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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吧，小昂看见李云鸽的时候，他正在苟镇后街的修鞋摊上坐着，盯着修鞋匠手上的线，抽着烟寻思娘的话。 娘让媒婆去枣庄白家提亲，只是那个叫白花的女子他还没见过。在娘眼里见面就是去走个过场，先去打听白家的口风，至于见面好说也好办。 媒婆说白花是个好姑娘，孝顺，下地勤快。娘说白花原来和自家还是远方亲戚，知根知底。爹说只要白家同意，就准备迎亲的事。 小昂是从地里回来才知道的，他问爹咋不征求自己的意见，爹说你还有啥意见，只要白家愿意，白花就是咱家的人了！你就有媳妇了！门户就立起来了！你还有啥意见？！ 小昂的性子凉，家里的事情向来顺着娘，对于爹，他心里有些怵。可他觉得娶媳妇这种事，又不是买白菜，有的吃就行了。搭伙过日子，总得对口味才好。 可是啥口味好，啥口味不好，他心里其实也没个准头！若是拿吃饭来说，他就不爱吃馍，他爱吃油包子，实心的。但是对于人来说，他却不喜欢老实疙瘩，感觉有些傻，还经常受欺负，吃亏。他从来不相信傻人有傻福，那是骗人得话。这话是上完小的时候，老师跟自己的婆娘说的，他被罚站，在门外听见的。 想到这，他又想起前些天和东庄的翠翠相亲，翠翠的两颗门牙长到嘴唇外，拴上绳都能犁地，说话比村里的老汉还粗音拉嗓。尤其是笑的那一下，傻里傻气的一下就朝人扑过来，根本就不像个女人。 小昂头一回相亲，连人家女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那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珠子，跟算盘珠子似的，这双眼睛静就让他心里退了半步。女方问到爹娘跟谁住？几亩地？几间砖房？一会又拉着她进首饰店，完事又说自己的衣服有些旧，要去百货商店。小昂被女方的弯弯转转搞得晕头转向，摸摸口袋里娘给的五十块钱，女方甩手就把他撂大街上了。 娘为了这两件事情，骂了自己好一阵子。爹知道了这件事情，觉得小昂是水瓮里的树叶叶，捡起来粘手，不拣飘飘忽忽。小昂知道，在爹眼里，他就是地上的东西，就跟树叶叶一样，最后还是要接地气，不能浮在水上，没个定性。 正是逢集的日子，街上人多，小昂无所事事的眼睛撞上了人群中的云鸽，云鸽的胳膊上挎着一只竹篮子，揣着布摊上的一截素花细布，侧着头，脸蛋白晃晃的嫩，嘴上就像是噙了一颗小酸枣，红滋滋的，惹人心疼。小昂觉得云鸽好看，是极少见到的那种好看，是那种一下就让人记住的好看，他的眼睛拽住这种好看舍不得撒手。 系在云鸽脑后的马尾巴那只天蓝色的手绢，在春季的小风中一晃一晃的，蹭着斜刺棱的阳光，频频扎眼。刘海儿下那双露水似的眼睛静悄悄的滴在布料上，好像一下子让那些布上的花变得亮堂。 小昂不由得惊奇，咋从来没在街上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莫不是邻村的。要是能娶上云鸽这样的媳妇该多好！云鸽把裁剪好的布料，稳妥的放进蓝布遮盖的竹篮子里，理了理松开的头巾，瞧见小昂痴愣愣的眼神，小昂的眼神躲开了，倒把云鸽逗笑了，云鸽咬着嘴上的一丝笑容，背身从人群中走掉了。 铺摊的妇女捏着零钱喊道：“钱！找你的钱！”小昂一个箭步蹿了上去，接过钱就手递给人群中的云鸽。小昂看见云鸽的手，像一只白柚柚的水葱，云鸽抿紧嘴接过钱。小昂看见那只银镯子，蹦出一道亮来，眼被蜇了一下。 小昂笑着说：“你咋这粗心？！钱都忘了！” 云鸽回过头没有搭话，把钱放进上衣兜里，便走了。小昂的手扬在半空，还准备问云鸽是哪的？可是话哽在喉结上，就是没有出口。卖布的妇女看见小昂说：“小伙子！蹦看了！人家有下家了！”这句话引起街上的哄笑。 不知道云鸽有没有听见这句话，小昂觉得这大概是这二十年来听到最糟心的话。 小昂穿上鞋往回走的时候，他特别想知道是谁这么有福气，能娶上这么好的媳妇。他不禁纳闷，这个世界就是不对头，有翠翠这样的人，还有云鸽这样的人，同样是女人，一个是人尖子，一个是邋遢子。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这个世界这么不公平。 小昂没有把自己在街上的事情告诉娘。但娘不知道怎么知道的，非要拿这件事情说道。娘说小昂不踏实，娶媳妇不是在街上过眼瘾，竟是些中看不中用。小昂就是不喜欢娘这么说，光是能干活的媳妇那是牲口，况且牲口还有个好坏。娶媳妇看长相美丑，咋能不重要，再说了，她咋能知道云鸽中看不中用，她又没见。要是不分美丑，那秦皇汉武咋不娶那些丑的，个个都占着长相稀罕的，还占一大堆。小昂的这些念头都是在村子里看戏的时候，自己琢磨的。 小昂明白，自己确实配不上云鸽，可他分的出好坏。而不是像娘那样，硬把吃不到嘴上的东西说的难吃。 爹出来后，嚷嚷着要去白家庄相亲的事，小昂被娘准备的衣服拾掇好，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眼神软塌塌的，一整块的大方脸下窝着一下就能看透的心思，厚实，还有些脾气，不过很精神。 临走前，娘不忘叮嘱小昂相亲的时候，咋和女方说话，遇到对方提钱的事，应该怎么周旋。小昂基本上都快背会了。伸手不打笑脸人，说话要活分，遇见小事要勤快。小昂不耐烦的摆摆手，知道了！娘在小昂的耳朵上拧了一下。小昂打了个趔趄。娘骂了句：“没出息的样子！” 小昂和爹骑着自行车，在车渠的瘦骨骼上颠簸着朝枣庄走，爹不说话，小昂也不说话，只有娘端详着日头，手搭在眼眉上，看着小昂的新衣裳，心里忧虑的期望相亲成功。 小昂见到白花的第一眼，感觉面前放了一个白馒头，胖乎乎的，好像刚从笼屉里端上来，还冒着热气。用娘的话说，这叫富态，用爹的话说，这叫实在，用小昂的心思说，这个世界还有这么圆楞楞的人，跟个枣一样，像年画上长大的娃娃。 小昂把一丝坏笑藏在齿缝之间，咽到肚子里，想掏出一句话和白花说。但白花却先开口问了小昂的爹，爹连忙说好，一看就是个过日子的人。白花的娘用眼撩过小昂，说好精干的小伙子，但是眼角的光却落在他的嘴上，等他和白花说话。 爹把小昂的衣角抻了抻，小昂随机跟着白花进了里屋，他一时间杵在脚底，白花端了一杯水递给小昂，爹和白花的娘满意的笑着走了出去，给两人腾出说话时间。 小昂把口袋里揣的糖递给白花，腼腆的说：“你吃么！”白花倒不拘谨，只问小昂平常在家忙什么？小昂说都是地里和家里，有时牵着牛在地里和家里之间。 白花把糖衔在嘴里，吱溜一声，小昂想笑但是把嘴捂住了。白花问小昂像他爹，还是像他娘，小昂说自己谁都不像，就像我自己。白花拿眼打量小昂，小昂有些不好意思，问白花看什么。白花说小昂长得像他爹，脾气却不像，白花的娘早都把小昂家打听透了，白花是依据娘打听来的信息判断小昂的。 小昂没见过白花的爹，只是听说她娘细心，再看看白花，觉得确实，要不然也不会把白花养的这么胖。白花说自己跟她娘的脾气，小昂没见过白花的爹，但他并不认为白花跟她娘像。 小昂的嘀咕并没有让白花发现，白花开始说自己，说自己的娘，还说早死的爹，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事情全然说了一遍。小昂也说自己，但不说娘，也不说爹，只说他放牛割草，和牛在和河边上说话。这话一出口把白花惹笑了。小昂猜错了，白花笑起来并不像一个白娃娃，而更像是一头牛，带着“牟”的后劲，这让小昂反感，粗塌塌的。 白花等小昂说相对像的事，可小昂就是不说一句准话，只是给她糖吃。见小昂不说，白花低头扣指甲蛋，问小昂咱俩的事你咋看。小昂被这句话噎住了，小昂只是说好着呢！好着呢！ 爹听见白花的笑声，觉得事情差不离，心里很是放心。白花的娘听见好着，心里也很高兴。白花听见好着，觉得有些模糊，有些生气，不禁问道那就说好了。小昂其实不明白什么叫说好了，说好了什么。 白花和娘送小昂父子走的时候，小昂按娘的叮嘱要热情，显得有礼貌，只是心里膈应的推着自行车，被爹一路的话语搞得不知说什么好。 小昂就不明白，为啥在爹眼里就认为白花是个好媳妇，难道仅仅是因为长得胖，就是有福气？找个身型匀称的媳妇就没有福气了？他明白了，不是娶了白花有福气，而是爹认为这样有福气，至于到底有没有福气，没有人知道。 爹一路上都把自行车踩的有力，小昂却有些蔫，他虽然没有个具体的理由，但他就是把白花拾不到眼窝里，更不能想象跟白花过日子的情景。爹只管说白花好，说彩礼的多少，说定日子娶亲的事，说的小昂心头懵乱。小昂本想说自己不中意白花，可他中意谁，谁又能让他中意。在爹的眼里，中意不中意都是天意，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黄瓜。他不是金银花，他自个心里明白。可就算是西葫芦，白花也不是那根黄瓜。 爹显然已经替他拿了主意，说的小昂不耐烦。小昂让爹骑自行车先回，自己去拉泡屎。 小昂见爹的车子远了，才记起自己的屎还憋着，往麦地里走，准备解裤子。可正值春季，正式干活的时节，他四下瞅了瞅，却瞄见一个人。 那不是那天在街上布摊上的姑娘么，原来这姑娘在枣庄，小昂便把裤子系好。 小昂看见云鸽在挖野菜，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篮，后面又冒出一个小女娃，不知道和云鸽在说什么。云鸽看见小昂后，以为有人在麦地里套兔子。喊了声：“蹦踩麦苗！”小昂纹丝不动，云鸽便提着竹篮子走了过来。 云鸽看见小昂，有些吃不准，咋是你！小昂看云鸽脸上的红艳艳的，还记得自己，心里觉得高兴。后面的小女娃拉着云鸽的裤子，说：“二姨！这是谁？！”云鸽不言语，只是说小昂踩坏了麦苗，让他往地垄上站。小昂问云鸽是枣庄的，云鸽“嗯——”了一声，问云鸽是挖野菜呢？云鸽也“嗯——”了一声。小昂想走近些，云鸽的细喉咙尖叫了起来，“看！看！咋走路！麦苗都让你踩死了！”小昂讪讪的笑着弯下腰说：“我给你扳直！”说着就用手去侍弄麦苗，云鸽又被小昂惹笑了。 小昂站起身拍拍土说：“咋样！麦苗都是踩大的！没事！” 云鸽说：“走！…走！长的眼不看路，净是些闲功夫！” 小昂吃了这一句，看着云鸽拉着小女娃把他往外推，脚底下一跘，手搭在迎春花上，噗啦啦蹭下一溜碎花屑，在麦田的上空飘出一层米黄，云鸽和小女娃在他的上空咯咯的笑着，那些碎花瓣落在云鸽的袖口上，耷拉在她清瘦的手背上。 云鸽见小昂拍着屁股上的土，一脸囧相，和小女娃拉着手拍着袖口上的花瓣，自顾自的走… 小昂觉得云鸽要是一块点心，他就掰下一块，尝尝，可她不是，他不可能从云鸽身上掰下一块，跟自己过。
作者简介：魏帅 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2007年在起点网表第一篇小说《绿色阶痕》，其后发表《我们逗留的年华》，2009年在起点网签约长篇小说《紫城魇》，2011年签约长篇小说《没有缘分的缘分》，2012年散文《梨花》入选中国散文大系,2013年获得华文作家杂志社短篇小说一等奖，在红袖添香，飞卢小说，起点网均有作品发表，之后开始现实主义尝试，发表小小说，散文，诗歌，杂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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