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奇异的鹅（北方的狼短篇小说之一）

显示全部楼层 · 2015-6-24 22:12:11

一只奇异的鹅（北方的狼短篇小说之一）
作者  北方的狼
   父亲71岁，经历无数风雨。但是，他一辈子念念不忘的，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或者一场艳遇，而是一只鹅，一只奇异的鹅。以下是父亲告诉我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是一名支边的上海知青。我养过马，放过鹅。对于它们来说，生活其实很沉闷和庸碌。马的一生，就是干活——拉车拉物，供人骑跨，这样平淡一生，直到衰老，默默死去。对于鹅来说，住一座遮风挡雨的鹅圈，每天吃一顿包谷、麸皮和草，每天去池塘戏水，公鹅母鹅谈情说爱，生儿育女，最后，不免被人宰杀，摆上餐桌。这样的生活，它们很满足。对于马和几乎所有的鹅来说，就是这样。
　　　但一只奇异的鹅例外。我在团场的一个连队当饲养员，负责放鹅、喂鹅时，它已两岁。所有的鹅都是白色，但它全身却漆黑如玉，唯有脖子上有一圈金色，如同戴了一只金镯子。它是一只公鹅，颈长体瘦，眼睛如蓝宝石闪闪发亮，走起路来猫一般迅捷。我特别喜欢这只鹅，给它起名“宝玉”。
　　　鹅圈是两间土坯房，一间养鹅，一间存储饲料。鹅圈外围着一圈红柳编织的树篱，下面摆着一排木制食槽，树篱外拴着一条黄狗。每天中午和晚上，给鹅群喂食时，我都专门给宝玉喂一大把包谷豆。等它吃完了，我再拎起铁桶，把麸皮、玉米面和苜蓿混合而成的饲料倒进鹅圈食槽。每当宝玉吞食包粒时，鹅群就很嫉妒，不时有几只鹅伸长颈子，冲着它“呃呃呃”地直叫唤。甚至还有两只公鹅，冲上前来，低头伸颈，去啄它，但都被我喝止。
　　　　吃饱喝足，宝玉就扑扇着翅膀，跃上鹅圈两米高的土墙屋顶，或者土墙边的一道1.5米高的红柳围篱，在上面漫步。对于它的飞檐走壁的本领，拴在围篱外的那条黄狗，常常盯着它，惊异得汪汪直叫。
都是家鹅，为啥宝玉能飞，而别的鹅不行？我细心观察，发现了其中的奥秘。每天清晨，我照例赶着200多只鹅去半公里外的池塘放牧。池塘有一座足球场大，四周长满柳树，朝阳照射下镜子般银光闪闪，不时有草鱼和鲫鱼箭一般飞出水面又落下。鹅群下饺子一样“噗噗嗵嗵”跃入池塘。有的公鹅母鹅轻声软语，挨肩擦颈，有的嬉戏追逐，水花飞溅，有的浮于水面，用扁扁的黄嘴梳理羽毛。
宝玉却不屑做这些。我发现，它常飞上池塘边一株2米甚至3米多高的柳树。站在树梢上，它展开翅膀，一跃而下，边飞边扇动3米多长的翅膀，像一只滑翔机掠过足有50米宽的池塘，落在对岸。就这样，每天要滑翔几十次，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最初，宝玉是从池塘边的一块凸起半米高的巨石上练习飞行的，如果那也叫飞行的话。那时，我刚饲养鹅群不久。一个春天的早上，宝玉吃力地挪动双脚，想顺着巨石的一个不算陡的斜面，攀上去。可是，它的一只脚蹼跨上巨石，刚要迈出第二只脚蹼时，脚下一滑，它肚皮朝上，跌倒在地上。池塘中嬉戏的鹅群，立刻扭头瞅着它，发出嘲笑般的“嘎嘎嘎”的叫声。虽然它们不想飞，但看到想飞的宝玉遇挫，它们还是很开心的。宝玉并不灰心，它翻身跃起，展开翅膀抖掉身上的草屑和灰尘，又朝着巨石进攻。这次，它迈动两只脚蹼，展开双翅，像一个手持竹竿走钢丝的人，颤巍巍地攀到巨石中部的洼陷处。突然，鹅群停止了喧闹，一起静静地盯着它。寂静中，听得到蜻蜓飞掠水面，扇动翅膀轻微的“嗡嗡”声。宝玉扭转脖颈，看了一眼脚下的鹅群，它头上一顶红宝石般的鹅冠昂得更高了。突然，它脚下一滑，一个踉跄，翻滚着摔下巨石，像一块巨石砸进水里，荡起圈圈波纹，不见了。静默了一会，池塘中的鹅群突然躁动起来，鹅们嘲笑般发出“嘎嘎嘎”的叫声。3只年轻的鹅，甚至边叫边扑倒在水面，还有两只鹅边叫边兴奋地扑打着翅膀。突然，“哗”的一声响，宝玉像一尾大鱼般冒出水面，一瘸一拐地走上岸。它羽毛散乱，一只脚跌伤了，像一个打败仗的将军，低垂着脑袋，躲进池塘边柳树下的一片草丛中。
　　这以后，每天清晨，当我把鹅群赶到池塘边，宝玉都躲进那个草丛，蹲在一片狗尾草上，抬头仰视着宛如玻璃的蓝天，一动不动，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一周过去了，宝玉还是爱躲进草丛，像个思想者。每日晚上，他吃的很少。即使我把包谷豆塞到他嘴边，它也只是勉强吞食几粒，就趴在鹅圈的角落里，不再动弹。
　　我担心它病了。等到鹅群吃完，我就走到它身边，摸摸它的脑袋和丝绸一样光滑的身体。它静静地看着我，用脖颈磨蹭我的手和腿，眼睛里不见了以往的坚毅的眼神。“宝玉，是不是不高兴呀？”我悄悄问它。它显然听不懂，茫然地抬头看看我，又把头埋下。我和鹅群还有周围的人一样，早已不知梦想为何物。但是，看出一个人，不，一只鹅，居然拥有连人类都没不敢有的梦想，我还是既吃惊又佩服的。我想劝它勇对挫折，别再颓废下去。“别伤心，宝玉！”我蹲下来，拍拍它的低垂的脑袋：“谁都会遇到困难这道坎，勇敢点，跨过去就好了！”我越说越激动，“要知道，你做了所有的鹅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这样的事，不光你们这鹅，甚至我们这些自吹自擂为高级生物的人类的我们，也做不到，甚至想不到！其实，人和鹅一样，大多贪图安逸享乐，只图眼前快活，不思进取！这一点，人和鹅都是一样的。受点伤不算什么，受点挫折又算什么！继续前进吧！继续飞行吧！继续实现你的梦想吧！”我越说越兴奋，恍惚间，我觉得自己不是在鹅圈，而是在总统府，我也不是围着围裙的饲养员，而是穿着燕尾服，戴着假发，打着领带，正在做激昂演讲的总统。我面对的也不是一群鹅，而是西装革履的达官贵人。我的声音在鹅圈的屋顶久久回荡。宝玉抬头凝神听着，仿佛听懂了我的话，它昂起头，眼睛里又重新闪烁蓝宝石般的光亮。但是，鹅群显然不懂或者根本不理会我说的话，鹅圈里到处是呆立昏睡或者偶尔嘎嘎轻声叫两下，梦呓的鹅……
　　第二天清早，宝玉又开始飞行。它重新试着攀上池塘边一块巨石。上次的失败，也许是因为刚从水里出来，脚蹼沾水打滑。这次，它吸取教训，脚蹼沾满沙土，不一会就攀上了巨石。它从那里跃下，扑腾着翅膀，但也只能滑翔四五米远。就这样，它每天要滑翔几十次。
　　 1个月以后，它滑翔的距离有十几米远。显然不满足于这段距离，几天后，它连滚带爬勉强攀上池塘边一株1米高的小柳树，从上面跃下。练习飞行。这样两个月后，它已经能飞行二十多米远。它还不知足。此后，它常常扇动翅膀，飞上池塘边一株2米甚至3米多高的柳树。站在树梢上，它展开翅膀，一跃而下，边飞边扇动3米多长的翅膀，像一只滑翔机掠过足有50米宽的池塘，落在对岸。就这样，每天要滑翔几十次，周而复始，乐此不疲。后来，不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宝玉每天都要飞到高高的柳树上，练习飞行。当然，它一次比一次飞得远，一次比一次飞得高。
　　　一个春天的清晨，我赶着鹅群来到池塘边。20岁的我，正对着两只卿卿我我的鹅发呆，思念我昨夜梦中的她。忽然，鹅群仰头朝着天空，“嘎嘎嘎”地惊叫起来。我抬起头，看见一只黑色的鹅低低地飞越池塘，飞过我和鹅群，落在池塘边的一株柳树上——那只鹅，那只鹅居然是宝玉。我惊呆了！揉揉眼睛，走近一看，没错，正是宝玉。此刻，它掠下那株4米多高的柳树，像个凯旋的将军。我跑过去，把宝玉漆黑的身体搂进怀里，我为宝玉骄傲，我也为我是宝玉的饲养员骄傲。
但是，我得独守这个秘密。这有我自己的私心。没想到，以后，这竟然救了它一命。我担心别人知道这只鹅会飞，会带走它，我就再也见不到它了。于是，宝玉会飞的秘密，除了我和鹅群，没人知道。鹅圈离连队也有2公里远，除了我住在距此一百米远的一间土坯房里，一般人也很少来这里。
　　宝玉还是一位捕鱼能手，宛如一只鱼鹰。池塘的水，一头连通塔里木河，一头连通连队的水渠，用于农田灌溉。水中常有一拃至一米长的草鱼和鲤鱼。每天来到池塘，宝玉飞翔之余，最喜欢捉鱼，每天都要捉几条鱼。不过，它总是选几条大鱼送给我，把小鱼留给自己，仿佛报答我的养育之恩。一次，我正在柳树下看着鹅群嬉戏。忽然，一条一米长的草鱼跃出水面，随即扑通一声跃回水里，激起圈圈涟漪。这时，站在一株柳树上的宝玉，鱼鹰一般振翅扑向那圈涟漪的中心，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一会，它冒出水面，飞到我脚下，嘴中叼着那条一米长的草鱼。
　　宝玉特别机敏，黑夜依然视觉如电。一个夏天的夜晚，一个偷鹅小孩摸黑钻进鹅圈，却被宝玉用长嘴死死揪住裤腿。那时，我独自住在鹅圈附近100米远的一座土坯房里，两个小伙子在我的宿舍玩。听到鹅叫声和哭喊声，我们赶到鹅圈，发现偷鹅贼竟然是连长的儿子，他小腿被鹅嘴拽破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至于为啥鹅圈外狗不叫，我想，是因为小孩常去鹅圈外玩，和黄狗混熟了，狗不咬他。
　　这件事，因为牵扯连长，虽然我们都没声张，但不久，还是传开了。大家都说，一个偷鹅贼被一只鹅逮住了。这事成为全连的笑柄，宝玉也成为大家心中的英雄。但是，因为这件事，它也成为连长的仇人。有几次，我看到，当鹅群遇到连长时，连长的眼睛匕首般闪射寒光，瞪着走过的宝玉，像一只狼盯着一只打伤了自己的兔子。但是，连长也很清楚，这只鹅，这只大家口碑相传的神奇的鹅，甚至是孩子们心中的偶像。如果仅仅说是逢年过节，宰了它吃肉，除了他们自己家。全连几百号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会反对的，甚至还会说他公报私仇。他像条猎犬一样，四处嗅闻，寻找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