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曈木 于 2015-3-5 11:06 编辑
收到短信的那一刻，罗力正双手举着手机，眼睛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几个人像。他总是不满意，因为这将是他微信上的第一张照片。最初几天，当一起考察学习的同事各自低着头玩手机的时候，罗力通常会做出一个掏烟的动作，眼睛掠过一个个后脑勺，把清高而寂寞的目光投向窗外。再后来，当他们一边默契而投入的笑着、议论着一张图片、一个段子时，他的正义感、优越感逐渐降低。这网络不是电子海洛因吗？不是文化教育部门一直屡禁不止的洪水猛兽吗？作为当地的行政官员，不是应该对此深恶痛绝必欲除之而后快吗？罗力的自信是有限度的，当他一直敬仰着的上级，一直竞争着的同事和信任的下级不约而同的选择网络时，他非常难过的意识到，即使自己是对的，也毫无疑问的落伍了。愤怒过，困惑过之后，罗力立马请旅行团里搞服务的小伙儿给他下载安装了微信，并注册了账户，并把同行的二十人加为好友。他贪婪的看着他们发的图片、文字，转发各种文章，他很快有了一种找到组织的安全感。是的，当他们一个个埋头手机，傻笑、自言自语或者非常默契的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时，罗力强烈的感到了“圈外人”的焦虑，感到了被边缘化的危机。现在，自己也是圈里人了！这一刻，他忽然对儿子有了理解和爱意。 拍张照片，作为第一则微信，是罗力花了大半个晚上考虑的结果。“第一”总是意义非凡，第一张微信照片，听起来好像很普通，但是对于罗力实在有着非凡的意义。这第一张微信，就是要郑重的告诉人们：他来了，他也是圈里人，是官场核心之一。而如果这微信是有益的，那么意义更加重大，也就是说，他跟儿子长久以来，围绕着网络的战争，实在是有点小题大做。而且，除此之外，罗力实在想不出他还可以发张什么图片。这一路景点很多，而最多的永远是人，目之所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罗力双手拿着相机，在拥挤的地铁中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就在他按下快门的刹那间，一个绿色的小信封飘然而至，静悄悄落在手机左上角，罗力无暇他顾，他的注意力全在照片上。这照片看起来有点灰，和党报、政府网站上的照片很不一样。并且，正规网络、报纸上哪有这样的照片，人们要么坐在会议桌后，要么检查各种工作。罗力仔细想了想，还真从没看见过坐在候机厅的照片。并且，这些人和周围的人多么不同：他们一律穿白色半袖衬衫，深色长裤。虽然仔细看的话，有的衬衣上有蓝色的细线，有的有米色的网格。这种不刻意的统一，最耐人寻味。好像血统、出身、气质一样，顽强、鲜明，不可忽视。罗力瞅瞅他拍的这张照片，又看看周围其他候车的人，他们的服装和表情是那么杂乱，或者说是丰富，丰富得眼花缭乱。做了一番比较之后，罗力就把这张灰色的照片发到微信上，郑重其事的写道：“我们要回家了。” 这个时候，罗力完全忘掉了飘然而至的手机短信。他兴致勃勃的瞅着同伴们，仔细观察他们的反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官场中人必具的能力，但是罗力从没像现在这样对大大小小的同事充满兴趣。这群人中，官职最高的，是人大主任，最低的，就是政府办的副主任。这也是最忙的两个人，此刻，人大主任闭目养神，而副主任依旧东张西望，一副时刻准备着的样子。罗力关注的是其他人，他们手不释机，应该看到他的第一则微信了，应该露出表情了，应该评论了。直等到地铁到站，仍没看到微信的新动态。这个时候，他点开了短信：“祝贺进城！”短信是县委办主任发的，罗力心里一紧，赶紧回复过去：“我变动了？在哪？”短信迟迟不回，罗力跟随着一行人出了地铁，走在宽阔而拥挤的地下通道中，心里眼里却是月亮镇，是他那些看起来永远风尘仆仆的同事，是一直半闭着眼睛的儿子、眉头紧皱双眼圆睁的歇斯底里的妻子……罗力觉得闷，压抑，就快步向前，一步跨两三个台阶，很快就把同行者甩在身后，被罗力撞开的路人也都不说话，甚至不屑侧目而视，他们调整好被撞凌乱的步伐，依旧稳当而匆忙的走着。 从地铁出口出来，罗力看着高楼大厦，还是不能畅快的舒一口气，他掏出手机，没新的短信，他又看一遍那短信，还是那几个字，那个醒目的感叹号。罗力觉得更热了，他扯扯衬衣的领子，又解开第三颗纽扣。这件衬衣是罗力最好的衬衣，为什么好，他也说不上来。那天，他跟县委办主任去财政厅办事，县委办主任进门时畅通无阻，门卫单拦住他登记。罗力自然不服气，出了财政厅，那主任就给他上了堂课“马是鞍装人是衣装”的课，并立马指导他购置了行头。“这就是工作服！你、知道为啥有些老板贷款都要买好车了吧，要造势，成功人士的势！政商一个道理！”罗力穿着这身行头去过两个市直部门办事，却也没感到带来多少方便。上衣放洗衣机里洗一回后，有些皱，他自己拿熨斗熨时，接了个电话，前襟处就变了色，整个衣服也有些缩水，穿在身上紧绷绷的，想起那厚厚的一沓钱，心里也憋得慌，就再也没穿过。这次出来考察，好歹是见世面，就把那衬衣和裤子穿上了。同行中果然有识货的，说他穿得讲究，罗力这才开始信服县委办主任的眼光。 短信就是这位主任发来的。这条名为祝贺的短信，让罗力的心怦怦直跳，完全不是好事来临的兆头。罗力等不到主任的回信，索性给他打电话。电话响两声后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罗力挂了电话，失魂落魄的站在地铁站出口，看着他的同行者一个接一个出来，一个接一个把复杂的目光投在他脸上。 原来，他们都知道了！罗力立时觉得脚底下空了，空气也更加稀薄，他扯扯衬衣，想若无其事的跟在他们身后。这个时候，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罗力神速掏出，看见一条绿色的小信封又飘然而至：“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头怎么长的！” 罗力的腿软了软，几乎要坐下去。政府办小伙儿过来，问罗书记你好着呢么？罗书记？罗力心想，马上要是部长了，罗部长，听起来也还不错。可是，前面有个副字……罗力胡思乱想了一阵，想起前一阵子的例行谈话，他实在是太谦逊了。当时想，他才上任两月多，无论如何不会动他。就是，按常理无论如何不会动他，可动的偏偏是他。罗力瞅着政府办小伙儿的脚跟，亦步亦趋，出了地铁，上了出租车，直到回到入住的酒店，他才想明白：当时提拔他当党委书记时，他却也没问为什么偏偏是自己？那么，副部长就副部长，好歹进城了，从此以后，可以天天看管儿子的学习。想到儿子，罗力的心里一紧又一松。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要儿子有个好前程，什么部长书记的，都是浮云！ 直到外出考察结束，罗力的第一则微信都没人评论。倒是农办主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老罗，把弟兄们的合影放网上怕是不大保险，好事的揪出来当事儿说，有理也说不清。罗力想，能当什么事儿呢？还是给删了。删了这则微信以后，罗力再也没翻过微信。从书记变成常务副部长，即使他们也还回复他的微信，也没什么意义了，他们不再是一个档次的，怎么可能是一个圈子呢？罗力觉得肩头轻松了很多，无官一身轻，说得可真好，这轻，是轻松，也是轻贱。曾经有段日子，罗力无论在哪里，都是掷地有声，让人不可小觑。如今，他觉得随便一阵风就能把自己吹跑，他不能有自己的立场和方向。这种自在和随和，有时给人的感觉也是好的。随遇而安，随波逐流也是种工作方法，可以减少很多麻烦和矛盾。 到宣传部报到后没几天，学校通知罗力参加家长会。并且，说这是高三的第一场家长会，也可能是高中阶段的最后一场家长会，这场家长会开得成功与否，直接影响着高考质量。会议通知单写到这个份儿上，再不去，可就真说不过了。还有比娃娃高考给更重要的事儿吗？并且，罗力很想参加一场宣传工作以外的会议。这次会议以后，罗力很快找到了另一个圈子。原来他还是家长委员会的常务副主席。某某校第N届家长委员会常务副主席……罗力瞅着这个很长的名字哑然失笑，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命运的安排，送常务副部长搭配一个常务副主席？罗力特意打问了下，原来这委员会三年一届，这个委员会从娃娃上高一就开始，只是前两年开家长会时罗部长忙，一直没参加，也就不知道这回事儿。 家长委员会十九位委员，七位常委，娃娃成绩几乎都顶呱呱，这好成绩，让罗力惭愧之余，倍感振奋。从政二十年，坚定了罗力的信念：一份努力一份收获，只要他把心思放在儿子的学习上，儿子的学习一定会大有起色。而身边还有这么多成功的例子，他是个善于学习、总结的人，集合六个优秀学生的成长，集合六个成功的家庭教育，不信造就不出下一个优秀的学生来。 开完第一次家长会以后，罗力就请这些常委们吃饭。每次饭局，无一例外的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原来取经真难！原来并不是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句名言得倒过来，成绩不好的学生都相似，成绩好的学生各有各的习惯。这个家长说要严管，每周只给半天闲暇时间，而这半天也是用来睡觉的；有的家长说，学习要靠自觉，家长不能干涉，越干涉娃娃逆反心里越强，越不学习；还有一个说，在娃娃面前要装怂，娃娃有危机感，就自然而然自己挣扎着往前冲；另一个却说，要给娃娃榜样，成功的榜样，家长做事儿做前头了，娃娃念书也有信心……就算这样的话，也只有他们喝高了，才会和满嘴的酒气一起喷出来，而一同喷出来的，还有他们的自得和骄傲，这个时候，他们无疑会忘记罗副部长的高高在上的职位，他们不约而同的用一个成功的家长的骄傲的眼光小觑着、轻视着他。罗副部长涨红着眼睛，瞅瞅这个，瞅瞅那个，瞅来瞅去，他们是一个共同体，一个好学生家长的共同体，他是一个人，一个失败者，一个可怜巴巴的仰慕者，一句话，他挤不进他们的圈子，挤不进好学生家长的圈子。 几个回合下来，罗力渐渐收了这份向优秀家长取经的心思。悄悄观察儿子的动静，见他用心学，他就兴高采烈；他萎靡不振他就六神无主。回想起他当乡长、当书记时运筹帷幄，拍板决断成千上万人的生活、命运时的从容不迫，他自己简直不相信他可能会拥有这样的日子：人生的全部意义在于儿子的学习，儿子的一个身影、一个表情、半句含义模糊的话，都可能导致他情绪大起大落，此外，一切都是浮云。 那么，儿子怎样才能好好学习？儿子为什么会好好学习？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不会教育？是他创造不了一个合适的学习环境？还是他没有树立一个学习的榜样？问题一个个冒出来，又被罗力一个个否决。最后，他认定一句话：是世定的，是天生的，是命运的安排。有的孩子从小学习好，直到考取一所满意的大学；有的孩子小时候不好好学习，上中学、高中后开始发愤，也能考取好大学；有的孩子从来不学习……你看过去，兄弟姐妹好几个的，各自的学习、命运差别有多大！如果罗彤有个姐姐或妹妹，他会是他们中比较顽劣的那个吧。罗力的心思忽然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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