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丽德尔短篇小说】戈壁之上的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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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6250 | 回复21 | 2014-12-7 03:47: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洛沙 于 2014-12-7 06:2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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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戈壁之上的凝望
  1
  “巴特儿,巴特儿——”卡尔勒阿西沙哑的嗓音回荡在戈壁的风里,我伸个懒腰奔向她,虽然行动迟缓的我让她吆喝了好一阵才出现在她面前,她却并没有埋怨我,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体谅我年老体衰。可是卡尔勒阿西的呼唤也打断了我正在沉浸着的回忆,下一次再回忆时我就要从头开始,因为我每一次我都记不起来上一次想到哪里了。这断断续续的回忆让我沉沦,每天都要周而复始地来那么几次,我才觉得这一天是充足的。我也知道,对于一条老狗来说,梦再美丽回忆再精彩也像一根坚硬的骨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说到这里,可能你才恍然醒悟,我,巴特儿——英雄,其实是一条正在暮年里垂扎的狗,可是你也千万不要因为我是狗而没有耐心读下去,我要说的绝对不仅仅是狗的那些事儿。我以一条狗的身份在人间生活了二十年,二十年对于人来说不算什么,对于狗,二十年可是寿星里的寿星,二十年的时光,二十年的悲欢足够把我熬得精儿一样了。所以在这世界最远最荒芜的角落发生的事情,我才能慢慢地讲给你听。
  我步履蹒跚地挪到了卡尔勒阿西脚下,这个善良的女人,她给我端来了新鲜的奶子,又把馕掰碎泡进去,这馕对我来说就没有那么硬了。我热烈地对她摇着尾巴表示感激,她摸了摸我的耳朵,就收衣服去了。我将嘴巴插进新鲜的奶子里,眼睛却一直看向卡尔勒阿西。她洗的那些衣服一排排挂在绳子上,像栖息着的大鸟,在风里荡来荡去。我总是时时刻刻地担忧着卡尔勒阿西,她的腿脚不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还好这两天的风不大,没有衣服被吹跑,如果吹跑了,我义不容辞为她叼回来。
  我放下心专心吃我的午餐,奶子可真甜,这些奶子被我的舌头那么一卷就卷进了胃里面,凡是奶子接触到的地方都那么美妙无极,现在我太知道美味是需要慢慢来享受的,可惜从前的我不知道,一想到从前的我像一条饿死鬼一样的食相我就为自己羞愧。我那时候吃一条野兔子,可是连毛都不吐就吞进去了。不过呀,吃相再难看,到底还是年轻的好啊。
  我在吃东西的时候,这一家的婆婆努尔苏鲁正在屋子里念经文。她念得很有感情,很有韵律,连我这样的一条老狗听起来都觉得感动。如果人与狗的年龄可以换算,努尔苏鲁跟我一样都在人生的尽头挣扎。现在看来无论是人还是狗,衰老都是一样的,皮肤会松垮,牙齿会掉光,眼神会不济,除了这些身体上的,还有控制不住的孤独感与挫败感,这些也都一样,因此我对努尔苏鲁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还知道努尔苏鲁念的那些话是写在一本旧书上的,那书已经没有了封皮,页子也磨损了,努尔苏鲁曾经跟卡尔勒阿西说过,那书跟了她几十年,从不离身。我不知道那书叫什么名字,其实就算有封皮我也未必知道,我这样说只是想表达一下努尔苏鲁钟爱的就是那样一本书。
  很奇怪的是有一次,我居然听懂了努尔苏鲁的念的话,那是书上的句子,我复述出来:我确已使一切事物成为大地的装饰品,以便我考验世人,看谁的工作是最优美的,我必毁灭大地上的一切事物而使大地变为荒凉的。努尔苏鲁念到这里的时候声音那么虔诚和慈祥,而我正趴在房前的石阶上望着远方。远方是茫茫的戈壁,风从戈壁上经过,卷起一层一层的尘土,我以为那飞扬地打着旋子地土要来吞噬我,我迅速地把头埋在前爪下,在爪子的缝隙里我看见那尘土在离我不足百米的地方调转了方向,张牙舞爪而去,而在尘土消失的远方,太阳像一个小白球悬挂在高天之上。汪!我们这里就是努尔苏鲁所念的大地之上最荒凉的地方。
  我觉得我有必要交代一下我现在生活着的地方,如果我不好好地说一下,好多事情我就没有办法继续说清楚了。
  我们这里的一大片土地都叫萨尔布拉克,我现在生活的地方不过是萨尔布拉克戈壁上由四户人家组成的地方。这四户人家两户在东面,一户在南面,一户在西北,就围成了在西南方向有开口的半圆,这开口对着远方戈壁上的一条路。我年轻的时候从房子跑到路上只需要老吾尔曼喝一口奶茶的功夫,导致我一直以为那路就是修在我们房子的门前。自从我老了以后,我才觉得那路其实离我们很远,就算主人一碗奶茶喝完了我也走不到。我们房子所在的地方我认为是整个萨尔布拉克最好的地方,放眼望去,只有我们这里有一排很高大的杨树,这些树是我的老主人吾尔曼年轻时种下的。如今老吾尔曼去世了,树还正年轻长得正好。茫茫的戈壁上只有我们这儿有树,所以那树显得很突兀,从前我在戈壁上跑的时候总会分心去注意这些树。
  我曾经还花了很长的时间想为什么只有我们这才能长出树呢?后来我得到了答案,那是因为正好有一条泉水经过我们这里,我们的老主人吾尔曼真是太聪明了,他在戈壁上找到了水源,还盖上了房子种上了树。
  我在戈壁上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胡大是仁慈的,我自己也完全这么认为。有谁能想象,在这样干燥的戈壁之上会有一条泉水从沙石里面渗出来,且昼夜不舍。这条泉水并不是像夏牧场的河流那样如缎带搬流淌,而是一段有一段无地那样断断续续地渗出来。水露出来的地方土会湿湿的,我往下挖,在我挖出的坑里就会积蓄起一小碗的水,我把鼻子贴上去,清凉清凉的,那是大地给我的一个吻。而在这条水线上积水最多的地方就在我们四户房子的开口上,我觉得这一点非常不好,因为来我们房子做客的人都必须淌过那里,来来往往走的人多了,居然串着那一片积水成了一条路。戈壁上难得的水源总会招来各种饥渴的动物,有时是放牧的人和他们的牛羊群,有时是不需要人盯着的马群骆驼群,有时是秃鹫鹰準和长尾雀,地上跑的,天上飞的,都在我们的门前聚会一样喧闹,那水总是被搅得浑浑的。这时候我就觉得人类看着聪明其实还是愚蠢的,因为他们竟然从来没有想过用什么办法来保护起这片水源,这样努尔苏鲁和卡尔勒阿西就不用每次挑回水以后还要沉淀好几天才能用。如果我的主人要是让我去守护那片珍贵的水,我一定把来往的人和羊群赶得远远的,
  我很爱我的主人,所以当我意识到泉水浑浊的问题所在时,在不去牧场的时候我就替主人守在水边,要是有人经过,我龇着牙露出凶相不让人从水上面走,要是有牲畜来,我就大叫着把它们全都驱赶走,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无人看管的野生动物们,我只要对着天空大叫那么几嗓子,就都四下逃串了。可惜我为主人的这份热心并没有得到主人的感激,老吾尔曼反而拿着鞭子朝我的屁股打了下去,他说:撵走客人的行为胡大是不会宽恕的!从此以后,人类关于水的事情我是再也不管了。
  我再说一说我们这的四户人家。我主人家的房子在东南方向,就是那一排大杨树的下面。老吾尔曼去年去世了,他有三个儿子,七八个孙子孙女,前两个儿子不跟我们住在一起。虽然在我的心里我的主人只是老吾尔曼,但是她的妻子努尔苏鲁,小儿子达开和儿媳卡尔勒阿西,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我也十分亲近。不过,小儿子达开家的两个孩子也不怎么回家,他们都在遥远的地方上学。
  在我们房子的北面和南面分别是孟加沙尔和阿由拜家。孟加沙尔跟老吾尔曼是最好的伙伴,老吾尔曼去世以后,孟加沙尔不知道得了什么毛病眼睛看不见了,他看不见以后手里总是握着一根木棍,走路的时候木棍在前面敲敲打打的。孟加沙尔刚有木棍的时候我非常害怕,碰见他的时候我都躲得远远的,我以为他那木棍是用来对付我的,因为我曾经把他家的一只老猫给气跑了。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是虚惊一场,那木棍其实是孟加沙尔的眼睛,这太神奇了,一个人的眼睛居然会是一根木棍。南面的阿由拜家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他们一家搬到人多的村子里去了,我实在不知道人多的村子有什么好,闹哄哄的。阿由拜是个很胖的男人,跟他的名字一样走起路来很像一只笨重的哈熊。阿由拜领着他的孩子们走时,我跑过去看热闹,他的家人给了我半条羊腿,所以他们走后我每天都花一点时间来他们家巡逻一圈,也算是回报他们给我羊腿的情谊。我们西北面是工匠一家,幸好我们这有工匠一家人居住,我们这也算是很热闹的,因为工匠一家会做漂亮的毡房子,我们这里除了能听到戈壁的风声听到最多的就是工匠一家敲敲打打的声音。他们一家把做好的毡房子搭建在我们四户人家圈出的空地上,毡房子的四围贴着花纹,可惜我们狗的世界只有黑白色,如果我能看到更多的颜色,我想那花纹一定比我现在看到的还要美,因为每一个来买毡房的人绕着毡房走时嘴巴里都发着啧啧的赞叹声。我喜欢工匠一家做出来的毡房,可是我不喜欢工匠一家人。我不是挑剔的狗,一条狗能挑剔人什么呢?我不喜欢工匠一家是因为工匠一家不喜欢我,他们家但凡什么东西找不到了,都会说上一句:巴特儿这个坏家伙,一定是它给叼走了!看来邻居挨得太近也不好,平白受嫌疑。实际我仅有的一次只是叼了他们家的一张羊皮,因为我的狗窝总是不太暖和,那张羊皮被我叼去铺在了窝里面。正因为此,我还挨了老吾尔曼的鞭子,那之后工匠家的东西呀我是连一根针都不敢再碰了。
  阿由拜一家走了,我们这里就只剩下三户人家了,而这三户人家也并不是人人都在的,年轻人一年四季追逐着牲畜的脚步辗转在冬夏牧场,只有老人和孩子才是这三户人真正的主人,可是孩子们长大了一点就被送到很远的地方上学去了。我不知道上学对人类来说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上学到底是做什么,总之孩子们是一茬一茬地被送走了。我不喜欢让孩子们去上学,虽然他们曾经欺负过我,可是我还是不舍得让他们去,他们不在家的日子那么寂寞难耐,所以努尔苏鲁把经文念得那么大声,卡尔勒阿西总是不停地找着家务活干,而我呢,就故意在喝奶子的时候大声吧唧着嘴巴,孩子不在家,我们这些老家伙太需要一些声响了呀。
  其实有声响也不管用,再大的声响也被戈壁上的大风给淹没了。风呼呼地刮着,刮得我头发晕。在这大风里,我听不见努尔苏鲁慈祥的声音,也看不见卡尔勒阿西踽踽的背影,我只能去找我的回忆做我的梦。
  我曾经是一条多么优秀的牧羊犬啊,我跟着老吾尔曼走过牧场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冬牧场还是夏牧场,哪里有一块与众不同的石头,哪里被田鼠挖了新洞,哪里有狼群停留过,哪里是公羊母羊交配过的地方没有谁会比我清楚。在我的爪子刚长硬的时候,老吾尔曼就把我带到了牧场上。如今只要我闭上眼睛睛,从前的日子仿若就在我眼前。我仍然趴在羊群的身边,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把鼻孔仰向高处,我从羊毛的味道里分辨出老吾尔曼独特的气味,那气味是亲切的、热烈的,让我既安心又为之激动,让我的尾巴忍不住地摇晃起来。在享受老吾尔曼气味的时候,我的目光总会飘向遥远的天幕,在尖角的山岗之上,那巨大的月亮慢慢腾飞着。但是到了月亮最圆的日子,我的神经就会绷紧,因为我不知道那些神经质的狼受了什么刺激,每到月圆之夜它们就会长声野调地嚎起来。狼一嚎叫,羊群就会受惊,它们吓地瑟瑟索索抖成一团。羊群是老吾尔曼的心血,我怎么能让他蒙受一点损失呢,所以月圆之夜我就会彻夜守护羊群,一刻不停地巡逻着牧场。我是这片牧场最强壮最敏捷的牧羊犬,是让老吾尔曼十只绵羊都不换的好狗。牧场的每一条狼我都交过手,它们都是我的手下败将。所以当我们的邻居家羊群被狼偷袭了的时候,我们的羊群连跟毛都没有少,这就是我对老吾尔曼表达爱的方式。
  可是时光并没有因为我尽忠尽职而放我一马,当然也没有因为老吾尔曼的勤劳智慧放过他一马。我们一起被时光之网捕获了,且越缠越紧。可能因为我是一条狗,我的体格没有人类大,所以时光之网将老吾尔曼缠窒息了的时候,我还能从那剩余的缝隙里苟且残喘。老吾尔曼去世了,我被他的小儿子送到了戈壁上的房子处,牧场的事情我再不用费心了,我只能伤心,有我最美丽回忆的地方将会有新的牧羊犬来忠守。
  唉,我就说了我的梦总会被打断,这不突突地摩托声由远至近传来了。我站起身,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2
  卡尔勒阿西也听见了摩托声,她把衣服放回柜子就急忙走出来。
  “旺旺旺——”再老我也不能忘记一条狗的职责,其实那摩托刚一从水坑里驶过来我就知道是萨尔布拉克的村长努尔别克。卡尔勒阿西是一个胆小的女人,我叫几声是为了给她壮壮胆。
  努尔别克曾经在牧场与我打过交道,他把摩托一停下就下来拍我的头。可是他实在不应该说:“可怜的老家伙,你曾经可是牧场上的英雄呢!”这太让我伤感了。
  努尔别克来我们这儿,当然不会只是看看我老成什么样子了,他是村长,他总有他的使命。果然,没与卡尔勒阿西寒暄几句他就说出了今天真实的意图——通知家里的男人们去开会。
  从前我们这一家去村里面开会可都是老吾尔曼呢,他骑着他的青马一溜烟就跑过了山岗,他一边踢着马登子让青马加速,一边吹着口哨吆喝:“巴特儿,巴特儿,我的老伙计快点跟过来呀!”唉,那样策马奔腾时光再也不会有了。
  老吾尔曼去世了,现在开会这样的事情都落在了他的小儿子达开身上。卡尔勒阿西在家里实在什么主意都做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去通知牧场上的达开快快下山。
  努尔别克在孟加沙尔家进了门就出来了,然后又去了工匠家,我太想知道他们要开什么会,所以就跟了过去。
  工匠一家不喜欢我,我就躲在一旁默默听着,下面就是努尔别克与工匠的对话。
  “工匠大哥啊,牧民定居房①现在可是都建好了,乡里面说了下雪前就能搬过去住,今天我来,就是通知你们去村里参加领钥匙仪式。”
  “哟,这新房子建的可够快的,我们这房子是怎么分的呀?”
  “老哥儿,别担心房子怎么分,家家户户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多也不比谁少。现在国家政策好,给我们牧民盖大房子,搭大棚圈,亮亮堂堂,我看不比县城里的人差啥。工匠大哥,你建了一辈子的毡房子,这回可要好好住一住城里人的大砖房。”
  “是是是,我前几天去看了,房子是漂亮,就那牲畜棚圈都比我们现在人住的好,我还有些不舍让牲畜去住呢,真是感谢仁慈的胡大!”
  “要不是政府为我们筹建我们哪能住上这样的房子,过去一直跟着牲畜走吃的苦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天寒地冻的不说,还要防狼害,现在有了新棚圈,冬天可以在家里喂牲畜。后面好政策多的是,工匠大哥,这一切都是我们萨尔布拉克人的福气呀,我们不仅要感谢胡大,更要感谢共产党啊!”
  “对对对,要感谢共产党!”
  努尔别克满意地拍拍工匠的肩膀,骑着他的摩托走了,工匠喜气洋洋地跟她老婆商量着准备搬家的事情。
  他们的话我实在听的糊里糊涂的,我不知道牧民定居房是什么,不知道努尔别克与工匠在搞什么鬼,不过看他们脸上那兴奋的表情估计是有好事情要发生了呢。我得把这好事告诉努尔苏鲁去,因为除了我一定没有谁会跟努尔苏鲁说这些秘密,达开可曾经交代过卡尔勒阿西不许跟努尔苏鲁说关于家里面的事情,达开总是希望能让努尔苏鲁少操心好好地静养身体。
  我回去的时候卡尔勒阿西已经不在家了,看来她是去牧场找达开去了。家里只剩下努尔苏鲁,她不在屋子里念经文了,而是扶着墙颤颤巍巍走到门口。
  我赶紧冲他叫几声,我是告诉她快回屋子里面去,外面风沙大着呢。可是这努尔苏鲁实在是一个固执的老太太,一点不理会我的话,从前她可不是这样子呢,老吾尔曼在的时候,她是又体贴又温柔。
  “巴特儿,你知不知道努尔别克村长来家里是干什么呀?”
  汪汪汪——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努尔苏鲁。
  努尔苏鲁站在风口里望着远处的戈壁滩,喃喃自语:“我这老巴特儿呀,只会大呼小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明明是知道的,可怜的努尔苏鲁,我跟你说的是你就要离开这里搬到新房子去了,那里有砖块做的大房子呢。
  努尔苏鲁在门口站了很久,她对我说:“老巴特儿,去把我的拐杖拿出来,咱们两个走一走吧,趁卡尔勒阿西不在家,快转一圈。”
  我冲着努尔苏鲁汪汪叫了两声,卡尔勒阿西不在家,我实在不敢跟着努尔苏鲁乱转啊,我们都老了,世界对于我们说太危险,就像我不能再回到牧场上去,努尔苏鲁也不该离开房子呀。
  努尔苏鲁踢了我一脚,骂骂咧咧起来:“狗东西狗东西,连你也不听我的话啦,我现在就是一个没用的人,卡尔勒阿西处处管着我,连你这老狗也管着我,你们都忘恩负义,我的吾尔曼啊,你可看看吧,当初你卖了骆驼和羊群娶回来的儿媳妇和你宝贝的狗,如今都不听我的话了!”
  唉,我只好夹起尾巴灰溜溜地去为努尔苏鲁把拐杖叼出来。
  还好,这努尔苏鲁并没有走远,她不过是去了我们的邻居孟加沙尔家。
  孟加沙尔正抱着他的长棍坐在椅子上瞌睡。努尔苏鲁用拐杖敲敲门,孟加沙尔听了声响把脖子伸得长长的,耳朵支向我们:“是谁呀?”
  汪汪,我回应了孟加沙尔。
  “老兄弟呀,你还好吗?”努尔苏鲁问候着。
  “是吾尔曼家的嫂子呀,唉,您怎么到我这了呀?”孟加沙尔靠长棍的力量站了起来,热切地说:“快进屋吧,快进屋来!”
  努尔苏鲁进了屋子,在毡床上做了下来。孟加沙尔的长棍在地上不停地敲击着,他摸到了矮柜子上,端出馕和干果摆在努尔苏鲁面前,又端过来两只碗和茶壶。
  “吾尔曼家的嫂子呀,实在对不起了,我这眼睛看不见,只能麻烦我们的客人自己倒茶了呀!”孟加沙尔摸索着坐在了餐桌边的椅子上。
  努尔苏鲁到了两碗茶,一碗先给了孟加沙尔,一碗给了自己。
  孟加沙尔接过茶喝了一口:“还好,还热乎着,这是我儿媳中午送过来的,现在要搬新房子了,孩子们都过去收拾去了。”我听着孟加沙尔的话,看来他比努尔苏鲁幸运,家里的事情可知道的清清楚楚。
  “搬新房子?呦,您们家也要搬走了吗?”唉,只有努尔苏鲁一个人蒙在鼓里呀。
  “是呀,吾尔曼家的嫂子您们这一家什么时候搬走呀?”
  “老兄弟,你太说笑了,我们往哪里搬呢?这大树下面就是我的家!”
  “努尔别克村长已经通知过了呀,我们边境上住着的所有人都要搬进新房子!我的孩子们去收拾的就是那新房子呀!”
  努尔苏鲁的手一抖,茶碗险些弄翻,说:“我们是不会搬走的,我的孩子们也不会搬走的,这里可是老吾尔曼的心血呢,当初我跟着他走了多远的戈壁滩才找到这里来呀!老吾尔曼说了,我们这里是戈壁上最好的地方,地势平坦,又挨着泉水,您看只有我们这里才能长出大树来,老兄弟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哪里有我们这里好呢,我们还要去哪里呢?”
  孟加沙尔大概也想起了从前与老吾尔曼在一起的日子,空洞的眼睛里流出泪水:“我那老哥吾尔曼呀,我哪里舍得离开他建设的地方呢!”
  努尔苏鲁与孟加沙尔都沉浸在对老吾尔曼的哀思中,这情绪又感染了我,看来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在思念老吾尔曼。
  努尔苏鲁激动地说:“老兄弟,难道您真的决定要搬走了吗?”
  孟加沙尔擦去眼角的泪水对努尔苏鲁说:“我已经打算好了,我是不会去的,我眼睛瞎了,新房子再漂亮也看不到,况且我在这里生活惯了,眼睛看不到却不耽误事,这里的一沙一石都在我心里呐!我那儿子和儿媳也同意了,他们先搬进新房子去,每天给我送个饭就行。”
  努尔苏鲁听了孟加沙尔的话放下了心说:“我在这里生活了快四十年了,除了那天上吾尔曼在的地方我也是哪里都不会去的了。”
  孟加沙尔劝慰着:“吾尔曼家的老嫂子呀,您眼睛还看得清楚,跟着孩子们去吧,听说那新建的房子可漂亮着呢!屋顶都是红色的,站在山上往下看新村子就像开出来的一片花,院子里面有水井,这以后就不用喝雪水了呀,房子里面也拉上了电,还能看电视,我劝您还是跟着孩子们去吧,过过好日子。”
  努尔苏鲁一边站起来一边说:“老兄弟,那里再好我也是不愿意去的啊。我要回去了,我的儿媳妇回来看我不在家会着急的。巴特儿,咱们走吧!”
  我摇摇尾巴,站起身去舔了舔孟加沙尔的手臂,跟他告别,他把手放在我的头顶摸了摸:“去吧,老伙计,能走的动的时候就来我这房子走一走!”
  我对他摇摇尾巴。
  努尔苏鲁在出门的时候又对孟加沙尔说:“老兄弟,我是不会搬家的,大树底下就是我的家。”
  3
  日落的时候,达开与卡尔勒阿西回家来了。
  努尔苏鲁坐在毡床上,保持着卡尔勒阿西走的时候一样的坐姿,看来她对自己的小儿媳还是有所顾忌的。
  我自然也不会多嘴去告状,说努尔苏鲁去过孟加沙尔家了。
  吃晚饭的时候努尔苏鲁试探性地问着儿子:“达开,今天努尔别克村长通知你去干什么呀?”
  自从达开与卡尔勒阿西回来以后,我就发现了这两个人喜不自禁,看来他们对即将要搬过去的新房子很满意。
  达开到底忍不住,兴奋地对努尔苏鲁说:“妈妈,您可是没看见那大房子有多漂亮呀,红红的房顶,雪白的墙壁,屋子里可敞亮呢,还有牲畜的棚圈,简直比我们现在人住的房子都好呢,我们那新村还有公路,都是黑柏油的路面,走上去又平又稳,我从前哪敢奢望,我这辈子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呀!”
  达开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卡尔勒阿西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她像从来不知道这件事也没听过这件事似的,如平时一样为一家人端茶倒水。可是她骗得了谁呢?我从桌子地下已经看见了,她用脚轻轻地踢了达开一下。
  达开咳嗽了一声有点尴尬地对努尔苏鲁说:“妈妈,我没告诉您说我们要搬新房子是怕您跟我们操心,也想着给您一个惊喜。”
  努尔苏鲁把茶碗重重放在桌沿上,流下了泪水,说:“我不是责怪你们对我的欺骗呀,我如此悲伤是你们居然对这里没有一点留恋之情吗?这可是你们的爸爸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地方啊,你爸爸说这里是整个萨尔布拉克最好的地方!”
  卡尔勒阿西看见努尔苏鲁流了泪水,赶紧过去帮忙擦拭,却被努尔苏鲁推开了:“你这个小狐狸,我看你是早都知道这样的事情了,连一点口风没有透漏给我,却假惺惺地每天伺候我!我的吾尔曼呀,你看吧,这就是花了成群的羊和骆驼换回来的儿媳妇,你到底是信了谁的话,说这个卡尔勒阿西是戈壁上最好的姑娘啊?现在你看到了,她一直在欺骗我这老人!”
  卡尔勒阿西听见努尔苏鲁这么说自己也开始流泪,她充满委屈地说:“婆婆,你快别这么说我呀,你快别这么说我呀!”
  达开从卡尔勒阿西手中接过努尔苏鲁的手,他亲吻着努尔苏鲁的手背:“妈妈,您不能这么冤枉卡尔勒阿西,她可是一直尽心尽力伺候您呢,她把您当成自己的妈妈一样对待的。您看看,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搬走了,不是在县城居住,就是在乡里居住,我每次去他们的家都是那么的羡慕,现在我也有了这样的机会能住上漂亮的好房子。妈妈呀,您没有去看过,我们即将要搬过去的新居有多么漂亮,您不考虑我们,也要考虑您自己呀,您需要见一见现代化的生活。新房子的钥匙现在已经发下来了,过几天工匠一家,孟加沙尔大叔一家,还有从前的阿由拜大叔一家可都是要搬过去的了!努尔别克村长照顾我们这四家是邻居,我们几家还是在一个连房②里呢!”
  努尔苏鲁并没有因为达开的话而动心,她沉默良久说:“你们年轻人喜欢新环境,可是我已经老了,你们搬走吧,我还是留在这里!我要与你们的爸爸永远不分离。”
  达开与与卡尔勒阿西听到努尔苏鲁这么说一下子急了。
  “妈妈,我们怎么可能把您抛弃在这里呢?您不走新房子我们也不去了呀!”
  努尔苏鲁不理会儿子与儿媳妇的哭劝,她向趴在地上的我招招手,我急忙站起来,把爪子搭在她的膝盖上。
  “老巴特儿,你是老吾尔曼最爱的狗,你是要和我留在这里呢,还是跟着孩子们一起去新房子?”
  努尔苏鲁问我的时候,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我只是一条牧羊的狗而已,如今我已经老了,不再有年轻时候的好奇心,我其实一点也不在意新房子还是旧房子,我只想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光,替老吾尔曼守护好他的家人。在这最荒凉的地方对我来说恰恰是最富饶的地方,因为这里的天上地下,都充盈着老吾尔曼的气息。我用舌头添着努尔苏鲁的手指,然后跳下努尔苏鲁的膝盖,在桌子在下面不停地翻着滚,蹭着地面,地面上有很多土,把我弄的灰头土脸的。我的样子一定十分难看,努尔苏鲁破涕而笑:“我的老巴特儿,也不想去那新房子,他是要跟我留在这里呢!”
  达开抓了一把包尔萨克放在我嘴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一口叼住包尔萨克回到我自己的狗窝去。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弯弯的像打草的刀廉,包尔萨克的香气已经把我温暖的窝棚熏香了,我吧唧着嘴巴,望着那慢慢升高的月亮刀,看它那明晃晃薄脆脆的刃子,我真是害怕它升到最高处掉下来割了谁的耳朵。
  风不分方向的乱吹,攘起的尘土遮住了那月亮仅有的一丝光芒。我把耳朵贴向大地,从大地里听来的声音可比空气中要真切。在大地里,我听见了泉水涓涓的流动声,听见了那几棵大树的根扎向跟深的深处,听见了我们的房子墙壁与棚顶摩擦的喀喇声,我还听见了努尔苏鲁的叹息,听见了卡尔勒阿西的哭泣,听见了达开的无奈,我还听见了孟加沙尔棍子的敲击和工匠一家喜悦的笑声,还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老吾尔曼的呼唤。
  老吾尔曼藏在我看不见的大地的某一处土壤里对我说:“我的巴特儿,我最英勇的英雄……”
  今夜的风太大了,老吾尔曼的话我总不能听的真切。我把耳朵更贴向大地了,这一下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有点急切,对着风吼了一嗓子,大风真可恶。就在我冲着大风吠叫的时候,我的鼻子接触到了空气中湿凉气息。
  萨尔布拉克的雪季在这个夜晚到来了。
  4
  天上飘着今冬第一场雪花的时候,工匠一家开始搬家了,他们的四轮车装得满满腾腾的。努尔苏鲁知道工匠一家搬家,她并没有出来看热闹,她像平日里一样端坐在毡床上念经文。
  我去看热闹了,虽然工匠一家并不喜欢我,可是我就是觉得我该去看一看。我的主人达开与卡尔勒阿西都在帮工匠一家忙。我听见了工匠的老婆与卡尔勒阿西打包东西时说的悄悄话。
  “你们家怎么还不收拾东西呢?冬天可就要来了!”
  “我的婆婆不爱去新房子,她为这事情可是记恨着我!”
  “人老了,总会看不开,这时候你可不能糊涂,赶紧搬吧,雪大了路不好走。”
  “是呢,是呢,达开也在找车。”
  “你那婆婆要是真不愿意走怎么办?”
  “新房子已经分下来了,退也退不了,我那婆婆要是不去我就留下来照顾她,让达开和孩子们过去住吧!”
  工匠的老婆同情地望了卡尔勒阿西一眼,她的眼神在说,新房子就在眼前,可怜的卡尔勒阿西却不能顺利登门。
  工匠一家的四轮车突突响起来,工匠的老婆与孩子们挤坐在车斗上,工匠跟达开握手告别,缓缓开走了他们的四轮车。四轮车冒出青蓝的烟,染得天空浑浊浊的。工匠一家就这么在“嗒嗒嗒嗒”声里离我们四户人越来越远,我看得清清楚楚在经过泉水的时候,他们的车行驶地很艰难,泉水结成的冰渣子咬住了车轮,看来那泉水也是要拖住车轮子不舍得告别。在他们的四轮车走过的地方,大地上留下了两道宽宽的印痕。我冲着车痕吼叫了两声,我怕大地会疼。
  达开喝止了我:“老巴特儿别乱叫了,你不用着急,过不了几天我们也会住到新房子的。”
  唉,我什么时候也没有说过我要去住新房子呀。可怜的努尔苏鲁,达开这么渴望新房子,看来我们都要离开了呢。
  我颠颠跑到努尔苏鲁面前,我多么想把我听到的话都告诉她呢。努尔苏鲁却对我视而不见,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的那本陈旧的书上。真不知道,在新房子里,她还会不会念出这么好听的经文。
  自从工匠一家搬走以后,达开就变得有点焦虑。他经常把气洒在我与卡尔勒阿西身上。比如我吃饭的时候把动静弄得响一点,他就会不耐烦地用鞋尖踢我的头并大骂:“狗东西,烦死啦,烦死啦!”
  达开在这样粗鲁地对待我的时候卡尔勒阿西总会制止:“踢老巴特儿做什么呢?它年纪已经那么大了,爸爸如果知道你这么对待他的狗一定会不高兴的。”
  达开一想到老吾尔曼生前对我的爱就不敢再对我怎样,他就把脾气转移到卡尔勒阿西身上,不是抱怨她做的饭不好吃就是嫌弃她缝制的衣服不够暖和,而老实巴交的卡尔勒阿西居然任凭达开的胡说八道,只是眯着眼睛笑。
  此时的萨尔布拉克三天两头就要下一点雪,达开变得比从前辛苦多了,他每天骑着摩托奔往在冬窝子与房子之间。今年萨尔布拉克的人都搬进了新房子,羊群大部分都从冬窝子转移到新的棚圈里去啦!真是难以想象羊这个东西居然不在牧场而是在房子里生活的样子。在我认为,羊就天经地义应该在牧场上呆着,就像鸟儿是飞在天空里的。羊群有了新的棚圈,羊的主人自然也不用在跟着羊群走,所以我们的达开就找不到跟他合伙管看羊群的人。
  其实我很怀念冬窝子,我在那里度过十几个冬天。从前老吾尔曼在的时候,为了能让我们的羊群吃到最好的草,养肥最厚的膘,我们跟着羊群走遍了冬窝子的每一处角落。那时候我们可是一两个月的时间都不回家的呢,老吾尔曼用骆驼把食物和锅子运进冬窝子里,这些东西足够我们饱着肚子等到开春。在冬窝子,我们的家其实是一座羊圈,四壁都是用羊粪摞起来的,老吾尔曼又在四壁之上蒙上塑料布,铺上羊粪沫子,然后在羊圈的里面铺上毡子,哪怕下再大的雪羊圈的房子都是暖暖和和的。
  我守在羊粪房子的门口,透过门缝去看老吾尔曼,老吾尔曼躺在毡子上,鼓捣着县城的大儿子送给他的一台收音机,那收音机似乎并不喜欢我们的冬窝子,老吾尔曼要是不打上它几巴掌,它是一点声都不吭的。
  老吾尔曼病了的第一年他就离开了牧场,我开始跟随达开转场在夏牧场与冬窝子。达开喜欢夏牧场,因为在夏牧场的时候我们住的是干净的毡房子,而且卡尔勒阿西也总会有一段时间跟我们在一起,有卡尔勒阿西在的日子总是十分幸福的。可是到了冬窝子时,卡尔勒阿西就不能来了,她的腿疾让她不能长时间呆在雪地里。达开第一次一个人在冬窝子放牧的时候,他十分的不适应。他总想找人来跟他说话,可是很多时候他找不到能跟他聊天的人,所以他就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他跟我说很多的话,我默默听着,有时候也会回应他几句,但他明显对我这个聊天伙伴并不满意,他总是唉声叹气,对我挥着手,把我撵到羊群里面去。我从羊群里面注视着达开,他站在羊粪房子的墙蹲上对着天空啊——啊长叫着。我真是想不明白,达开怎么要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好在达开在冬窝子度过一个完整的冬天之后,他就变得像老吾尔曼一样沉稳了。
  后来我的身体也越来越不行,我开始跟不上羊群,连那些调皮的小羊雏子撒欢跑出羊群我也无可奈何,更不要说是有狼来了。我被达开送回了山下的房子,而我的老吾尔曼就在我下山的那一年去世了。
  现在看来达开虽然适应了冬窝子的日子却并没有像老吾尔曼一样爱上那里,当他听说萨尔布拉克的人把羊群都从冬窝子撵到新羊圈的时候,他开始焦灼不堪。他也想早一点把我们的羊群撵到羊圈里面去,那样他就可以足不出户守护着羊群了。可是努尔苏鲁坚决的态度让达开实在不敢急躁冒进,面对他略显暴躁的脾气与粗鲁的行为,我与卡尔勒阿西尽量避开,不会与他计较。
  5
  近来天空阴沉的厉害,看来一场大雪随时会降临到这片戈壁之上了。终于萨尔布拉克的人都搬进了新房子,只剩下我们这一家还没有动身。
  达开回来吃午饭的时候,努尔别克领着几个乡里面的干部来到我们的房子。
  看到努尔别克对待这几个陌生人热络的样子,我思量再三没有对他们警叫,而是摇了摇尾巴。
  努尔别克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指着我对他们说:“他从前可是我们萨尔布拉克最好的狗,老吾尔曼去世以后它才从牧场上下来的,平时凶的很,今天知道你们是贵客,看它尾巴摇的,在欢迎您们。。”
  我对努尔别克的话很不满意,好像我平日里是一条疯狗一样,我的疯可从来没有对过人,我都是对那些狼和哈熊。我不满意努尔别克的话,对着它反抗了几声,他赶紧对我不停地眨着眼睛,看着他滑稽的样子,我到不好意思再叫了。
  努尔别克跟达开介绍着这些陌生的人。达开有点受宠若惊,不停地支使着卡尔勒阿西为大家准备吃的东西。努尔苏鲁也被请出来了,这些乡里面来的陌生人不顾达开的邀请硬是把努尔苏鲁请上了上座。
  努尔别克热切地对努尔苏鲁说:“今天乡里的领导来就是请您老人家搬到新房子去的,整个萨尔布拉克就您有这个殊荣啊。”
  陌生人里面的一个人打断了努尔别克的话:“老人家,我们知道您在这里住久了有感情,您放心这个地方永远都是您的家,那牧民定居房就是您另外的一个家,您呀现在也是有两套房子的人了呢!”
  这陌生人说的话引起大家的笑声。我悄悄打量着努尔苏鲁,她满眼的困惑望着这些个陌生人。
  那人又继续对努尔苏鲁说:“这新房子呀条件可比您现在的条件好,每家的院子里都有井,以后就不用喝那需要沉淀的脏水了,而且春天一到就可以在院子里种些蔬菜瓜果,房子也拉上了电,天天晚上能点电灯,您再让您儿子给您买台大电视,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喝喝奶茶,这日子可比神仙都舒服呢!国家给建的这么好的房子,您不去看一看可太可惜了呀。如果您在新房子住够了,还想回到老房子来,就让您儿子再给您送回来嘛,对不对呀?”
  他们里面又有一个人接着说:“咱们哈萨克族游牧这么多年,年轻人几乎一年四季都在牧场上,家里面就剩下这些老人和孩子,每家每户又住的分散,生活条件有多艰苦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呀,现在有了新房子,也该享享福了,老人家您想想,您的孙子孙女们放假回来了,要是住在新房子得多开心呀!”
  达开激动地对努尔苏鲁说:“妈妈,领导说的都是真的,那新房子我也去看了,真的是太好了呀!我的爸爸一辈子想也想不到的房子现在我们就要住上了呢,他如果天上有知,一定会为我们高兴的。”
  卡尔勒阿西搂住努尔苏鲁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劝慰着:“妈妈,您就听大家的吧,无论是新房子还是旧房子,我一直跟您在一起,您去哪里起哦就去哪里,我会一直照顾您的。”
  努尔苏鲁点点,然后说:“我能随时回到这里不是骗人的吧!”
  陌生人拉住努尔苏鲁的轻轻手拍着,说:“您放心,心里面别有负担,就当是出去串门了,什么时候想回家就回,就怕呀,您一去了新房子再不想回来了呢!”
  努尔苏鲁急忙说着:“新房子再好也比不上这里呀,我还是要回来的。”
  达开因为母亲的话有点尴尬,嘟囔着:“妈妈,您说什么呢!新房子怎么就比不上我们家这旧房子了呀?”
  陌生的人们都笑了,挨着达开的一个人小声对达开说:“快别说了,先让老人住进去再说回不回来的事情吧!”
  努尔苏鲁叹了口气,终于妥协了,她整理好自己的白头巾对卡尔勒阿西说:“去把我的书拿来!我要给大家好好念一念。”
  卡尔勒阿西急忙把努尔苏鲁最珍爱的书给拿过来。
  努尔苏鲁端正地坐直身子,双手捧着书,虔诚地念着:“牲畜把您们的货物托运到你们须经过困难才能到达的地方,你们的主确是至仁的,确是至慈的……”
  我们这一家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了。达开把羊群撵到了新房子之后就出去找搬家的车。卡尔勒阿西收拾着搬家时要带过去的东西,只是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努尔苏鲁与卡尔勒阿西产生了不同意见,努尔苏鲁觉得卡尔勒阿西要带过去的东西太多了,她一直强调她们还要回来的。
  在他们为搬家的事情忙着的时候,我又把我们这四户人家巡逻了一遍。
  四户人在这个冬天就要人去屋空了,我忽然一下子想到了孟加沙尔,就去他房子里跟他告别。
  孟加沙尔正盖着被子躺在毡床上休息,我慢慢走过去,用鼻子尖碰了碰他,他很快醒了,伸出手来摸我的头。他的手在空中寻找着,我急忙把头伸过去。
  他拍拍我的头:“老兄弟,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吗?”
  我舔舔他。
  “去吧,去新房子看一看,也见识见识,不枉这一生啦!见惯了一辈子的风沙与牧场,也该感受一下现代化生活,可惜我与吾尔曼都没有这个福气,我们是看不见啦,老巴特儿,你就替我们看一看吧!”
  我对着他叫了几声,这是我对他的应允。
  雪越来越大了,达开找来了一辆拖拉机,把我们的东西全部装上了车,在大雪纷飞的早上,我们这一家人搬离了四户人的地方,我从车上杂物的缝隙里,看着我们的房子越来越远,我们的树越来越矮,我们的泉水已经被大雪覆盖不知踪迹,在洁白的雪地上,我们的车轮留下的两行痕迹,很快又被新的雪花填满,我有点着急,我怕这大雪遮隐了我们回家的路,我对着家的方向汪汪叫着。
  卡尔勒阿西笑起来:“看吧,这老巴特儿还舍不得离开呢!等一会它见到它的新窝肯定会高兴的,它可是爸爸最爱的狗,我还给它的新窝做了一块新的羊毛毡子呢,让它热乎乎地度过这个冬天。”
  努尔苏鲁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老巴特儿,明年春天我们就会回来的。”
  而在我们的拖拉机行进的方向传来阵阵鞭炮声,那响声处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6
  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好极了,一切都是崭新的。四方形的高墙把牲畜的棚圈与我们的房子都围起来了,我想就算是身手最矫健的狼也没有本事翻墙而过。被达开形容成花一样的屋顶我也看见了,可惜我实在没有办法与他达成共鸣,因为在我看来那不过是比远山更深一点的颜色罢了,那怎么可能是花呢,那闪着光亮的屋顶丝毫没有花的芬芳。卡尔勒阿西也兑现了她的诺言,在我那同样崭新的狗窝里铺了新的羊毛毡子,雪下的再大,我的肚皮也是热乎的。
  这一家里最忙碌的就是达开,他跟着工匠去了一趟县城,搬回来一台电视机。他对这台电视机宝贝着呢,时刻警惕着孩子们毛手毛脚碰坏它,甚至连卡尔勒阿西想尝试着摆弄一下,达开也严厉地拒绝着。努尔苏鲁刚开始对电视机还很有兴趣,她盘腿坐在沙发上,脖子伸得长长的,最大限度地把头贴近电视,眯着眼睛使劲儿看也看不清那方盒子里面到底在干什么。她不甘心,在全家人都聚精会神的时候,总会不停地问,什么?说什么?到哪里了?无论是达开、卡尔勒阿西或者孩子们对待努尔苏鲁停不下来的追问都有点吃不消,偶尔应付几句就把注意力全集中到电视里面去了。
  当房子里面没有人的时候,努尔苏鲁就会把我叫进去,它拍着我的头,指着电视说:“老巴特儿,看,那是电视,好东西!”
  我就舔舔她的手对着电视汪汪叫几声。我所看到的电视不过是一个方盒子,方盒子里跑来跑去的小人让我十分同情,那么窄的一个世界,可比不上我们的戈壁,我们的戈壁又大又自由。
  努尔苏鲁拍着拍着我的头就沉默了,她那干缩得像核桃一样的脸上就会溢出忧伤的表情:“巴特儿呀,电视机一点也不好,孩子们再也不围在我身边了呀,电视机抢了我在家里的地位呀!春天快点来到吧,春天来了,我们就回到我们的四户房去,不知道孟加沙尔老弟一个人在那边怎么样了呢?”努尔苏鲁就这样从电视机上又说到了四户房和孟加沙尔。
  说实话,对于四户房的渴望与思念我比努尔苏鲁还要强烈。曾经的我那么憎恨戈壁上的风,害怕那风把沙土吹得我满头满脸。而现在,坚硬的高墙将风堵截在我们的世界以外,这时候我才知道我离不开风,我的耳朵已经习惯了听着风声入睡,我的鼻子也渴望着风带来的远方的气息,那气息可以让我在生命的尾声里充满瞎想。现在我每天忍受的都是高墙和房屋散发出来的辛辣的油漆味,这气味伤了我的心肝,我每天都在惶恐,怕它迟早要了我的命。我还讨厌房子里的地板,又凉又滑。我没有坚韧的爪子和力量来与这地板抗衡,我虽然知道我的主人们在我行将就木之年不再把我当成一条狗对待,他们随时欢迎我走进他们的房子,我自己却没有胆量去了。风没有了,厚实的大地没有了,戈壁上最美丽的落日也没有了,我实在怀念我的四户房。所以当努尔苏鲁念叨着往昔的时候,我的心似乎已经飞驰而去,我与她一样,渴望春天的到来,春天来了,我们就能回到我们的家。
  在新房子里苦恼的不止是努尔苏鲁,还有卡尔勒阿西,她怎么也忍受不了拉屎撒尿的事情要在屋子里解决,她已经习惯了从前在山岗上挖出的长坑里解手,一个坑装满了屎尿,用铁锹填满土,再挖一条新的长坑,脏东西在大地里会溶解成植物们需要的养分。从搬进新房子那天起,她一直央求达开在房子的外面搭建一个新的厕所,达开拒绝了,他说城市里的人们都是这么生活的,搬了新房子要适应新生活。卡尔勒阿西说服不了达开,又接受不了做饭的地方挨着厕所,她郁郁寡欢了好久。其实达开自己也难以适应在屋子里解手这件事情,他上厕所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还是什么事情都解决不来。最终达开在房子的后面挖起了长坑,一家人的解手问题算是恢复正常了。所以说,人类真是麻烦,连拉屎撒尿都能成为烦恼的源头,所以看到他们曾经抓耳挠腮的痛苦样子时,我还真为自己是一只狗而庆幸。
  与我们四户房曾经的邻居阿由拜和他的孩子们重逢,大概是我来到新房子后第一次觉得高兴的事情了,不过这喜悦的情绪却是短暂的。他们一家再一次成为了我们的邻居,还跟我主人的院墙共用一扇铁门,铁门两侧是牲畜们的棚圈,笨蛋的公羊们都挤在铁门边朝着对方的地盘看,看吧,看吧,除非有人来打开那扇门,要不然这些公羊休想得到对面的母羊,这些公羊想干一架也是枉然,只能忍着口水垂涎吧。
  阿由拜领着孩子们来串门的时候还带了一捆新毡子,他依然这么乐善好施,礼貌周到。卡尔勒阿西接过毡子,当着阿由拜的面打开了,并由衷的赞叹,阿由拜很高兴。当阿由拜看见院落里的我时,发出鼓点一样的笑声,他的激动让我十分受用,所以我也就热情地扑向他了。阿由拜把我从地面上抱起来,我这把老骨头差点受不住他那熊一样的力气。他说:“吾尔曼的老巴特儿呀,你也来到了这里,我们的英雄!”
  我跟他表达着他在四户房的家我一直给照看着,每天都巡逻一圈才放心,除了有一次钻进了一只旱獭以外,什么情况都没有。可惜的是,阿由拜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当我对他转着圈表示他的家一切平安时,他居然以为我在跟他邀宠。卡尔勒阿西收了阿由拜家的毡子,待客上更加不敢怠慢,她拿出了最新鲜的羊腿肉炒了一盘胡尔达克,肉的香味从新房子里飘出来,我沉醉地呼吸着,有肉香的地方才有家的感觉。
  阿由拜与达开围坐在餐桌旁叙旧。
  “牲畜怎么样,从牧场上到棚圈里还适应吧?”阿由拜问着。
  “叫了好几日,这几天才安静,到底是牲畜,眼皮子窄得很,见惯了高山雪岭,受不了这暖窝呀!”
  “是,我们哈萨克人跟着羊的屁股走了千百年,这回算是停住脚了。”
  “我现在也有难题,这一个冬天,一百多只羊肚子大的很,饲草不够喂!”
  “你到底是年轻,知道要搬家该早有个准备,今年我包了五百亩的草场,全都种上了苜蓿,就是再有一个这么长的冬天我那群牛羊也够吃。”
  “您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阿由拜对达开的赞叹微微笑着,双手环住自己的肚子,更加像一只哈熊了。千万不要被阿由拜这副憨态给欺骗住,其实他的第一次登门是有备而来的。当他说出了后面的话,达开就很难像欢迎一个老邻居那样来热情地招待他了。
  “达开,我与你们一家老早就相识,当你跟我说你们的困难时,身为老邻居的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呢?这样吧,我那里的饲草你尽管拉……”
  达开听到阿由拜这么说,兴奋地握住阿由拜的手说:“您真是雪中送炭,我实在太感激了!”
  阿由拜摆摆手,制止住达开的话:“达开,我还没说完呢,你拉我的草,我可得赶走你的几只羊!”
  达开这一下子愣住了,他单纯的脑袋转了好几圈才明白阿由拜到底是什么意思。尴尬地挠挠头:“这个……这个我的羊也不多,您饲草要是够的话可以先借给我,明年我种了草还您。”
  阿由拜哈哈笑起来:“达开,如果我把草借给你一分利益也没有连胡大都要怪罪我的,我包了五百亩的草场就是掐算到会有今天,一车草十只绵羊。”阿由拜伸出短粗胖的十根手指。
  达开颓丧地靠在椅子上,用难以置信地语气说着:“您从前不是这样的人啊?我们不是老邻居吗?”
  “达开,时代早变了,你不知道是因为你一直生活在那只有四户人家的地方,你真该出去走走,就知道现在的时代早不流行我们从前那一套了,慷慨都是傻瓜的行径,现在可是什么东西都明码标价呢!”
  “胡大说过的呀,酒是水,钱是纸,生命是暂时地寄存在人间!”达开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他的语气里有规劝也有恳求。
  阿由拜挥挥手说:“达开,从你搬进这所新房子开始,你就该知道,我们从前的那些说法和道理都会发生改变,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也会像今天的阿由拜一样。”
  达开知道无论再说出什么,也唤不回从前的阿由拜了。
  卡尔勒阿西的胡尔达克做好了,她用锡盘子盛好端到餐桌上,她还不知道刚刚阿由拜与达开发生过什么事情,殷勤地为在座的客人们填茶倒水,待每一个人都照顾好后,她去请努尔苏鲁过来吃饭。
  努尔苏鲁的房间挨着吃饭的客厅,刚才阿由拜与达开的话她都听见了,在卡尔勒阿西推开她房门的时候,她用拐杖敲着毡床的床沿说:“没心肝的傻卡尔勒阿西啊,你不知道你正在用上好的羊肉招待一只贪婪的饿狼,有的人出去一圈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啦,成了新时代的人啦!”
  阿由拜听见了努尔苏鲁的话,脸色变红了,也不再有心思吃着胡尔达克,他站起身来对达开说:“等你的饲草都吃没了的时候,你会感谢我今天的所作所为的。”
  阿由拜领着他的孩子们匆匆忙忙就走了,他因为达开的不领情而心怀愤慨,在出门的时候一不小心拌在了我的身上,酿跄着差点摔倒,胡大作证,我真不是有心的,我只是想听一听他与达开的谈话罢了。我望着阿由拜与他的孩子们消失在我们共同的院墙对面,这时我皮下的肋骨传来剧烈的疼痛,我只能呜呜地痛苦哀叫。
  7
  这世上的事情总是瞬息万变的,就在刚才我还沉浸在重逢老邻居的喜悦之中,这一会儿我却在承受着他带给我的痛苦,时间吸走了我骨头里坚韧的钙质,如今我那一把老骨头变得比玻璃还要脆弱了,莽撞的阿由拜,我怎么能受得住他那熊一样的身躯呢。
  在我忍受肋骨断裂的剧痛时,我的主人们也在忍受着人情巨变的悲恸,他们难以接受,哈萨克族一直引以为傲的慷慨与豁达,怎么突然变成了唯利是图。
  达开从阿由拜那里受到了打击,他颓丧的脸现出灰尘一样的颜色,胡尔达克美妙的香气再难以抚慰他的心,他食不知味地吃着。达开开始思念起老吾尔曼了,我知道他在思念老吾尔曼,是因为在他深深渴望着老吾尔曼时,他的心与我的心产生了一样跳动的频率,我曾在好几个怀念老吾尔曼的人身上听到这种特有的心脏波动。达开这个时候需要着老吾尔曼,因为每一次在面临生活的变动时,老吾尔曼都能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老吾尔曼临走前,把这个家交给了达开,却并没有把应对生活的秘诀教给他。
  “我早说过了,我们不应该搬家,这一搬家什么都变了,连多年的老邻居都要把情谊换成钱币,这里有什么好,人没了自由的大地,牲畜没了依仗的水草,这新房子啊,把我们实实在在给禁锢住了啊!”努尔苏鲁皱着眉头带着愤怒的语气对达开说教着。
  达开低下头默默地听着母亲的话,嘴角一直在抽动,看来他这一次动摇了,他也开始觉得搬家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而努尔苏鲁的话远不止这些,早已经对新房子的日子不满意的她乘机而上,说:“我们哈萨克人在这片大地上来来去去走了千百年,这大地是靠我们的脚与牲畜的蹄子踏平的,这漂亮华美的房子,终有一天,会让我们坚韧的意志丧失,会让牲畜们的蹄子软化、肌肉松懈,没有了远行,没有了风与野草,那样的日子是多么无滋无味啊!”
  “妈妈,您说的都对啊,可是人人都说这里好,我到不知道该听谁的了呀!现在我们已经把羊群从冬窝子里面赶下来了,难道还能再赶回去吗?雪下的越来越大了,羊群已经进不去草场了,我们需要的是饲草,是饲草呀!”
  卡尔勒阿西安静地听着婆婆与丈夫的对话,虽然她的眉头已经显出忧虑,她还是做到了一声不吭,达开与努尔苏鲁说的一切都是男人们世界里的话题,努尔苏鲁与自己不一样,努尔苏鲁年纪大了,性别的区分已经不那么重要,她可以随意说着自己的苦恼和建议,卡尔勒阿西只能在心里默默祷告着。
  我痛苦的哀嚎终于被这一家人注意到了,我倒在地上的身子像一床烂棉花一样,再不由我控制,我只能用目光向他们求救。
  卡尔勒阿西迅速地离开椅子,跑到我面前,她用温凉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可怜的老巴特儿,你怎么弄成这幅样子了呀?”
  我只能吭吭声,表示我正在忍受剧痛。
  “达开,快来看看老巴特儿,他好像很痛苦!”
  达开过来了,他蹲在地上打量了我好一会儿,对卡尔勒阿西说:“它似乎受伤了,可是我看不出它伤了哪里呀!”
  达开的手像一条灵活的鱼一样,游遍我的全身,在他摸向我的肋骨时,我嗷地一声惨叫让他迅速地放开了手。
  “是肋骨,它的肋骨断了!”
  努尔苏鲁关怀地声音从房间里传来:“巴特儿的肋骨怎么了?它的肋骨怎么了?”
  “巴特儿年纪大了,难免会受伤啊!”达开回答到。
  “一定是地板太滑了,这光滑的地板就是我们老家伙的魔鬼,下一个就是我啦,下一个受伤的就是我啦!”努尔苏鲁带着哭腔喊着。
  达开与卡尔勒阿西顾不得理会努尔苏鲁的喊叫,卡尔勒阿西不断亲吻着我的额头,眼里涌出的泪水滴进我的皮毛里,我毛下的皮肤就像钻进了一条虫子一样痒极了。
  我在痛苦中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鸟藏匿在离我不远的墙影里,我对着它叫了好几声,也没能把它吓跑,这只黑色的大鸟我曾经见过,那时候它昼夜不舍地跟在年迈的吾尔曼身边,直到最后它将老吾尔曼带离人间。它那一副极其有耐心的表情让我十分烦躁,我开始还不明白那鸟在等什么,等那鸟用阴晦的目光打量着我时,我幡然醒悟,原来它在等着我,死亡之鸟已经要来衔我的灵魂了。恐惧无助的无助让我痉挛起来,由此看来,在死亡面前,我实在算不上英雄。
  “达开,求求你,为老巴特儿去找一个医生吧,我们不能让他这么死去,我们无法向父亲交代。”卡尔勒阿西用她柔软的手不停抚摸我痉挛中的身体,从她掌心传来的温度安慰了我恐惧的心,我慢慢安心。
  因为我受伤了,饲草的事情就被我的主人们抛在脑后去了,他们已经达成一致,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为我找一个可以接上肋骨的医生。
  医生在晚上的时候被达开带来了,他背着一个方形的木箱子,在达开的带领下来到我面前,我支撑着自己抬起头,望了他一眼,摇了摇我的尾巴,我的尾巴就像一把扫帚一样扑腾起了一小块的尘土。这医生我认识,在夏牧场和冬牧场,我们那些生病的牲畜都经过他的手而痊愈。我对着角落里的大鸟得意地叫了两声,看来这一次我让它白等了一回。那大鸟张开巨大的翅膀穿透墙壁飞走了,在它飞离的那一瞬间,我们的新房子都被笼罩在它翅膀的阴影下。
  在我目送着大鸟飞走的时刻,医生趁着我精神恍惚之际,将针头刺进我脖子上面的血管里,那一块马上像被野蜂蛰了一下,痛痒难当,可是很快我就失去了意识,沉沉地睡过去了。
  8
  “咔啦——咔啦”那是戈壁的大风吹着石头滚动的声音,我被这尖锐的摩擦声吵醒了,于是我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两块石头交错的缝隙里,这石头缝是蚂蚁的家,在我睁开眼睛那一霎,我恰好看到蚂蚁们排成一列队伍将我围攻着,几只胆大的家伙已经顺着我的鼻梁爬到了我的眼皮上,我拼命甩着头想把它们弄开,它们坚硬的大牙咬紧了我的皮肤里,我痛得“呜呜”叫起来。
  “达开,快听是什么声音?”说这话的声音是多么耳熟呀,这洪亮又威严的声音,让我的血液运转加速,我“汪汪”回应着。
  “是一只小狗!”遮盖我身体的石头被掀开了,天光大亮,白云悠悠,在不远处一群羊正在慢慢行走。我在这世界上看到的第一眼风景就是戈壁与羊群,然后我的面前出现一大一小两张面孔,他们用好奇又惊讶的眼神打量我。
  “哦,可怜的狗娃子,这么冷的天气太都活下来了,真是了不起!是个巴特儿!”那年纪大的人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我一下子就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气味,并深深记住了这味道,那是羊肉与烟卷杂糅起来的味道。
  “爸爸,这只小狗哪里来的?它不会是狼吧?”年轻人似乎对我充满疑虑。
  “这不是狼,狼没有这么深的毛,也没有纯黑的眼睛,我猜它应该是谁家的母犬刚生下来的,这一家搬家时,把它落下了!”
  “它可真可怜!”
  “看来是胡大让它来到我们身边,把它留在身边吧,我们那只牧羊犬被狼咬伤了,它来的太及时了!去逮一只有奶的母羊过来,它需要吃点东西!”
  香甜的羊奶送进了我的口中,我的世界复活了。从此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主人,我的家在戈壁深处的杨树下,我的主人大家都叫他吾尔曼。
  我的主人吾尔曼他最热衷的事情除了关注牲畜就是修理房子,我看见他把米浆倒进泥土里,用结实的双臂木棍不停地搅拌着,日光下,他的额头有一两处闪闪发亮,我盯了好一会才看出那是一两滴泥点子飞溅在他的脸上,我对着吾尔曼汪汪叫着,吾尔曼大笑起来,对我吹起口哨,我飞腾而去,跳进他的怀抱,那泥点子也就粘在我的身上了。吾尔曼用脚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他把我放在圈里面,对我说:“巴特儿,呆在这里看我怎么把我们的房子建造得更结实更漂亮吧!”
  散发着米汤香味的泥浆被吾尔曼抹在墙壁上,他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哼着曲子。努尔苏鲁提着装满奶子的桶从牛圈里走出来,从努尔苏鲁那里可以看出挤牛奶是一件让人非常快乐的事情,她的表情流露出富足的神色。
  努尔苏鲁看了看趴在圈子里的我,又看了看站在梯子上的吾尔曼,说:“巴特儿犯了什么错误,要把它圈起来?”
  “我是在训练它,好的牧羊犬从来不会违抗主人的安排。孩子们的阿达呀,你快放下桶子,来给我扶一扶梯子,我要把那屋檐下的缝隙填补得连蚂蚁都进不去!”
  “我们的房子已经够好了,你还每年都要修一次!”
  “今年不一样,今年我们家就要增添人口了,一定要好好修一修!”
  “嘿嘿,你总跟我说卡尔勒阿西那姑娘百里挑一,这个冬天我可就见识到了呢!”
  “放心吧,老婆子,那姑娘绝对错不了,就算把咱们所有的骆驼和牛羊换那姑娘的到来我也愿意。”
  吾尔曼画出的圈子被风吹平了,我冲着吾尔曼叫着,吾尔曼一挥手,我解禁了。而刚刚我也听到了那几头骆驼就要被吾尔曼赶去换姑娘,我忽然产生了同情的情绪,在我被吾尔曼允许自由活动的时刻,我颠颠跑到骆驼群中。吾尔曼家的牲畜群里有牛羊、马匹和骆驼,而我最喜欢的就是骆驼,因为牛羊在我看来愚蠢的很,它们的世界里只有饲草;马匹们又太骄傲,它们总是目空一切;只有骆驼,它们跟我一样都怀有感情,在戈壁上,它们是最辛苦的,转场的时候它们驮着最重的东西,吃最少的东西,可是他们从来不吵闹,默默承受一切,与骆驼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有点羞愧,因为我觉得它们才应该叫巴特儿儿,只有它们是唯一能战胜戈壁的动物。
  我来到骆驼群的时候,骆驼们正目光忧郁地望着远方,我猜到它们应该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骆驼们喜欢眺望远方,眺望天地相接的地平线,它们在眺望远方的时候,我就看着它们的眼睛,它们眺望的神情多么专注呀。我对着骆驼汪汪汪叫起来,我想问问骆驼们它们在远方看到了什么。我的叫声惹来了吾尔曼和努尔苏鲁的注意,吾尔曼站在梯子上对着我与骆驼唱起歌来。
  “骆驼哦——骆驼,不要再望着远天,狡诈的鹿借走了你美丽的角,它又怎么舍得还回来,骆驼哦——骆驼,不要再傻傻地等待,美丽的东西都是沉重的负担,没有角的你,才能跟随哈萨克人走得更远……”
  当我们的房子被吾尔曼刷得跟雪花一样洁白的时候,骆驼被带走了,姑娘来到了。姑娘来到以后,努尔苏鲁再不像从前那么忙碌了,她头上带着花纹的头巾变成了纯白色的头巾,她开始把时间用在念书上,每天清晨太阳还没出来,努尔苏鲁已经开始要念书了,而在太阳落山以后,她也要念书来告别这一天的结束。
  而我居然也不知不觉地变得强壮起来,有一天,我在门前的水泡子里看见了一只威风凌凌的狗,我吓了好大一跳,直到我认出那是我自己,我才恢复了紧张的情绪,我绕着房子,奔跑在戈壁上,连风都没有我快呢。
  夏天到来了,白雪退去,戈壁有了一点绿意,吾尔曼把我带到了牧场上。我刚到牧场上的那晚,狼群就来了,我不怕狼,它们看起来又瘦又小,不过是仗着成员多才敢与我争斗,我咬死了它们的头,而我自己也受伤了,我腿骨上的皮肤被撕扯开,又酸又痛。狼群逃散了,我被吾尔曼抱回牧场上的毡房子,他的眼里蓄满泪水,他弯下身不断亲吻着我的额头,我的神经放松下来,我觉得筋疲力尽。
  “我的英雄,巴特儿,快喝下甘甜的奶子吧,明天太阳升起来,你就能看到这草场有多美!”
  吾尔曼手心里捧满羊奶,一滴一滴滴进我的嘴巴里。
  在羊奶的滴答声里,我仿若又睡去了。
  我不是刚刚睡着吗,怎么我又睡去了呢?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我已经恍惚了。我的口腔里蔓延着羊奶的鲜味儿,我的肋骨隐隐作痛,我的眼皮又酸又重,很快我又看到了一个世界,在这世界里,我正躺在一块毡子上,我的身旁没有戈壁和羊群,没有散发着米浆味道的墙壁,也没有眺望的骆驼,我身处的地方是光鲜整洁的房间,一张摆满食物的餐桌上奶茶在冒着热气,肉在散发着香味,围绕餐桌而坐的几个人,我一一辨认去,苍老的努尔苏鲁——医生——达开——卡尔勒阿西——孩子们,汪汪,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是此时被我拥有的世界。我记起来那黑色的大鸟没有衔走我的灵魂,我在短暂的梦境里回到从前,我忽然不想醒过来了。
  “巴特儿醒了!巴特儿醒了!”孩子们叫起来。
  努尔苏鲁念起了她钟爱的书本里的话,表达着感激与忠诚。
  达开与卡尔勒阿西对医生道谢。
  “这狗太老了,肋骨没有问题了,可是别的问题我可说不好!愿胡大保佑它吧,也许能活过明年春天。”医生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呢?一直因为以能听得懂人类语言引以为傲的我,在这一次却迷惑了,我只看见卡尔勒阿西眼角低下的泪水,听得见达开的叹息,我只是不知道那医生在胡说什么呢。
  为了让我尽快养好伤,在努尔苏鲁、卡尔勒阿西和孩子们的劝说下,达开终于同意让我与主人们同住在房子里,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戈壁上海还没有哪一条牧羊犬能有如此殊荣。所以当工匠和她的老婆来我们房子时,看见跟主人睡在同一间房子里的我露出来的震惊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工匠和他老婆的时候,距离我受伤已经是好几日以后的事情了,我那时已经能慢慢走路。工匠家不喜欢我,他们已经给我盖上了小偷的标签,在他们那我是翻不了身了,所以我也并不奢望他们能给我什么同情。
  出乎意料的是工匠和她老婆听到达开说了我受伤的事情后竟然露出担忧的神情,我还是有些感动的。
  最终他们的话题还是从我身上拐到了他们最关心的话题上,那就是牲畜与饲草。
  
  9
  “工匠大哥,阿由拜在卖饲草的事情您知道吗?”
  “这里有谁还不知道呢,我早听说阿由拜搬走以后就做起了生意,没想到居然是饲草,放在从前,有谁会想到饲草能赚钱呢?”工匠说。
  “那时候我们自己就有宽阔的草场啊,从冬牧场到夏牧场,四季轮回,草一直都是老天操心的事情啊!”达开依然带着迷惑。
  “达开,阿由拜说的对,现在这个时代什么都能拿来赚钱,我听别的村里人说,现在已经不流行养我们这种大尾羊了,而是流行一种多胎羊,那种羊一年能生产两次,一次能产三四只羊娃子呢,而我们的羊一年才生一只!养那种羊的人都赚上钱了。”工匠将手指头在达开面前灵活地晃动着。
  “真有那种羊吗?”达开很惊讶。
  “口里③这种羊早都有了,就怪四户人的地方离外面太远,消息到了我们这里,茶都凉了。”
  “口里有这么好的羊,为什么还说我们这的羊最好吃呢?这很奇怪。”达开问着。
  “头骨没有缝隙的傻老弟,赚了钱什么好吃的吃不到呀,羊自然是我们这里的好吃,我们的羊怎么能跟那些羊一样呢,我们的羊走的是黄金道,喝的是山泉水,肉当然最好吃,口里的人有了钱就来吃我们的羊嘛!”
  达开对工匠的话思索了好一会,遥遥头笑了:“哈哈,既然赚了钱是为了吃我们自己的羊,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吃到,为什么还要养别的羊再来吃呢?看来这生意经也不是聪明人想出来的。”
  工匠想了一会,似乎觉得达开说的很有道理,也忍不住笑了。
  达开接着说:“我现在不想怎么赚钱,我只想把眼下缺饲草的难关给度过去。”
  工匠没有达开那些烦恼,毕竟他们一家不用把希望都依靠在牲畜上,他有一手做毡房子的好手艺。
  达开将满腹的惆怅对工匠倾诉的时候,工匠的老婆与卡尔勒阿西已经去另一房间研究刺绣去了。
  我正在康复中,身体需要活动,所以我随后就去两个女人呆的房间,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女人们的世界会不会有男人们那样的烦恼。
  卡尔勒阿西把正在制作的鹿角毛毡拿出来给工匠老婆看,卡尔勒阿西的手艺被工匠老婆赞不绝口。
  工匠的老婆一边抚摸着毡面,一边问着卡尔勒阿西,说:“你婆婆和孩子们呢?怎么都不在家?”
  “边境上的国旗台挂上国旗了,我婆婆领着孩子们看热闹去了,我说天冷不让去,她不乐意,非要跟孩子们一起去。”卡尔勒阿西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好半天没有看到努尔苏鲁与孩子们了。
  “你婆婆当初可是不愿意来呢,现在都适应了吧?”
  “别说我婆婆了,实话说连我自己都不适应,这房子漂亮,用水也方便,可是每天都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体上一样,从前出门,抬头望去没有望到边的时候,那可多么辽阔呀,心里太宽敞了,别的还好,就是那件事我现在还接受不了,你说城里人真的都在屋子里解决吗?”
  工匠的老婆被卡尔勒阿西逗笑了,她推攘着卡尔勒阿西的肩膀说:“我们也不能想着自己,我们从小在戈壁上草原上长大的,野惯了,我们的孩子可不能再跟着我们受罪了,他们可不会再跟在牲畜的屁股后面跑了呢!”
  “要是让我婆婆听到这话,她非得说哈萨克人不跟在牲畜后面还叫哈萨克人吗?不过,我心里面还是觉得有点慌乱,现在的日子我总觉得跟不上步伐了呢?人和事都跟从前不大一样。”
  “一勺勺积累的东西,不要用桶倒出去,珍惜现在吧!”工匠老婆劝慰着卡尔勒阿西。
  卡尔勒阿西笑了笑点点头。
  日子又过去几天,气温更加低了,我现在虽然已经能正常走路,达开也并没有要把我赶出去的意思,别人也就装糊涂,好似所有人都忘记了一条狗住在主人的新房子里是多么不妥的事情。
  达开这几天变得特别忙碌,只能一早一晚才能见到他的身影。
  我每天在房子里面听到最多的声音就是羊群的吵闹声,它们的声音里控诉着不满,尤其是那些肚子里怀着羊崽的母羊们,叫得动静特别大,看来达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到了,饲草已经没有了。
  羊群的叫声很快就被戈壁的阿由拜一家人听到了,傍晚的时候阿由拜不请自来了。踩坏我肋骨的凶手刚登进我们房子的门,我怒火焚烧,扑向他,我一定也要让他尝一尝肋骨断裂的滋味儿。
  没想到阿由拜虽然身躯肥胖的像一只哈熊,动作却十分灵敏,我还没有碰到他的身上,他已经退出门外,反手把门关上了,这样我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撞上了门板,金花四散,我倒在地上。
  我这异常的举动惊动了努尔苏鲁和卡尔勒阿西,她们吓坏了,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我被卡尔勒阿西抓住后腿拖走,她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呵斥着我。
  阿由拜推门进来了,心有余悸的样子,看来即使我老了,他对我还是有顾忌的。
  阿由拜贴着墙壁走进房子里面去了,卡尔勒阿西把我锁在了努尔苏鲁的房间,出去招待阿由拜去了。
  我听见阿由拜对卡尔勒阿西说:“第一次见识了牧羊犬会咬人的事儿,你们的狗老了,疯了,快快送到原来的地方去吧,把人咬坏了可赔偿不起。”
  卡尔勒阿西不停地道歉:“对不住啦,巴特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它从来不咬人的呀!”
  我闹着努尔苏鲁的房门,对着屋外的人大叫。
  努尔苏鲁用她苍老的手指摸着我的脖子,说:“老巴特儿,好狗是用来对付狼的,不是用来对付人的!”
  我心里面真是酸涩极了。
  努尔苏鲁拿起她钟爱的书,对我说:“来,巴特儿,我给你念一段吧,你就不难过了。”
  在努尔苏鲁温柔的话语里,我慢慢睡着了。
  阿由拜胜利了,这是达开说的话,阿由拜第二次的到来成功地将饲草卖给了达开,同时达开也失去了十五只绵羊,比阿由拜第一次来的时候多了一半,达开还是同意了,因为他知道他不能因为舍不得十五只羊而失去一百只羊。
  10
  下雪了,我已经忘记这是今冬的第几场雪,我从房子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的世界白茫茫的,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看来这段时间温暖的房屋已经娇惯了我的骨头,一点冷风都受不了了,但是我没有转身躲回屋里面去,我是巴特儿,是英雄,我不会屈服于寒风与大雪。
  我的脚踩在松软的雪地上,那雪地里就留下了一串属于我的脚印,这让我心情大好。我看到在我们的院子里堆放着一座比房子还要高的小山,雪花覆盖在上面,小山就成了白面馍馍。什么时候我们的院子里有一座山了呢,我吓了好大一跳,待仔细瞧了半天,才看得出,原来是草垛,在那白雪的缝隙里,几根风干了的草和枯野花随风摆动着,这就是达开用十五只羊换来的饲草。
  羊群终于不用再叫了,达开也可以放心度过这个冬天。
  我去看了羊群,在这大雪的天气里,它们依然尽情享受饲草,雪落在它们的皮毛上,变成了水珠,沿着毛尖往下滴淌,我看着那滴下来的水珠很像人类的眼泪,圆润剔透,不过很快这像眼泪的水珠融进雪地里,再一次变成冰渣。
  沉默的羊群不知道是豁达还是没有心肝,它们没有意识到,此时被它们嚼进肚子里的每一根草都是由它们的同伴换回来的吗?
  很快我就知道我的担忧多么无聊,在主人与阿由拜共同拥有的铁门另一侧,曾经属于我们的羊群紧紧爱在铁门边上,悠闲地吃着草,偶尔它们会抬起头透过铁门的缝隙望一眼在我们院子里的同伴。羊们或许还不明白,这一扇铁门意味着什么,它们无法理解近在咫尺的同伴们已经归属于不同的主人了,对于牲畜来说,不同的主人就意味着不同的命运。
  我跟着达开他们来到新居,离开四户人的地方,这一段路里大概也有一扇铁门,只是我不知道那铁门藏在什么地方。
  雪落在我的鼻尖上,从雪里我嗅到了戈壁的味道,这味道凉而深远,然后我的身体就开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我悲伤地叫起来,我的叫声引起了羊群的慌乱,羊群对我叫声的敏感是千百年来形成的默契。它们四下逃窜,还没跑几步就撞在了院墙上,那墙又高又大,能抵得住所有的危险,所以它们又开始用迷惑的目光望着我。
  我无心解释什么,在羊群头顶的墙沿上,我再一次看见了那只黑鸟,它又飞回来了,这一次我知道无论我再怎么恐吓,再怎么对它耀武扬威,它也不会飞走了。
  我绕着我们的院子巡视了一圈,如此安全稳固的地方,风与沙土侵犯不到,这里聚集着这么多人与房屋,草原的猛兽也没有胆量前来,那么我也该心甘情愿退出我的舞台。
  我站在房子门前,听见努尔苏鲁仍然在跟卡尔勒阿西抱怨着电视、地板和人情的事情,卡尔勒阿西正在缝纫衣服,缝纫机的脚踏发出有节奏的嘎达嘎达声,达开与孩子们在因为电视而争吵,我在门前站了好一会,那黑色的大鸟站在我身后沉默地等待着。
  我对它说:“嘿,黑家伙,别着急吗,总要给我一点时间跟我的主人们告别呀!”
  或许是上天垂帘我,多么万幸,今天我们的院门居然没有关上,从敞开的门缝里我义无反顾地钻出去,那大鸟跟在我的身后无声地飞来。
  是的,我有我要去的地方,那就是戈壁上的四户人,我最爱的老主人吾尔曼是从那里离开的,那么我也要沿着他离去的轨迹而去寻找他,在他现在所在的世界里,我继续跟随他牧羊转场。
  我还想去告诉留在那里的孟家沙尔,新居很漂亮,有很多我们四户人从前没有的东西,可是,在我看来这世界最好的地方永远是四户人。
  我离新居越来越远了,当我翻越山岗回头望去的时候,大雪里的新居,那些房屋整齐的排列着,炊烟升起来了,混在雪里,看起来那烟也被冻住了,沉甸甸的,凝固在半空中;而牲畜们散落在房屋周围,无声地消食着饲草,我发觉我自己错了一件事情,曾经我极度蔑视牲畜,尤其是牛羊,觉得它们逆来顺受,蠢笨之极,如今看来,它们才是生活的智者,享受着眼下的世界。
  终于翻过几座山岗,四户人就不远了,那里有一条地下河流,有一排杨树,有像鸟巢一样围起来的房屋,有从不疲乏的风,有一直守候着的孟家沙尔,有……
  
  ①2008年,新疆牧民定居工程正式被纳入国家发展规划,定居点建设由此获得每户2.5万元人民币的资助。现在,算上自治区补助、援疆资金和各类项目资金,定居点的户均补助都在6万元人民币左右。此外,新疆还实施了“定居兴牧”骨干水源工程等,进一步解决牧民的生活困难。
  ②指院落的墙壁共同拥有的房子,哈萨克族一年四季都要外出放牧,四户连房的构造为满足一户在家就可以照看四户的条件。
  ③新疆人对内地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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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沙个人认证 | 2014-12-7 06:36:55 | 显示全部楼层
【穆丽德尔短篇小说】戈壁之上的凝望已经推至西部文学网首页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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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芽儿 | 2014-12-7 13:31:23 | 显示全部楼层
赏读妹妹佳作,恭贺您的文章入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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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盖 | 2014-12-7 17:30:35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翻过几座山岗,四户人就不远了,那里有一条地下河流,有一排杨树,有像鸟巢一样围起来的房屋,有从不疲乏的风,有一直守候着的孟家沙尔,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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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风 | 2014-12-7 19:34:52 | 显示全部楼层
喜欢里面的风景描写,灵动大气,寂寥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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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风 | 2014-12-7 19:36:02 | 显示全部楼层
大雪里的新居,那些房屋整齐的排列着,炊烟升起来了,混在雪里,看起来那烟也被冻住了,沉甸甸的,凝固在半空中;而牲畜们散落在房屋周围,无声地消食着饲草。——文中这样的佳句俯拾皆是,令整篇小说充满了美感和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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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丽德尔 | 2014-12-7 23:38:31 | 显示全部楼层
洛沙 发表于 2014-12-7 06:36
【穆丽德尔短篇小说】戈壁之上的凝望已经推至西部文学网首页头条。

感谢络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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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丽德尔 | 2014-12-7 23:38:45 | 显示全部楼层
柳芽儿 发表于 2014-12-7 13:31
赏读妹妹佳作,恭贺您的文章入选!

哈哈,姐姐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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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丽德尔 | 2014-12-7 23:39:10 | 显示全部楼层
徐风 发表于 2014-12-7 19:34
喜欢里面的风景描写,灵动大气,寂寥悠远。

感谢阅读,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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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人 | 2014-12-9 16:37:32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佳作,问好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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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罗兰 | 2014-12-9 17:15:37 | 显示全部楼层
高一的小说也写的这样好,有西方文学的风格!
喜欢这样的小说,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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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丽德尔 | 2014-12-9 21:26:2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哈哈'随心所欲写'写到西方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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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风 | 2014-12-11 08: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穆丽德尔 发表于 2014-12-7 23:39
感谢阅读,多指教~~

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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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个人认证 | 2014-12-28 18:37:57 | 显示全部楼层
您的此篇佳作已被《西部文学》官方微信公众平台(西部文学微刊)164期采编,手机“扫一扫”,分享您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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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个人认证 | 2014-12-28 19: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好意思妹妹,文字过长,超过了20000字,不能发表,我删了后面的注释还是不能保存下来,只好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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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宜章 | 2015-1-27 12:39:14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佳作,欣赏精彩!{:soso_e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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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红琳 | 2015-1-28 19:17:2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看就知道是高一的,非常欣赏 啊!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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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作家的辛勤努力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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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诗人 | 2015-2-16 00:28:36 | 显示全部楼层
是高一姐写的吗,你在西部改笔名了吗,怪不得找不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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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诗人 | 2015-2-16 00:29:4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前几天也来西部文学了,向你学习了。文章太好了,看了我好半天。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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