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坊兴废记
“砰!砰!砰!”面坊外突然枪声大作。父亲迅速翻身下床,猫着腰,手攀床沿,嘴巴抵近我耳朵:“糟糕,又打起来了……”说话时呼出的气,比蒸汽还烫。说完,他轻轻掰开保管室门,侧身钻出,影子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久前,文革的两派在山上交了火,从黄昏一直打到第二天早上。那烧红的弹头在夜空中流萤一样乱飞,打死的人不断抬下战场。
那时我刚满七岁,初生牛犊不畏虎,加上天天目睹这种打打杀杀的场面,因此枪声和父亲惊恐万状的吩咐声,并未让我产生一丝畏惧。我依然酣睡。文革期间,到处是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都声称是保卫毛主席的,胆小怕事的小老百姓们,只得画地为牢,面条加工业务因而一落千丈。保管室里库存着公家几千斤麦子,怕人偷盗,身为面匠师傅的父亲,每天晚上都带我前来照看。
从门缝里透进的白光,说明天已大亮。父亲未回,我不敢贸然起床。
门关落在门板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父亲回来了:“我躲在废弃的石灰窑里计数,一共打了三十六枪。你去看一看,是啷个回事!”
我走出门外,与队里的社员迎面相遇。他们一手执锄,一手拖着破席,朝面坊边的树林走去。我跟着来到林里,只见林下有的脑壳搬了家,烂树桩一般斜躺在地上。有的耷拉着半边脑袋,跪靠在树杆上。一个个反卷着手,像捆得结结实实的粽子。枪眼的出口方向,放射状布满一滩滩殷红的鲜血。
队长站在树林里高声大嗓地吼道:“女人负责挖坑,男人运送尸体。”
说完,女人们扛着锄头朝河对门走去。男人们抓住捆绑死者的棕绳,像对付死猪死狗一样,把一具具尸体拖向坑里。死尸从河水中穿过,河水也被染红了。两丈见方,一人多深的坑里,已横七竖八地摆满一层死尸,又覆上破席准备摆放第二层。父亲饿着肚子,也混在人群当中干起活来。平时叽叽喳喳的男工妇女们,今天皆缄口不语,脸上肌肉凝固,恍如一樽樽死板的雕塑。
树林底部有一窝坑,坑里长着一棵粗壮的油桐树。两个中弹倒下的人,顺着斜坡滚到坑里,人们随便挖些浮土把他俩就地掩埋了。由于营养过剩,那年夏天,这棵油桐的叶子青楞楞的,跟泼了墨绿的染料似的。秋天到了,其他地方的桐子成熟了,像一个个红苹果挂在树上。这棵树上的桐子,始终只有青杏大小。冬天到了,万木凋零,这棵树却全身绿装,枝上掮着密牙牙的果实,鹤立于路边,那凛冽的北风,也对它毫发无损。第二年春天,它仍旧一身绿装,满树果实。直到第二年秋天,这棵树才合上大自然一岁一枯荣的脚步。
面坊旁成了胜者枪毙俘虏的屠场,成了败者的伤心之地。各种骇人听闻的传言,沸沸扬扬地流向附近各乡镇。路过此地的人绕道而行,途经此地的狗加速飞奔而过。只有成群结队的苍蝇和一条不解人事的小狗,仍恣意乱窜。因此,面坊门前冷落,面条加工无人问津。
但凡吃人茶人饭的,或多或少与他人结过仇怨。怕被奸人暗算,父亲晚上再也不敢去照看面坊了。这一重任,便落到了我和大姐头上。
半个月来一直无事。
有一天晚上,我和大姐来到保管室,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却被从未有过的狂吠声惊醒。叫声一阵紧似一阵。小狗好象被人踢了一脚,重重跌入水渠的声音。小狗边哀鸣边向渠岸挣扎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小……
小狗的异常表现,并未引起我们高度重视。
一会儿,耳畔响起一阵噼噼叭叭声,好象暴雨击打着屋瓦。天降大雨了!
侧耳静听,大姐觉得这雨声好夸张。她打开窗子,血色的火光楔进屋内,面坊着火了,冲天大火烧红了半边天!屋瓦受热纷纷爆炸,碎片在爆竹般的炸响中四处乱飞。大姐下意识拉开门闩,却怎么也打不开门,门在外面被人扣死了。很显然,这是有人蓄意为之。大姐急中生智,赶忙用面刀撬开木门,跑出一里外喊醒父亲。父亲嘶哑的喉声响彻在悲凉的夜空。
队里的人全来了,附近煤厂的工人也全来了。几百人排成四条长龙,传递着盛满水的木盆水桶,把一盆盆一桶桶水泼向呼呼燃烧的大火。
正当大家集中精力灭火时,忽有人大吼:“快撤,楼下有炸药!”
人们纷纷丢盆弃桶,哭爹叫娘,仓皇作鸟兽散,蛰伏于远郊野外。爆炸声并未如约而至。有熟悉内情的人说,即将动土的改河造地工程,有十余吨炸药,几万枚雷管暂寄在面坊的土楼下,大火一时半会儿燃不进去。于是,有人自告奋勇冲进火海,破门而入,首先抢出雷管,然后齐心协力搬出炸药。
此时,房屋家什已成灰烬。大家重新聚集在面坊前面的坝子上,寻找各自的盛水器皿。我也混迹在人群当中寻觅那条小狗,却始终没有见到它的身影。坝子里,哀叹声,咒骂声,起火原因争论声,混杂交错在余火明灭的夜空。
第二天上午,在面坊的下水沟里,我找到了淹死的小狗。
事后据公安侦查分析,这是一起人为纵火案,系交战的败方所为。他们为泄私愤点燃面坊,企图利用大火招来无辜群众,再利用大火引爆炸药。要不是土楼阻燃,延缓了爆炸时间,我们一家三口和数百救火者,同成炮灰了。
这面坊始建于1962年。那一年,从大锅饭中侥幸活下来的乡亲们,又开始了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通过广泛征求意见,队里决定,修建用黄牛推碾子拉磨的手工面条作坊。面坊很快竣工。其加工方法是:先将面粉揉成软溜溜的团,再抽成细丝,晾干,然后捆成一斤重的把子。由于工序复杂,劳动强度大,一斤麦子只能换半斤面条,积累的麸皮,按队里人口平均分配。当家里来了贵宾,或弥留之际的病人想吃一碗面条时,乡邻们才舍得换回几斤。客人走了,小孩子能喝上一口残汤,也咂嘴舔唇。
面匠师傅差一个下手,由于太繁杂,一般人都不愿干。父亲从煤矿下放回村,队长安排他当学徒。他不敢违抗,只得从命。
两年后,用水作动力的机面制作技术,传到我们这里。我们当地水资源丰富,河流落差大,正适合发展此项目。队里立马推倒土坯茅房,建起三间大瓦房。造水车,买面机,面坊升级,效率如虎添翼,一斤麦子由五两改换八两。手工制面师傅被淘汰,父亲成了唯一的机面师傅。从此,面条成为大众食品,端上了普通百姓餐桌。
年终时,家家户户均分得可观的麸皮。春荒时用它拌野菜充饥,虽然难以下咽,但可以活命。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家在春荒时不光有麸皮拌野菜,偶尔还可以吃一餐面条。
久而久之,邻居们看出了我家的变化,人人争当面匠师傅。队长将青壮社员分成若干个三人小组,一人记账,一人保管实物,一人负责加工面条,三人分工合作,最终走入了三个和尚没水吃的老路。面坊门可罗雀,社员们分得的麸皮逐渐减少,直至归零。现实逼迫父亲重操旧业,面坊再度红火。1968年,文革厄运翩然而至,无言的面坊也未能幸免。一场焚祸,使它毁于一旦。
文革局势稍有缓和之后,队里又组织人力物力,历时大半年,终于在原址成功重建。
面坊重新开张,改河造地工程也紧锣密鼓启动。但涅槃重生的面坊,并未恢复昔日的荣光,而是经受着千刀万剐的折磨。每当改河队收工时,那冒着生命危险抢出来的炸药,便忘恩负义地滥发淫威,炸得石头像麻雀一样满天飞。新盖的房顶被砸得千疮百孔,晾晒的面条震落一地。小集体要服从大集体,个人利益要服从国家利益,农业学大寨又有尚方宝剑护卫,连大山也要低头,河水也要让路,莫说打烂屋顶,就是打烂人头也白丢性命。
新开凿的河道与面坊,分列在拦河大坝两端。由于开凿河道时将山体炸松,1984年,一场连阴雨致使数十万吨岩石轰然崩塌,声如巨雷,地动山摇,烟尘笼罩村庄达数小时之久,其威力胜过一枚小当量核武器。新河道被堵塞,欺软怕硬的洪水,从质地疏松的面坊一端咆哮而过,将面坊连根拔起卷入了长江。这曾经承载着人们无限憧憬的面坊,自此永别人间。 不久前,文革的两派在山上交了火,从黄昏一直打到第二天早上。那烧红的弹头在夜空中流萤一样乱飞,打死的人不断抬下战场。 文笔流畅,内容丰富。
欣赏。 生动,朴实,学习佳作,问好您! 翔鹰 发表于 2016-9-10 21:21
生动,朴实,学习佳作,问好您!
感谢,问好。 梁北雁 发表于 2016-9-10 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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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
感谢鼓励,问好。 语言流畅,内容丰富。拜读佳作,
欣赏。问好 罗凤霜 发表于 2016-9-11 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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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问好
问好,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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