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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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刘雪儿 于 2016-8-11 11:2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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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2007年初,雨生的侄儿张桂林带着妻子,从渝北市来到他家:“幺叔,我家里多一栋房子,在渝北飞机场附近。知道您是乡里首富,买得起,我先满足您,您不要我就对外。”
  “桂林,你多一栋,不正好给你刚来定居的父母么?”
  “您老人家就别操那份心了,我早安排好了。”
  雨生想到桂林的父亲张春生,是自己亲大哥,也曾为继承的事闹得很僵。隔了一层纱的晚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谁知道呢?雨生想多问几句,看其中有没有猫腻。问多了,如若把侄儿得罪了,晚得罪不如早得罪:“桂林呀,你知书识理,又在渝北当大官,我相信你。房子不错噻?”
  “三个钱买个饼子,还要看看厚薄。您坐我的小车上渝北,看得起就说下文。看不起呢,您愿在我家耍几天就耍几天,耍厌了,我依旧用这个小车送您回家!”
  “这是哪里话!我这几个遭孽钱,就是送你,你也嫌汗臭嘛!吃了午饭,下午顺你的车,我到镇上取钱给你就是。”
  “饭就免了。单位事多,实在分不开身。”
  “你再忙,雷公不打吃饭人噻!你父亲也搬上去了,我叔侄俩难得会一次面了。今天回来了,你又急得像包火一样。就算我理解,外人见了,说侄儿大老远回来,连水也没喝一口就走了,肯定叔侄俩有意见。幺叔说话干脆,我俩喝杯寡酒了,你再走,我决不挽留!”
  “幺叔,心意我领了!既然您要就上车吧!您把这房子捏好,暂时别卖,既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对您来说,又是一件划得来的事。总归一句话,这栋房子如果您买了,又不想要,转手就可净赚几千。”
  瞎子见钱也眼开呢,雨生赶快答应了!车子启动,雨生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桂林,你回家时路过张胜林的学校吗?这几天,我还准备专门去一趟的。”
  “县里那所重点中学么?路过。”
  “胜林开学时走得匆忙,忘了带身份证和户口本。最近,高考要报名了,他天天打电话催我给他送去。”
  雨生下了车,找出户口本和身份证,也不知家长的要不要,就把一家三口的全给了桂林!
  车到镇上,借银行贵宾室签了合同。房子一百平,按每平一千六百计算,合计十六万。侄儿媳妇收了钱,开车走了。
  二.
  节衣缩食几十年攒下的钱,说没就没了,雨生心里空落落地回到家。他进门时发现,大门侧边有一张发黄的售房广告。什么时间什么人贴的,一时想不起了。经过日晒雨淋,字迹漫漶不清。他努力瞪大眼睛看了看,房子在县城血站旁,九十七平,总价三万。而且装修好了的,买家具就可入住。十六万,不是要买五六套么?以前县城的售房广告,从未打到乡村来过。凭生意人的头脑判断,最近房子滞销。雨生心想,好事有送上门的?桂林这娃果然不简单!
  儿子胜林即将高中毕业,成绩也不错。桂林小时读书牛气,毕业后分在渝北当了大官。儿子之所以取名胜林,也有暗中与之比肩的意思。结婚十几年,妻子李氏一直没有生育。后来,得了个秋瓜瓜,就再也不生了。儿是他,女儿也是他,两老口自然视作掌上明珠。现在正是用钱之时,学费,生活费,压得喘不过气来。原先有钱时不觉得,眼下手里空了,心里整天慌慌的。家里那个鸡毛小店,生意越来越差,连糊口也困难,哪有余钱送儿子读大学?这会不会是大哥唆使儿子,给我挖的陷阱呢?
  家里的钱都清空了,这些钱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妻子李氏提潲桶把子挣来的。早些年,猪才四毛多一斤,一头大肥猪仅能卖四五十块钱。十六万,就是扎成砖头大的捆子,也能把一只大撮箕堆得冒尖。这么多钱,一眨眼就没有了,李氏更是心疼得紧。心里有事,难免把啰嗦病又惹发了,老在丈夫面前呱咭呱咭的:“……买房子是假,送钱给侄儿是真……”
  次日一大早,雨生就乘车去了渝北,他决定先看看房子再说。尽管年轻时进货也常到渝北,但无时间闲逛。后来批发部改进了服务态度,店里要货,打个电话就送到了,雨生更是被店子拴牢了脚,十几年没出过远门了。
  下了班车一看,渝北的变化真大呀,到处是林立的高楼!来到售房部,模特一般的售楼小姐接待了他。雨生拿出合同,递给售楼小姐,说明来意。小姐给他泡好了茶,就手持合同进到一个门楼里去了。
  一会儿,售楼小姐笑盈盈地走出来,礼貌地伸出手:“老总有请。”
  雨生随之走进了那个漂亮的门楼。
  “你是张领导的幺叔吗?”窝在软绵绵的沙发里的老总,起身问道。
  “正是。”
  “张领导刚刚跟我通过电话,他说,看您此行是么子意思?”
  “没别的意思,来看看房子。”
  “那好。”别过脑壳对售楼小姐,“小李,带老人家看去。中午帮忙安排一下。”又转过头来,笑对雨生。“老人家,中午我有应酬,您就在售楼部吃便饭。”
  售楼小姐带着雨生七弯八拐,又坐了一阵电梯,来到所属房子。几块火砖砌成的格子,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而且上不沾天,下不沾地。这就是那栋价值十六万的房子么?他心里凉了半截!售楼小姐一个劲儿地在那里吹嘘:方正,通透,采光好,江景房,风水好。早晨,太阳初升时,霞光万丈,那江水就像融化的金水,金灿灿的,朝这屋里涌来……
  雨生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耳朵是冷的,心也是冷的。他理解的一栋房子,一是接地气,二是面临大街小巷,可以开铺子做生意。于是,他问售楼小姐:“可以换挨地的房子吗?”
  “可以,底楼门面房,要添钱才行。”
  “要添好多?”雨生对开铺子的门面房,兴趣隆厚。
  “您这里能抵十平。最窄的四十平,还差四十八万。”
  “我的天,要这么多啊?就是把我这捧老骨头榨油卖了,也凑不起这个数嘛!看来只有一条路,退房!”
  雨生是一个有决断的人,只要作出了决定,就九头牛也拉不回了。
  回到老总办公室,雨生重复了他的想法。老总礼貌地说:“尊重您的选择。”回头又打了一通电话。听话听落头,老总在征询张桂林的意见。末了,老总把手机递给雨生,“来,领导跟您讲话。”
  “幺叔,老总跟我是朋友,这个价外人拿不到哟。如果您手里有闲钱,换成房子比较好!”
  “是,桂林,听话如尝药,你说的有道理。主要是把钱整完了,胜林就没法上大学了。我的情况你最清楚,我和你幺婶都是花甲老人,无能力外出打工挣钱了。”
  “既然您态度坚决,那我也不勉强了。这房子,老总已帮您找好下家,多卖了两千块。待会儿,您把事情办清楚了,我开车来接您。当晚辈的我再提醒您一句,拿房子比拿钱好,世上没有后悔药哟!”
  “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既然你晓得拿房子好,还跑那么远找我干嘛?”雨生在心里嘀咕。
  雨生把合同退了回去。老总又打了一通电话。赶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开车把他拉到一家银行,亲手交给他十六万二千块钱,还执意替他安排食宿,雨生拒绝了!他更不想桂林来接他,说出去的话,自己又收回来了,叔侄间多少有点隔阂了。
  办完事时间尚早,雨生想找个新疆老板聊聊。解放碑步行街,是渝北的经济中心,十年以前,他每个月都要来这里进几次货。如今都是员工送货上门,当头抵面钱货两清,车子一呜就走了。真正的老板,从未谋过面。从街头走到街尾,一个门市一个门市挨个儿看过去,没找到那位老板,却碰上了老家的憨包儿。这憨包儿二十五六了,至今连老婆也未讨上,家里还有个半身不遂的老母。憨包儿肩上横根扁担,浑身像镀了一层黑釉,连雨水也巴不稳了。雨生假装没看见,憨包儿却先开口:“雨生叔,您来进货啊?我帮您送上车,不收您的力资。”
  “我不进货,您带东西么?我明天打早回去。你母亲,一天三顿饭都难得弄进嘴,好可怜哟!”
  “麻烦您照看!我目前正在想办法搞房子。房子搞好了,把母亲接上来,早头夜晚好照料。”
  雨生心想,穷得叮噹响,吃饭都成困难,还想买房子,作梦吧,但他嘴里却说成:“恭喜您。年轻人有长进,也在城里买得起房子了。”
  “雨生叔,我正想找你的麻烦呢。我给一分的利。桂林哥在帮我办手续,首付三成,剩下的搞按揭,反正我也不懂,承认每月给钱就是。”
  “麻雀子吃胡豆,要跟屁眼打商量,莫吃得进去,屙不出来哟。你把母亲先安排妥当了,才是上策。年轻人做事,要脚踏实地,万万不可赶大头头说。”
  “桂林哥在渝北管这些建房的,他放个屁,都要香几十里。我在解放碑当扁担,由于有桂林哥撑腰,好多老板主动讨好我呢。我手头已攒下好几万了,只要您肯借,莫担心我付不起利息。”
  雨生心想,闲着也是闲着。最多借一万,多了不稳当。月息一分,一年一千二的利息。做小本生意的,一千二也不是小数目,雨生心动了:“你要好多?丑话在先,我想你的利,你莫想我的本喽。”
  “两万。雨生叔,你莫怕,我是借来买房子,又不是做生意。做生意,有可能亏得一调羹也舀不起来。买房子呢,再亏还有房子在。再说,我买了房子,家固定了,想赖账也跑不脱嘛。”
  雨生心想,一万是借,两万也是借,倒不如多借多收息。以前在老家时,憨包儿用石头磨子也榨不出半句话来,没想到出门当了几年扁担儿,嘴嘴儿也操出来了。
  憨包儿打了借条,条子上写明金额,借期一年,月息一分,年底付息,如要续借,须经双方协商。雨生到银行转完账,憨包儿说:“今晚就到我那一元旅舍挤一挤,我好顺便买些糕点给母亲带去!”
  雨生怕憨包儿借了钱,又用他的钱办招待,今后要钱时成了塞口肉,就说:“渝北这地方,我是姥姥家里偷牛,熟脚路。你忙你的。”
  今天,雨生好高兴!已到手两千,年底又有二千四百块进账,家里那个鸡毛小店,一年到头也赚不了这么多嘛。以往十分抠门儿的他,今天格外大方,花五十块喝了一通小酒,再花一百块,找了个高级旅舍。他美滋滋地躺在床上,心想,究竟钱才认得货,以前住扁担旅舍,睡水泥地板,硬顶硬,说是睡觉,其实是鼓起眼睛捱到天亮的。
  雨生的祖辈本是当地最大的地主,由于父亲是个酒麻母,一天到黑只顾喝酒。喝得二麻麻的了,就拿出古书摇头晃脑地吟唱起来。坐吃山空,祖传的田产房产卖光吃尽了,家里比洪水冲过还干净利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雨生的母亲悬梁自尽了。正在襁褓中的雨生,是父亲用蜂蛹和蜂蜜喂大的。
  雨生长大后,父亲经常拿自己的事例教育他,不要乱喝酒,再有钱也要节约,因此自小养成了有钱舍不得花的禀性。父亲在土地下放到户的那一年病故,几间土坯房,几个石头围成的猪圈全归了雨生。大哥春生说,父亲的遗产,理所当然有他一份。两家人为此闹得不可开交,好多年互不来往。连下一辈的见了面,也生分得像仇人。
  改革开放以后,雨生在村里开了个鸡毛小店。农忙后收些苕粉、苕渣、桐子等,囤集在家待价而沽,因此挣了不少钱。当时在乡里,雨生是第一个挂牌的万元户。
  三
  雨生回家后,拿出所赚的两千块钱,摆在堂屋的方桌上,两老口儿看了又看,笑得合不拢嘴。对侄儿的猜忌也解除了,实践证明,侄儿未说谎话。为了报答侄儿,他打算今年杀了年猪后,砍一个大猪脚前去谢他。
  想到憨包儿借钱的事,老两口又一阵同情,说憨包真是遭孽,早早失去父亲,既要为生活奔波,又要养残废的母亲,至今连媳妇也没讨上。
  回来的前一晚上,雨生没去憨包儿那里住宿,因而带东西的事也黄了。雨生想,一到年底,憨包儿那二千四百块利息,就像沙坝里的黄鳝,板都板不脱。雨生就把家里即将过期的糖食,送几包过去,口称是憨包儿带来的。母亲千恩万谢的,并当着雨生的面,丢一块在无牙的嘴里,好甜蜜的样子。雨生看了,心里也顿生甜意。
  秋季入学时,胜林考上了国家重点大学,渝北市医科大学,学制五年。入学时,学费住宿费等加起来共计两万余元。上学后,每月还须生活费一千。雨生暗自庆幸,如果房子不退,家里的油罐盐罐都涮尽了,此时天上不掉,地下不生,找阎王爷去啊?村里人用度紧张时,都找雨生借过钱,而他,从未品尝过伸手借钱的滋味儿。
  转眼到了年底,新房交付使用了,憨包儿回来搬家。母亲对憨包儿说:“你上次请雨生带的糖收到了,好吃得狠哩。”
  憨包儿心想,肯定是雨生代我行孝了,去付利息时,一定要当面叫个谢。几包糖不值多少,但情义无价。
  雨生收到憨包儿一顿感谢,又收到二千四百块利息,再续了一年合同。憨包儿钱交得特爽快,还咧着嘴傻笑。
  “憨包儿,你笑得呲牙咧嘴的,是不是对上象了啊?结婚时千万要请我喝喜酒哟!”雨生心生疑惑,故意套憨包的话。
  “哪里,哪里,目前还没有。也不瞒雨生叔,现在有了房子,找对象不是难事。结婚时,我一定开车来接您!”
  雨生心想,憨包儿现在有些滑了。既然没对上象,估计就是房价上涨了。雨生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二十几年,经历了数次物价波动。每一次物价变动时,自己进的货刚到屋,还没来得及出手就翻了番,整天也是像憨包儿这样,傻呵呵的笑。
  读大学的儿子回家过春节,问及房价,他仰耳不闻窗外事。雨生吩咐儿子打电话问桂林。电话打过去,胜林还未来得及开口,桂林便叫他转告父亲,房价翻番了。也就是说,如果房子现在出手,可净赚十六万。雨生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昏了过去。心想,原先还嘲笑憨包儿,结果自己才是真正的憨包儿。
  腊月里,打工崽陆续回家过年了,一旦开口说的必是房价。他们一个个都着了魔似的,越涨越买。好几家来找雨生,他牢记憨包儿那句话,借钱买房不是做生意,亏不了老本,也就放心大胆出借。放在家里活生生贬值,不如借出去生几个小钱。
  过年期间,店里生意不错。正月十五以后,打工崽走光了,连鬼都没得上门的,雨生才着起急来。这十六万块钱,想靠这个鸡毛小店挣回来,恐怕是白日作梦。到手的财喜泡了汤,他如坐针毡。后来,他也想通了。赚钱往前想,蚀本往后想,财喜不跟你,单相思也没有用。根据自己的经验,物价每波动一次,至少七八年之内不会有大的变化。
  春天来了,杏花开了。雨生家里有一株杏树,那果实才拇指大,核还白白的未硬化,村里的小孩们便偷偷摘了朝嘴里塞。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即便有,他只要站在商店门上大吼一声,那些小狗日的就再也不敢来了。今年,他不吼还好一点,越吼他们越偷。真他妈的人背时鬼推磨啊!他咽不下这口气,他要收拾这帮小杂种。他手持荆竹条子跑过去。那群小崽子见雨生来了,依然小猴子一样吊在枝桠上,不慌不忙地摘。直到雨生走拢树根了,他们才纷纷跳下地,边跑边念歌录句:
  “雨生和憨包,谁是山老苕。净赚十六万,拱手送人了。”
  雨生肺都气炸了。记取父亲的教训,以前从不酗酒的他,从此以后一天天烂醉如泥。想起房子,他恨意难消:短短几个月损失十六万,要吃多少苦流多少汗才能挣回来呀!要是房子不退,哪怕砸锅卖铁,哪怕磕头作揖,儿子也能上大学嘛。到时儿子在渝北工作,不愁没有房子住,该多好啊!再说,现在的女孩子,如果男方没有房子,也不会跟你结婚的。雨生越想越远,气越怄越多。
  生过一段时间的闷气之后,他清醒了:只有出去打工才能挣回房子。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别人都朝家里赶了,自己却要外出为房子奔波。顾不得那么多了,更不怕笑倒一村人了。本来,去桂林那里,肯定能找些轻省活儿。但人家送那么大个人情,也被自己搞砸了,还有脸去吗?
  四
  听说沿海挣钱容易,雨生决定去广东。雨生心想,经了几十年商,能写又能算,与其他老人相比,自己还是有许多优势的。到了才发现,他的那些所谓优势,竟然一文不值。街上的服务员,都是挺胸露殿的美女,像他这胡子拉茬的老头儿,早把顾客吓跑了。当扁担儿吧,好象那是山城的特殊风景,沿海没这个职业。进厂吧,一看你这年龄,别人连正眼也不瞧,就翘下巴喊你走人。两老口儿挑最便宜的旅舍,最便宜的饭菜,一天下来,也得好几百。钱没挣着,反倒吃了几千块老本。鞋底磨破了,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光花不挣钱,其感受跟患了癌症差不多。雨生来到一家小饭馆门前,看了看招洗碗工的广告。这广告牌,他来广州的第一天便见过,十几天来,一直立在那里。只不过开头他有更高的要求,因而没有过问。今天走投无路了,他想试试运气。
  一问便准了,两老口都要,包吃包住,月薪一千。雨生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劲儿道谢。老板边送边叮嘱:“愿来就立即来,别嫌不好。广州这个鬼地方,说起好挣钱,其实工价比内地还低。”
  雨生出来喊了老婆,又回到饭馆,全神贯注地洗起碗来。一连几个小时,就这么站在洗碗池边,一动未动。洗涤剂泡得手痒痒的,漂白粉熏得睁不开眼,但毒蛇一样萦绕在心头的恐惧与不安,烟消云散了。下午三点,客人走光了,洗碗暂告一段落。
  大家围着一张方桌吃起午饭来。一个独菜,耦节子炖排骨,用大盆盛着。那些年轻后生可能没吃早饭吧,刚一放上桌,先抢到汤瓢的,就用汤瓢舀,没抢到汤瓢的干脆拿碗舀。捞满堆尖一碗后,来不及用筷子夹,便低下头张开嘴,叼起碗里的排骨大吃大嚼。两老口因为初来乍到,不好意思跟风抢饭,远远站在一边,心里感到好笑。他们笑这些人,干着为他人填饱肚子的活儿,自己却像牢里放出的饿鬼!
  干活时,雨生累得口干舌燥,胃火直朝上窜。都舀好走开了,他才与老婆站拢去舀一碗汤,用调羹慢吞吞地朝嘴里送。
  “吃呀!这么累的活儿,不吃东西,几天就累垮了,怎么行?”老板娘边说边往雨生碗里夹排骨。
  雨生跟木头桩桩一样立着,也不知道叫谢,只顾低头吃。
  大伙儿也未作声。
  老板娘离开之后,有个伙计学着老板娘的腔调,夹一根光骨头在雨生碗里,将他戏弄一番。大伙儿都扯大嘴巴笑,笑得雨生好不尴尬,但却大大消除了他的陌生感。
  接着,厨房主管告诉他:“像你今天这么干活,落在其他人身上,早炒鱿鱼啦!看你是条老狗!”又转身对雨生老婆,“哼,你还差不多!”
  雨生在心里呸了一声:“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你个小杂种晓得么子?老子农村男人洗碗,可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
  雨生后来才知道,这是今天生意好,老板娘用排骨犒劳大家,因而都抢着吃。平时都是咸菜拌米饭。
  下午略事休息。晚饭一开,两老口又忙开了。随着夜色的加深,碗越积越多。洗不过来了,在身边堆起两座大山,老两口豁出去了,只要能保障饭馆正常运转,就是搭上老命也行。
  食客蜂拥而至,干净碗供应不上了,大堂里开始抱怨。接着,杯子也跟不上,盘子也跟不上了。干浆瘦壳的老板娘,放下招呼客人,冲进洗碗间,翘起又瘦又尖像野猪嘴巴一样的屁股,一下子拱开雨生。并鼓起描过眉的鬼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卷起袖子,二话不说,刷刷刷,洗将起来。
  雨生站在一边,像罚站的小学生,手足无措。想解释,自己从未干过家务活,又说不出口。
  “你是样人儿哪,不洗就滚!”老伴娘骂道。
  雨生如梦初醒,好不容易找份活,还得老老实实干。他走过去,手脚仿佛一下子灵活许多。洗吧!洗吧!贴身的红秋衣汗透了,汗水大颗大颗地从额头上滚下,落在白色泡沫上,砸出一个个小窝。
  半夜三更回到旅舍,雨生一双黑手在碱水里泡了一整天,此时已变成白白胖胖的两只鲜猪爪。衣也没脱,仰天横躺在木床上,长叹一声:“洗碗,说起是个轻省活儿,落起实来,比抬石头还累!”
  老婆倒显得很轻松,不以为然地瘪了瘪嘴。
  收拾完行李,脚也未洗,两人和衣躺下。眼皮刚合拢,就被吓醒了。赶快弹起来,提着行装,朝小饭馆奔去。小饭馆包吃包住,没必要住旅社了。
  工作了一向,雨生觉得光洗碗也不是个办法:满打满算,两老口儿一年下来二万四,除去日常开支,除去往来交通费,不足两万了。十六万,起码得挣八年。
  以后每逢休息日,雨生总爱到广州的各类市场及大街小巷闲逛。
  有一天,他见市场上有卖马蜂蛹的。难道这个玩意儿也值钱?母亲早逝后,自己就是吃这个长大的呢!他走上去一问,不仅值钱,而且每公斤四百。如此说来,自己幼时吃的都是山珍海味!老家的山上遍地都是,他以为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不禁一阵狂喜!冷静下来之后仔细一盘算,虽然单价贵,但一年一季,产量不大,刨去开销,也赚不了钱。
  雨生又往小吃一条街逛去。见卖串串的,要不了几个投本,生意也火爆。这个项目投入小,吹糠见米。投入越大越挣钱,自己不是不懂,但家底子太薄,吃得补药,吃不得泻药了。
  雨生把这项目牢记于心,面子上还是安安心心地洗着碗。
  手长期在有碱的温水里泡胀了,摸在碗沿上滑溜溜的。雨生在收拾一摞餐盘时,一不小心甩在了地上。“咣嚓”一声巨响,全“万岁(碎)”了。老板娘气冲冲地跑进来,一声赶一声地质问:“怎么搞的?记个数,月底扣工资!”
  雨生借这个机会,向老板辞了工。
  “还是三岁小孩哪?批评几句就撂担子!我这间小饭馆,可不是你家菜园门!走,可以,年底来拿工资!”
  雨生明白,这两个月白干了。他在心里回骂了一句就离开了:“四千块钱,送你吃药去!”
五.
  “羊肉串——羊肉串——新疆羊肉串——”一个头戴白帽的维族老人,像模像样地在夜市上大声吆喝,他的串串铺子开张了。这个人就是雨生。开头几天,他处于最后一个摊位,光线暗,食客也少。通过观察,他总结出来这里喝夜酒的,多是打工崽,吃东西只讲份量,不求质量。他把份量弄得很足,因而生意逐渐好起来。
  雨生的大嗓门操起维族话来,人们一听,就以为他是正宗的新疆人,卖的是正宗的新疆羊肉串儿。一带十,十带百,生意更是火爆了!
  由于他扮成维族人,敢来吃摸胡子的(白吃)很少。只有一个瘦不拉几的小混混,每次吃了就喊记账。雨生装聋作哑,吃些什么如实记下。有一天,他又带十多个弟兄来。七七八八一算,八百多。吃完胡子一摸,又准备抬腿走人。雨生走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领:“今天不给钱,啷个也走不脱了!”
  “你这个假新疆,你这个骗子!”小混混骂着,随行的也气势汹汹地朝拢凶。
  雨生抓起一把雪亮的菜刀,把他的脖子摁在烧烤台上,说今天只要有人动手,他就没打算再活了。事态正要升级时,警察赶到了。原来这是雨生与老婆早就商量好的,只要阵势不对,她就立即报警。
  双方扭到派出所,雨生拿出账本,一算,三千五百零几块。那混混儿也承认,并且交待说,这是相邻的摊位同行生嫉妒,暗中找的他。叫他莫怕,说这是个假新疆。最后派出所作出裁决,邻摊付账。雨生假冒新疆人,造成不公平竞争,还有欺骗顾客之嫌,责令立即改正。邻摊颜面尽失,第二天就拆摊走人了。从此,雨生的生意更是锦上添花。
  房子在望,哪怕每天凌晨两点才收摊儿,骨头都累散了架,但是雨生老两口不觉得累。吃完晚饭,洗完澡,眼皮子睁不开了,倒头便睡。天未亮,想起房子,一身疲乏立刻消失,又劲头十足地起床忙开了。
  第二年,雨生一算账,赚了十二万,加上利息收入,估计能买回那套房子了。他决定由老婆独自守摊儿,自己回家购房。
  他回到家,打开门,一切照旧,只是从前几百人的村庄,今天只剩自己一家人了,显得冷冷清清的。打开电视,图像仍很清晰。一条新闻引起他的注意:杭州市的房价下跌了百分之三十,购房者纷纷要求退房,房产公司拒不认账,购房者把售楼部也给砸了。为了救市,市政府决定人均发放三千购房卷,鼓励市民购房。
  雨生再次来到渝北,到处走到处看。房价自去年上涨以来,稳中有降。算算身上的钱,要买去年同等条件的房子,须三十二万,目前能凑齐三十一万。想到杭州的房价跌了,难道渝北是另外一块天吗?倘若马上出手,接着房价又掉头向下,不是两头背时么?算了,明年再买。再挣一年,不光不差房钱了,连装修费也有了。
  雨生回到广州以后,把情况向妻子作了汇报。并特别说明,目前房价看跌,等稳定了再出手才是明智之举。
  老两口原先租住的房子,在一个污水沟旁,又矮又臭。目下情况好转了,他们租了一间条件稍好的房子。吃的,依然在市场收尾时捡些丢弃的白菜帮子,外加制作串串的下脚料。生活上基本没什么花销。
  一切就绪,夜市上又响起了“羊肉串——羊肉串——新疆羊肉串——”的吆喝声,只是那身维族服装褪下了。房子触手可及,再苦一年就可安享晚年了,老人吆喝得更加起劲了。
  又辛辛苦苦挣了一年,这一年羊肉价格翻了好几番,挤去一部份利润,还赚六七万。房款够了,他们再也不想在外逗留了。老婆直接回家,自己只身从广州乘火车去渝北。雨生计划此次买了房,装修好了,就安安心心等儿子参加工作,就快快乐乐等含饴弄孙。一下火车,到各大楼盘逛逛,傻眼了。去年差一万,今年差一半!卖出去的那套房子,其价格在去年的基数上又翻了一番,涨到七十几万了,兜里只有三十八九万。
  “老天爷呀,这房价怎么像蜂子蜇了一样,说肿胖就肿胖了呢?”雨生仰天喊道。喊完,他鼻根一酸,泪水罩住双眼,看出去模糊一片。他咬住嘴唇,强忍住没让泪掉下来。他眨眨眼睛,泪水顺着鼻腔流到了心里。他怕晕倒在大街上,便迅速倒抽凉气,以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神思恍惚地走出售房部,又不舍地回过头去,忽然发现身后那一幢幢高楼,却变成了一头头发疯的牛。他无意识的一伸手,便抓住了一头。可是不经意的一松手,又永远与它失之交臂了。他越是拼命追赶,那牛跑得越疯狂,他们相距越遥远……
  也不知是怎么回到老家的,只觉得四肢酸软,浑身无力。雨生用被子蒙着头,睡了三天三夜。想起改革开放之初,自己曾是乡里的一面旗帜,多荣耀啊!如今,钱多了好几倍,只因几次误判,就落到了这步田地。唉!买房的事,看来自己这一辈子搞不醒豁了,交给儿子去处理吧。
  六
  一位邻居因为思念故土,回来碰见雨生孤零零地在山上放羊。与这邻居交谈时,无意中谈到长龙山的菩萨很灵验。邻居说,他的儿子头年去许了愿,第二年就买了房。原先一直不信神不信鬼的雨生,此时动心了。他随即来到长龙山,虔诚地给大菩萨小菩萨,挨个儿叩头,作揖,许愿,请长老算卦抽签。长老说:“上天之所以如此折磨你,是因为你杀生太多,又使很多生灵失去家园。”
  “我连鸡子也不敢杀,连蚂蚁也不敢踩,哪里杀过生呢?更没本事让人失去家园哪!”
  “再想想吧,菩萨是不会冤枉好人的。”
  七想八想,蜂蛹也是有生命的啊,蜂房就是蜂的家园哪!儿时吃过多少马蜂蛹,掏过多少马蜂窝,无法计数了。想到这里,他急忙问长老,如何将功补过。
  “须销业。销了业,你自有房子躲雨。”
  真是神了,自己绝口没提房子的事,长老却知道他为房子而来。赶紧问:“如何销业?”
  “你以前杀的么子生,便买么子放生。毁了谁的家园,便帮谁重建家园。”
  “需买多少钱的蜂蛹?建造多少个蜂窝?”
  “合共八千八百八拾八元。”
  于是,雨生在马蜂成熟的季节,再次来到广州。如数买了蜂蛹和蜂房,亲自运到山上,等蛹一个个孵化成了蜂,又将蜂房安置在隐蔽之所,然后回到老家。
  儿子医大毕业了,考在渝北一家医院当医生。儿子想用父亲的钱作首付,按揭一套房子。儿大不由娘,按揭就按揭吧。他看好一处房子,房价已近万了。在签合同之前,售楼小姐到银行查询,胜林一家没有不良记录。到房管局却查出一家三口名下,各有一套住房。按现有政策,属于多套房,不仅要全款,并且还要多缴四万税费。
  儿子打电话问:“爸爸,啷个搞起的,你买几套房子藏着掖着,不让我晓得?”
  “没有那回事!”
  “售楼小姐查给我看的,一家三口的身份证号码,一字不差,难道出鬼了?”
  “妈的,真是出鬼了,未必自己买没买房子,还会记错啊?长龙山的菩萨,你也骗人呀?老子花了八九千,销你妈的么子业,还是上了你的洋当,受了你的欺骗哪……”
  有一天,雨生把羊子吆上山了,就坐在自家堂屋里想房子的事。他掐指一算,手头的钱,当初能在渝北买一套房,能在县城买五套房。眼前呢,加上两年的打工收入,只能在渝北买一个卫生间,只能在县城边上买一套房了。这蜂窝大几个格子,怎么如此疯狂呢?正黯然伤神的时候,一辆轿车猛地开进土地坝。正在土地坝上刨食的一群鸡子,被惊得扑楞着翅膀,四散逃命。车门打开,走下一个妇女。她满脸堆着生硬的笑,眼窝深陷,有如一个能住人的大岩洞。
  雨生听到车声,转过头一瞟,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眼放蓝光的妇女闯进他家,咚地跪在堂屋中央:“幺叔,救救桂林,救救我全家!”
  吓得脸青面黑的雨生,结结巴巴地问:“你是谁呀?”
  “我是桂林的妻子!”
  雨生好纳闷,那一年,侄儿下来卖房时,那钱是亲自交到她手里的。那时候,侄儿媳妇嫩得像白菜心,自己连正眼也不敢瞧,今天怎么瘦得像鬼了呢?而今骗子花样繁多,雨生心生疑问,不敢作声。
  那妇女又说:“您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
  “只要能帮,我一定帮!你快站起来,有话慢慢说!”雨生慢慢回忆,眼前这个妇女的脸廓,跟七年前的侄儿媳妇完全重合了。
  侄儿媳妇说了原委。桂林原是渝北国土部门的长官,有几个到渝北来开发房产的大老板,托他帮忙之后,曾送给他几套房。2007年那一套,便是别人送的,因而便宜卖给了幺叔。现在国家打老虎打得厉害,桂林被双规。以前,桂林利用幺叔一家三口的身份证,每人名下挂靠了一套房。本次把房产证也带来了,如果幺叔咬紧牙关,说这三套房子是自己购买的,与桂林无关,桂林便可免牢狱之灾,幺叔也可白得三套房子。侄儿媳妇还说,她们全家的电话已被检察院监控,因而只好亲自驱车前来。说完,把房产证递到雨生粗糙黢黑的手里。
  雨生接过房产证看了看。难怪去年买房时,中介说自己家里已有三套房子。这时他才想起,2007年,桂林来卖房时,曾帮忙带过一家三口的身份证和户口本。见侄儿媳妇说得可怜之至,雨生暂时答应下来。侄儿媳妇的眼珠子,又从岩洞里射出惊喜的光,丢掉的魂灵,也回到了空空的躯壳里。她从地上爬起来,坐上车,一溜烟走了。
  雨生正计划给儿子打电话,看咋个处理此事,没想到儿子却手舞足蹈地回来了。儿子说,他跟社区主任把情况说明,并写了《无房保证书》,房管部门便安排他抽了公租房的签。令人称奇的是,自己手气特好,一抽就中。五年后如果愿意要这套房子,可按市场价的七折从政府手中购买过来,其租金还能抵扣房款。之所以先不打电话,是想给父亲一个惊喜,说着,恭恭敬敬地奉上公租房合同。
  雨生一手持房产证,一手持公租房合同走出堂屋,站在地坝当中,将三本房产证撕得粉碎,抛向空中。然后双手举着公租房合同,仰头向天:“长龙山的菩萨呀,你硬是灵验得很哪,说我销了业自有地方躲雨!但我更应该感谢的是政府的住房政策,今年杀了年猪,我一定要把许你的猪脑壳,亲自给政府部门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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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程贤富,男,现年56岁,重庆云阳一山区学校教师。2013年10月开始写作,2015年1月加入地方作家协会。现已在地方刊物及网络刊物上,发表文章近百篇。其作品文字质朴,感情充沛,乡土气息浓郁,深受读者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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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山 | 2016-8-10 08:58: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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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8-10 13:34:5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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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文学 | 2016-8-10 17:19:0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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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雪儿 | 2016-8-11 11:19:1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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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雪儿 | 2016-8-11 11:54:0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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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8-12 08:25:33 | 显示全部楼层
刘雪儿 发表于 2016-8-11 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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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8-12 15: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疯狂的房子》修改稿。

本帖最后由 程贤富 于 2016-8-12 15:31 编辑

        
  一.
  2007年初,雨生的侄儿张桂林带着妻子,从渝北市来到他家。“幺叔,我家里多一栋房子,在渝北飞机场附近。知道您是乡里首富,买得起,因此我先满足您,您不要我就对外。”
  “桂林,你多一栋,不正好给你父母么?”
  “您老人家就别操那份心了,我早安排好了。”
  雨生想到桂林的父亲张春生,是自己亲大哥,也曾为继承的事闹得很僵。隔了一层纱的晚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谁知道呢?雨生想多问几句,看其中有没有猫腻。问多了,如若把侄儿得罪了,晚得罪不如早得罪。“桂林呀,你知书识理,又在渝北当大官,我相信你。总归房子不错噻?”
  “三个钱买个饼子,还要看看厚薄。您坐我的小车上渝北,看得起就说下文。看不起呢,您愿在我家耍几天就耍几天,不愿耍了,我依旧用这个车送您回家!”
  “这是哪里话!我这几个遭孽钱,就是送你,你也嫌汗臭嘛!吃了午饭,下午顺你的车,我到镇上取钱给你就是。”
  “饭就免了。单位事多,实在分不开身子。”
  “你再忙,雷公不打吃饭人噻!你父亲也搬到你那儿去了,我叔侄俩难得会一次面了。今天回来了,你又急得像包火一样。就算我理解,外人见了,说侄儿大老远回来,连水也没喝一口就走了,肯定叔侄俩有意见。幺叔说话干脆,我俩喝杯寡酒了,你再走,我决不挽留!”
  “幺叔,心意我领了!既然您要就上车吧!您把这房子捏好,暂时别卖,既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对您来说,又是一件划得来的事。一句话,即使您不想要这房子,马上转个手,也可净赚两千块。”
  瞎子见钱也眼开呢,雨生听说能赚钱,便赶快答应了!车子启动,雨生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桂林,你回家时路过张胜林的学校吗?这几天,我还准备专门去一趟的。”
  “县里那所重点中学么?路过。”
  “胜林开学时走得匆忙,忘了带身份证和户口本。最近,高考要报名了,他天天打电话催我给他送去。那我就托你帮个实心忙,给胜林把这两样东西带去。”
  雨生下了车,找出户口本和身份证,也不知家长的要不要,就把一家三口的全给了桂林!
  车到镇上,借银行贵宾室签了合同。房子一百平,按每平一千六百计算,合计十六万。侄儿媳妇收了钱,他们开车走了。
  二.
  节衣缩食几十年攒下的钱,说没就没了,雨生心里空落落地回到家。他进门时发现,大门侧有一张发黄的售房广告。什么时间什么人贴的,一时想不起了。经日晒雨淋,字迹已漫漶不清。他努力瞪大眼看了看,房子在县城血站旁,九十七平,总价三万。而且装修好了的,买家具就可入住。十六万,不是要买五六套么?以前县城的售房广告,从未打到乡村来过。他断定,最近房子滞销。他想,好事有送上门的?桂林这娃果然不简单!
  儿子胜林即将高中毕业,成绩也不错。桂林小时读书牛气,毕业后在渝北当了大官。儿子之所以取名胜林,也有暗中与之比肩的意思。结婚十几年,妻子李氏一直没有生育。后来,得了个秋瓜瓜,就再也不生了。儿是他,女儿也是他,两老口自然视胜林为掌上明珠。现在正是用钱之际,学费,报考费,生活费,哪一天离得了钱?原先有钱时不觉得,眼下手里空了,心里时常慌慌的。家里那个鸡毛小店,生意越来越差,连糊口也困难,哪有余钱送儿子读大学?这会不会是大哥怕我家胜林上了大学,就唆使他的儿子桂林,给我挖的陷阱呢?
  买房的这些钱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妻子李氏提潲桶把子挣来的。那些年,猪才四毛多一斤,一头大肥猪只能卖四五十块钱。十六万,就是扎成砖头大的捆子,也有一大撮箕。这么多钱,一眨眼就没了,妻子李氏更是心疼得紧,她老是在雨生面前呱咭呱咭的:“……买房子是假,送钱给侄儿是真……”
  为了堵住妻子的嘴,次日一大早,雨生就乘车去了渝北,他决定先看看房子再说。如果值就留下,如果不值,就立马转手。以前进货时,他也经常到渝北,但后来批发部改进了服务态度,店里要货,打个电话就送到了,他被店子拴牢了脚,窝在老家十几年没出门了。
  下了班车一看,渝北的变化真大呀,到处是林立的高楼!来到售房部,模特一般的售楼小姐接待了他。雨生拿出合同,递给售楼小姐,说明来意。小姐给他沏好了茶,就手持合同进到一个门楼里去了。
  一会儿,售楼小姐笑盈盈地走出来,礼貌地伸出手:“老总有请。”
  雨生随之走进了那个漂亮的门楼。
  “你是张领导的幺叔吗?”窝在软绵绵的沙发里的老总,起身问道。
  “正是。”
  “张领导刚刚跟我通过电话,他说,看您此行是么子意思?”
  “没别的意思,来看看房子。”
  “那好。”别过脑壳对售楼小姐,“小李,带老人家看去。中午帮忙安排一下。”又转过头来,笑对雨生。“老人家,中午我有应酬,您就在售楼部吃便饭。”
  售楼小姐带着雨生七弯八拐,又坐了一阵电梯,进到一套房子里。在他眼里,这套房子,跟农村的大瓦房相比,简直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而且上不沾天,下不沾地。他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可售楼小姐还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吹嘘:“方正,通透,采光好,江景房,风水好。早晨,太阳初升时,霞光万丈,那江水就像融化的金水,金灿灿的,朝这屋里涌来……”
  雨生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耳朵是冷的,心也是冷的。他理解的一栋房子,一要接地气,二要面临大街小巷,可以开铺子做生意。于是,他问售楼小姐:“可以换成底楼的房子吗?”
  “可以,底楼门面房,要添钱才行。”
  “要添多少?”
  “您这里能抵十平。最窄的四十平,还差四十八万。”
  “我的天,要这么多啊?就是将我这捧老骨头榨油卖了,也凑不起这些钱嘛!看来只有一条路,退房!”
  雨生是一个有决断的人,只要作出了决定,就九头牛也拉不回了。
  回到办公室,雨生又重复了他的想法。
  老总礼貌地说:“尊重您的选择。”回头又打了一通电话。听话听落头,老总在征询张桂林的意见。末了,老总把手机递给雨生,“来,领导跟您讲话。”
  “幺叔,老总跟我是朋友,这个价外人拿不到哟。如果您手里有闲钱,还是囤房子比较好!”
  “是,桂林,听话如尝药,你说的有道理。我的情况你最清楚,我和你幺婶都已年近花甲,如果把钱整尽了,胜林就没法子上大学了。”
  “既然您态度坚决,那我也不勉强了。这房子,老总已帮您找好下家,多卖了两千块。待会儿,您把事情办清楚了,我开车来接您。当晚辈的我再提醒您一句,拿房子比拿钱好,世上没有后悔药哟!”
  “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既然你晓得拿房子好,还跑那么远找我干嘛?”雨生在心里嘀咕。
  雨生把合同退了回去。老总又打了一通电话。赶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开车把他拉到一家银行,亲手交给他十六万二千块钱,还执意要替他安排食宿。雨生拒绝了,他更不想桂林来接他,说出去的话,自己又收回来了,叔侄间多少有点隔阂了。
  办完事,时间尚早,雨生想找个新疆老板聊聊。以前,他每次来进货,都要跟这位老朋友,贵州骡子装马叫一般,学几句新疆话。从街头走到街尾,一个门市一个门市挨个儿看过去,没找到那位新疆老板,却在商业街遇见了老家的憨包儿。这憨包儿二十五六了,至今连老婆也未讨上,家里还有个半身不遂的老母。憨包儿肩上横根扁担,浑身像镀了一层黑釉,连雨水也巴不稳了。雨生假装没看见,想快步走开,憨包儿却凑上来,先开口说话:“雨生叔,您来进货啊?我帮您送上车,不收您的力资。”
  “我不进货,您带东西回去不?我明天打早回去。你母亲,一天三顿饭都难得弄进嘴,好可怜哟!”
  “麻烦您照看!我目前正在想法搞房子。房子搞好了,再把母亲接上来,早头夜晚好照料。”
  雨生心想,穷得叮噹响,连吃饭都成困难,还想买房子,作梦吧!但他嘴里却说成:“恭喜您。年轻人有长进,也在城里买得起房子了。”
  “雨生叔,我正想找你的麻烦呢。我给一分的利。桂林哥在帮我办手续,首付三成,剩下的搞按揭。我也不懂什么按揭不按揭,承认每月给钱就是。”
  “麻雀子吃胡豆,要跟屁眼打商量哟,莫吃得进去,屙不出来!你先集中精力,把母亲安排妥当才是上策。”
  “桂林哥在渝北管这些建房的,他放个屁,都要香几十里。我这几年在渝北当扁担,由于有桂林哥撑腰,好多人主动讨好我呢。目前,我手头已攒下好几万了,只要您肯借,莫担心我付不起利息。”
  雨生心想,那钱闲着也是闲着,最多借一万,多了不稳当。一万块一年生一千二的息。做小本生意的,一千二也不是个小数目,雨生心动了:“你要多少?丑话在先,我想你的利,你莫想我的本喽。”
  “两万。雨生叔,你莫怕,我是借来买房子,又不是做生意。做生意,有可能亏得一调羹也舀不起来。买房子呢,再亏还有房子在。再说,我买了房子,家固定了,想赖账也跑不脱嘛。”
  雨生心想,一万是借,两万也是借,倒不如多借多收息。以前在老家时,就是用磨子也榨不憨包儿出半句话来,没想到他出门当了几年扁担儿,嘴嘴儿也操出来了。
  憨包儿打了借条,条子上写明金额,借期一年,月息一分。雨生到银行转完账,憨包儿说:“今晚就到我那扁担旅舍挤一挤,我好顺便买些糕点给母亲带去!”
  雨生怕憨包儿借了钱,又用他的钱办招待,今后要钱时成了塞口肉,就说:“渝北这地方,我是姥姥家里偷牛,熟脚路。你忙你的。”
  今天,雨生好高兴!已到手两千,年底又有二千四百块进账,家里那个鸡毛小店,一年到头也赚不了这么多嘛。以往十分抠门儿的他,今天格外大方,花五十块喝了一通小酒,再花一百块,找了个高级旅舍。他美滋滋地躺在床上,心想,究竟钱才认得货,以前住扁担旅舍,睡水泥地板,硬顶硬,说是睡觉,其实是鼓起眼睛捱到天亮的。
  雨生睡在软绵绵的席梦思上,把自己的一生都想了个遍。原来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母亲就病逝了。还在襁褓中的他,是父亲一手喂大的。父亲在土地下放到户的前一年病故,几间土坯房,还有几个石头围成的猪圈,全归了他。他的大哥春生说,父亲的遗产,理所当然有他一份。两家人为此闹得不可开交,村里乡里都去过,也没人做出个决断。两家人为此好多年互不来往,连下一辈的见了面,也生分得跟仇人似的。
  改革开放以后,雨生在村里开了个鸡毛小店。农忙后收些苕粉、苕渣、桐子等,囤集在家,待价而沽,因此挣了不少钱。当时在乡里,雨生是第一个挂牌的万元户。
  三
  雨生回家后,拿出所赚的两千块钱,摆在堂屋的方桌上,两老口儿看了又看,笑得真是合不拢嘴。对侄儿和大哥的猜忌也解除了,实践证明,侄儿未说谎话。为了报答侄儿,他打算今年杀了年猪后,砍一个大猪脚前去谢他。
  提起憨包儿借钱的事,老两口又一阵同情,说憨包真是遭孽,早早失去父亲,既要为生活奔波,又要养残废的母亲,至今连媳妇也没讨上。
  回来的前一晚上,雨生没去憨包儿那里住宿,因而带东西的事也黄了。老两口儿商量,一到年底,憨包儿那二千四百块利息,就像沙坝里的黄鳝,板都板不脱。就把家里即将过期的糖食,送几包过去,口称是憨包儿带来的。憨包的母亲千恩万谢的,并当着老两口儿的面,丢一块在无牙的嘴里,好甜蜜的样子。他们看了,心里也顿生甜意。
  秋季入学时,胜林考上了国家重点大学,渝北市医科大学,学制五年。第一年,学费住宿费等加起来共计两万余元,上学后,每月还须生活费一千。雨生暗自庆幸,如果那套房子不退,那钱钱儿,天上不掉,地下不生,此时找阎王爷去啊?
  转眼到了年底,新房交付使用了,憨包儿回来搬家。母亲对憨包儿说:“你上次请雨生带的糖收到了,好吃得狠哩。”
  憨包儿心想,肯定是雨生代我行孝了,去付利息时,一定要当面叫个谢。几包糖不值多少,但情义无价。
  雨生收到憨包儿一顿感谢,又收到二千四百块利息,再续了一年合同。憨包儿的钱交得特爽快,交钱时还咧着嘴傻笑。
  “憨包儿,你笑得呲牙咧嘴的,是不是对上象了啊?结婚时千万要请我喝喜酒哟!”雨生心生疑惑,故意套憨包的话。
  “哪里,哪里,目前还没有。也不瞒雨生叔,现在有了房子,找对象不是难事。结婚时,我一定开飞机来接您!”
  雨生心想,憨包儿学得有些滑了。既然没对上象,估计就是房价上涨了。雨生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经历了数次物价波动。每一次物价变动时,自己进的货刚到屋,还没来得及出手就翻了番,整天也是像憨包儿这样,傻呵呵的笑。
  读大学的儿子回家过春节了,问及房价,儿子仰耳不闻窗外事。雨生吩咐儿子打电话问桂林。电话打过去,胜林还未来得及开口,桂林便叫他转告父亲,房价翻番了。也就是说,如果房子现在出手,可卖三十二万。雨生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昏了过去。心想,原先还嘲笑憨包儿,结果自己才是真正的憨包儿。
  腊月里,打工崽们也陆续回家过年了,一旦开口,他们说的必是房价。他们一个个都着了魔似的,越涨越买。好几家来找雨生,他牢记憨包儿那句话,借钱买房不是做生意,亏不了老本,他也就放心大胆出借。放在家里活生生贬值,不如借出去生几个小钱。
  过年期间,店里生意不错。正月十五以后,打工崽走光了,连鬼都没得上门的,雨生着起急来。损失的这十六万块钱,想靠这个鸡毛小店挣回来,恐怕是不可能了。到手的财喜泡了汤,他如坐针毡。
  四
  春天来了,杏花开了。雨生家里有一株杏树,那果实才拇指大,白白的核未硬化,村里的小孩们便偷偷摘了朝嘴里塞。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即便有,他只要站在商店门上大吼一声,那些小狗日的就再也不敢来了。今年,他不吼还好一点,越吼他们越来。真他妈的人背时鬼推磨啊!他咽不下这口气,他要收拾这帮小杂种。他手持荆竹条子跑过去。那群小崽子见雨生来了,小猴子一样,从这枝桠上飞到那枝桠上,不慌不忙地摘着。等雨生走到树跟前了,他们才纷纷跳下地,边跑还边念歌录句:
  “雨生和憨包,谁是山老苕。净赚十六万,拱手送人了。”
  雨生的肺都差点气炸了。以前从不酗酒的他,从此一天天烂醉如泥。想起房子,他恨意难消。这十六万,要吃多少苦,要流多少汗,才能挣回来呀!要是房子不退,哪怕砸锅卖铁,哪怕磕头作揖,儿子照样上大学嘛。到时儿子在渝北工作,不愁没有房子住,那该多好啊!再说,如果儿子没房子,会有女孩跟他吗?雨生越想越远,气越怄越多。
  生过一段时间的闷气之后,他清醒了,只有出去打工才能挣回房子。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了,别人都朝家里赶,自己这个从前的乡里首富,却要外出为房子奔波,这两块老脸朝哪儿搁啊?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更不怕笑倒一村人了。
  听说沿海挣钱容易,雨生决定去广东。根据自己的特长,他想找份售货员的活儿。到了广州他才发现,街上那些服务员都是挺胸露殿的美女,像他这胡子拉茬的老头儿,就是不要工资也无人聘请。当扁担儿吧,那是山城才有的风景,沿海没这个职业。进厂吧,一看你这年龄,别人连正眼也不瞧,就翘下巴喊你走人。鞋底磨破好几双,嘴皮磨破好几层,老两口儿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反倒吃了几千块老本。这不挣钱反而用钱的感受,跟患了癌症差不多。
  一天,雨生来到一家小饭馆门前,在一块招洗碗工的广告牌前站了下来。其实他来广州的第一天便见过这广告牌,只不过那时他有更高的要求,因而没有过问。今天走投无路了,他想试试运气。
  一问便准了,两老口都要,包吃包住,月薪一千。雨生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劲儿地道谢。老板边送边叮嘱:“愿来就立即来,别嫌不好。广州这个鬼地方,说起好挣钱,其实工价比内地还低。”
  雨生出来喊了老婆,老两口儿就全神贯注地洗起碗来。一连几小时,他俩站在洗碗池边,一动未动。洗涤剂泡得手痒痒的,漂白粉熏得睁不开眼,但毒蛇一样萦绕在他们心头的恐惧与不安,烟消云散了。
  下午三点,客人走光了,洗碗暂告一段落。大家围着一张方桌吃起午饭来。一个独菜,耦节子炖排骨,用大盆盛着。那些年轻后生可能没吃早饭吧,刚一放上桌,先抢到汤瓢的,就用汤瓢舀,没抢到汤瓢的干脆拿碗舀。捞满堆尖一碗后,来不及用筷子夹,便低下头张开嘴,叼起排骨大吃大嚼。两老口因初来乍到,不好意思跟风抢排骨,就远远站在一边冷笑,他们笑饭馆这些打工崽,像地狱里放出的一群饿鬼!
  先前干活时,雨生累得口干舌燥,胃火直朝上窜。他不想吃那油腻腻的排骨,等人们都舀好走开了,他才与老婆站拢去,舀一碗汤,用调羹慢吞吞地朝嘴里送。
  “吃呀!这么累的活儿,不吃东西,几天就累垮了,怎么行?”老板娘边说边往雨生碗里夹排骨。
  雨生跟木头桩桩一样立着,也不知道叫谢,只顾低头喝汤。
  大伙儿也未作声。
  待老板娘离开之后,有个伙计学着老板娘的腔调,夹一根光骨头在雨生碗里。
  大伙儿都扯大嘴巴笑,笑得雨生好不尴尬,但却大大消除了他的陌生感。
  接着,厨房主管告诉他:“像你今天这么干活,落在其他人身上,早炒鱿鱼啦!看你是条老狗!”又转身对雨生老婆,“哼,你还差不多!”
  雨生在心里呸了一声:“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你个小杂种晓得么子?老子农村男人洗碗,可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
  雨生后来才知道,这是今天生意好,老板娘用排骨犒劳大家,因而都抢着吃。平时都是咸菜拌米饭。
  下午略事休息。晚饭一开,两老口又忙开了。随着夜色的加深,碗越积越多,洗不过来了,在身边堆起两座大山,老两口豁出去了,只要能保障饭馆正常运转,就是搭上老命也在所不惜。
  食客蜂拥而至,干净碗供应不上了,大堂里开始抱怨。接着,杯子也跟不上,盘子也跟不上了。干浆瘦壳的老板娘,冲进洗碗间,翘起又瘦又尖的野猪嘴巴屁股,一下子拱开雨生。并鼓起描过眉的鬼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卷起袖子,二话不说,刷刷刷,洗将起来。
  雨生站在一边,像罚站的小学生,手足无措。想解释,自己从未干过家务活,又说不出口。
  “你是样人儿哪,不洗就滚!”老伴娘骂道。
  雨生如梦初醒,好不容易找份活,还得老老实实地干。他走过去,手脚仿佛一下子灵活许多。洗吧!洗吧!贴身的红秋衣汗透了,汗水大颗大颗地从额头上滚下,落在白色泡沫上,砸出一个个小窝儿。
  半夜三更回到旅舍,雨生一双黑手在碱水里泡了一整天,此时已变成白白胖胖的两只鲜猪爪。衣也没脱,仰天横躺在木床上,长叹一声:“洗碗,说起是个轻省活儿,落起实来,比抬石头还累!”
  老婆倒显得轻松自在,听了雨生的话,还不以为然地瘪了瘪嘴。
  收拾完行李,脚也未洗,两人和衣躺下。眼皮刚合拢,就被吓醒了。赶快弹起来,提着行装,朝小饭馆奔去。小饭馆包吃包住,没必要住旅社了。
  工作了一段时间,雨生觉得光洗碗也不是个办法。满打满算,一年二万四,即使一分不花,也要六七年才能挣十六万。要想其他法子才行!
  雨生听人说,街上卖串串的,投本小利润大。雨生把这项目牢记在心,面子上还是安安心心地洗着碗。
  手长期在有碱的温水里泡胀了,摸在碗沿上滑溜溜的。雨生在收拾一摞餐盘时,不小心甩在了地上。“咣嚓”一声巨响,全万岁(碎)了。老板娘气冲冲地跑进来,一声赶一声地质问:“怎么搞的?记个数,月底扣工资!”
  雨生借这个机会,向老板辞了工。
  “还是三岁小孩哪?批评几句就撂担子!我这间小饭馆,可不是你家菜园门!走,可以,年底来拿工资!”
  雨生明白,这两个月白干了。他在心里回骂了一句就离开了:“四千块钱,送你吃药去!”
  五.
  “羊肉串——羊肉串——新疆羊肉串——”一个头戴白帽的维族老人,像模像样地在夜市上大声吆喝着,他的串串铺子开张了。这个人就是雨生。开头几天,他处于最后一个摊位,光线暗,食客也少。通过观察,他总结出,来这里喝夜啤的,多是打工崽,吃东西只讲份量,不求质量。每有食客,他就把份量弄得足足的,因而生意逐渐好起来。加上雨生以前跟新疆人交过朋友,维族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人们听了,还真以为他是正宗的新疆人,卖的是正宗的新疆羊肉串儿呢。没多久,他的生意便火爆了!
  房子在望,哪怕每天凌晨两点才收摊儿,骨头都累散了架,可老两口儿不觉得累。吃完晚饭,洗完澡,眼皮子睁不开了,倒头便睡。天未亮,想起房子,一身疲乏立刻消失,又劲头十足地起了床。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雨生一算账,净赚了十二万,再加上利息等收入,估计能买回那套房子了。他决定由老婆独自守摊儿,自己回家购房去。
  雨生回到老家,打开门,一切照旧,只是从前几百人的村庄,今天只剩自己一家了,显得冷冷清清的。打开电视,图像仍很清晰。在外的这一年多,老两口儿连看电视的时间也取消了。电视里,一条新闻引起他的注意:杭州市的房价下跌了百分之三十,购房者纷纷要求退房,房产公司拒不认账,购房者把售楼部也砸了。为了救市,市政府决定人均发放三千购房卷,鼓励市民购房。这条消息引起他的高度警觉。
  雨生再次来到渝北,到处走到处看。房价自去年上涨以来,稳中有降。算算身上的钱,要买去年同等条件的房子,须三十二万,目前能凑齐三十一万。想到杭州的房价跌了,难道渝北是另外一块天吗?倘若马上出手,接着房价又掉头向下,岂不是两头背时么?算了,明年再买。再挣一年,不光不差房钱了,连装修费也有了。
  回到广州以后,雨生把情况向妻子作了汇报。并特别说明,目前房价看跌,等稳定了再出手才是明智之举。
  夜市上又响起了“羊肉串——羊肉串——新疆羊肉串——”的吆喝声。
  老两口租的住房在一个污水沟旁,又矮又臭。吃的,市场收尾时捡些丢弃的白菜帮子,外加制作串串的下脚料,生活上基本没什么花销。又辛辛苦苦挣了一年,房款够了,他们再也不想在外逗留了。老婆回家,雨生只身直接从广州乘火车去渝北。雨生计划此次买了房,装修好了,就安安心心等儿子参加工作,就快快乐乐等含饴弄孙。一下火车,到各大楼盘逛逛,雨生傻眼了。去年差一万,今年差一半!卖出去的那套房子,价格今年又翻了一番,涨到七十几万了,他兜里却只有三十八九万。
  “老天爷呀,这房价怎么像蜂子蜇了一样,说肿胖就肿胖了呢?”雨生仰天喊道。喊完,他鼻根一酸,泪水罩住双眼,看出去模糊一片。他咬住嘴唇,强忍住没让泪掉下来。他眨眨眼睛,泪水顺着鼻腔流到了心里。他怕晕倒在大街上,便迅速倒抽凉气,以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雨生神思恍惚地走出售房部,又不舍地回过头去,他忽然发现身后那一幢幢高楼,变成了一头头发疯的牛。他无意识的一伸手,便抓住了一头。可是不经意的一松手,又永远与它失之了交臂。他拼命追赶,那牛却越跑越疯狂,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也不知是怎么回到老家的。
  回到家,雨生被子蒙头,睡了三天三夜。想起改革开放之初,自己曾是乡里的第一个万元户,乡长亲自把奖状送到他家里,多荣耀啊!如今,钱多了好几倍,自己距房子却越来越远。其中的道理,他怎么也想不通。想不通就留给儿子想去,他打算此生再也不考虑买房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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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8-12 15:24:55 | 显示全部楼层

《疯狂的房子》修改稿第六节

本帖最后由 程贤富 于 2016-8-12 15:33 编辑

       六
  一位邻居因为思念故土,回到老家,无意间碰见雨生孤零零地在山上放羊。与这邻居交谈时,无意中谈到长龙山的菩萨很灵验。邻居说,他的儿子头年去许了愿,第二年就买了房。原先一直不信神不信鬼的雨生,一直不打算买房的雨生,此时动心了。他随即来到长龙山,虔诚地给大菩萨小菩萨,挨个儿叩了头,作了揖,还许了愿。只要菩萨保佑他买了房,他杀了年猪就送它一个大猪脑壳。做完这一切,他又请长老算命,看自己命里有没有洋房。
  长老说:“须销业。销了业,你自有房子躲雨。”
  真是神了,雨生请长老算卦,绝口没提房子的事,长老怎么知道他为房子而来呢?他赶紧问:“如何销业?”
  “花三百块,烧两炷高香。”
  只要三百块钱就心想事成,雨生爽快地掏出钱,递给长老。
  一转眼,儿子医大毕业了,考在渝北一家医院当医生。儿子想用父亲的钱作首付,按揭一套房子。儿大不由娘,由他去吧。儿子看好一处房子,房价已近万了。在签合同之前,售楼小姐到银行查询,胜林一家没有不良记录。到房管局却查出一家三口名下,各有一套住房。按现有政策,属于多套房,不仅要全款,并且还要多缴四万税费。
  儿子打电话问:“爸爸,啷个搞起的,你买几套房子藏着掖着,不让我晓得?”
  “没有那回事!”
  “售楼小姐查给我看的,一家三口的身份证号码,一字不差,难道出鬼了?”
  “妈的,真是出鬼了,未必自己买没买房子,还会记错啊?长龙山的菩萨,你也骗人呀?老子花了三百块,销你妈的么子业,还是上了你的洋当,受了你的欺骗……”
  从此以后,雨生连菩萨也不信了,一心只想放好羊子,以了此残生。有一天,他把羊子吆上山了,就坐在家里养神,那房子的事却还是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脑子里。他掐指一算,手头的钱,当初能在渝北买一套房,能在县城买五套房。辛苦几年不算,眼前所有的钱,只能在渝北买一个卫生间了。这房子,怎么如此疯狂呢?他正黯然伤神时,一辆轿车猛地开进了土地坝。正在地坝里刨食的一群鸡子,被惊得扑楞着翅膀,四散逃命。
  车门打开,走下一个妇女,满脸堆着生硬的笑,深陷的眼窝像个大岩洞,暗淡无光。“幺叔,救救桂林,救救我全家!”
  吓得脸青面黑的雨生,结结巴巴地问:“你是谁呀?”
  “我是桂林的妻子!”
  雨生好纳闷,那一年,侄儿下来卖房时,侄儿媳妇也在来过。那买房的钱也是亲自交到她手里的。那时候,她嫩得像棵白菜心,自己正眼也不敢瞧,今天怎么瘦得像鬼了呢?雨生怕是骗子,没有吱声。
  那妇女又说:“您不答应,我就跪在你面前不起来!”
  雨生赶忙扶起正要下跪的女人。他顺便看了看,眼前这个女人的脸廓,跟七年前的侄儿媳妇完全重合了。
  侄儿媳妇说了原委。桂林原是渝北国土部门的长官,有几个到渝北来开发房产的大老板,托他帮忙之后,曾送给他几套房。2007年那一套,便是别人送的,因而便宜卖给了幺叔。现在国家打老虎打得厉害,桂林被双规。以前,桂林用幺叔一家三口的身份证,挂靠了三套房子,她本次把房产证也带来了。如果幺叔咬紧牙关,说这三套房子是自己购买的,与桂林无关,桂林便可免牢狱之灾,幺叔也可白得三套房子。侄儿媳妇说完,便把房产证递到雨生粗糙黢黑的手里。
  雨生接过房产证看了看,他忽然想起,去年儿子去买房时,中介说他家里已有三套房子的事。他还想起,2007年,桂林来卖房时,曾帮忙带过一家三口的身份证和户口本给儿子。
  雨生暂时答应下来。侄儿媳妇的眼珠子,又从岩洞里射出惊喜的光。她坐上车,一溜烟走了。
  雨生正计划给儿子打电话,看咋个处理此事,没想到儿子却手舞足蹈地回来了。儿子说,他跟社区主任把情况说明,并写了《无房保证书》,房管部门安排他抽了公租房的签。令人称奇的是,自己手气特好,一抽就中。之所以先不打电话,是想给父亲一个惊喜,说着,恭恭敬敬地奉上公租房合同。
  雨生一手持房产证,一手持公租房合同走出堂屋。他站在地坝当中,将三本房产证撕得粉碎。然后双手举着公租房合同,仰头向天:“长龙山的菩萨呀,你硬是灵验得很哪,说我销了业自有地方躲雨!但我更应感谢政府,今年杀了年猪,我一定要把许你的猪脑壳,亲自给政府部门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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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8-12 15:26:2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程贤富 于 2016-8-12 15:37 编辑

    请微信平台的编辑们,帮个忙,把稿子替换一下。内容分散在8、9两楼。删去了近五百字,不然不敢示人!再次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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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文莲 | 2016-8-12 15:34:09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佳作,问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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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8-12 16:08:42 | 显示全部楼层
钟文莲 发表于 2016-8-12 15:34
拜读佳作,问好老师!

感谢你,问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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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石个人认证 | 2016-8-20 15:16:05 | 显示全部楼层
程贤富 发表于 2016-8-12 15:26
请微信平台的编辑们,帮个忙,把稿子替换一下。内容分散在8、9两楼。删去了近五百字,不然不敢示人!再 ...

老师认真的态度让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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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8-21 16:48:26 | 显示全部楼层
谜石 发表于 2016-8-20 15:16
老师认真的态度让人敬佩

感谢文友鼓励,问好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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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贤富 | 2016-8-22 16:47:02 | 显示全部楼层
bcvgdfR0lM2 发表于 2016-8-22 16:02
  松冈清次郎(1894—1989)是一个富有活力且行动果断的人。他极其享受购买的乐趣,即使是花费高价也在所 ...

呵呵,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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