相信这是个事实。
此时已是下午两点。我问毛根吃饭没有,他摇头。走了几十里的乡路,一定又冻又饿了!我赶紧带他上楼,打来热水先让他洗一洗,并安排妻子做了两碗热面,炒了一盘青椒鸡蛋。毛根好像很久没吃饱饭了,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我让他慢一些,吃不饱的话可以再做一些,别咽着烫着了自己。他不大理会我,只顾往嘴里填,一会功夫,碗干盘净,用手一抹嘴巴,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这会儿的毛根脸上有些红晕,比先前好看了许多。
望着昔日的好友成了这副模样,我的心隐隐作痛,怎么也平静不下来。那天好想陪他聊聊天,试图了解他的一些境况,也许能或多或少地帮上他一点。可毛根要么不语,要么回答的很简单。虽然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沟通起来却像隔了一堵墙,十分不自然,再也找不到从前亲密无间的那些感觉,那是无法逾越的悲伤。空气像凝滞了,场面一时冷清。窗外的雪花扑打着窗户,渐渐凝结成了冰花。
毛根坐了一会,起身要走,我留他不住,只好送他到大门以外,并掏出五十元递给他。
拿着吧,路上坐个车吃个饭的。
他只取了二十元,其余的坚辞不受。然后向我微笑了一下,说什么雪不隔人,毅然转身,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这个微笑以后便定格在我脑海里,也是最后对他的记忆。因为此后我们天各一方,再无缘相见。世事难料,谁知竟成诀别。一别成殇,痛了流年。
后来从老乡那儿了解到,毛根因遭遇打劫受了惊吓,患上了精神病,病情时轻时重,反复无常。又过了一年,毛根家变卖了所有家产,终因贫困,无钱医治,病情越来越严重。整天像个流浪汉一样神志不清,到处游荡,最终郁郁而终。一朵花在盛开时谢了,让人无法忘记它的明艳。他就这样离开了,像一阵风,像一片叶,像一滴水,回归了生命的宁静。令人遗憾和痛心的是,毛根走时还不到三十,撇下白发苍苍的老母和年幼的孩子。
听到这个消息,我泪眼模糊,心在滴血,悲伤顿时漫延了全身,耳边仿佛又传来那幽怨的笛声……
同样的少年,人生的后来居然如此大的差距,可叹。 年幼单纯的情感相互传染,放飞了少年的心思。我们憧憬美好的明天,对未来充满种种幻想,懵懂地幻想着有朝一日鱼跃龙门,博取功名,走出贫穷落后的农村,过上城里人的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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