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合阳晓林 于 2015-11-26 13:04 编辑
那年暑假的某天,一位已退休的老领导突然来单位找我,跟随他的是一位大个头且皮肤白皙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着中式衣,古朴的简直让人吃惊,宽大的土布衣襟,连扣子都是挽疙瘩的那种,脚踩老布鞋,黑色的鞋面面白生生的千层底。他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一口纯纯正正的西安腔,随和也谦虚。我料定他绝对是一位有什么来头的高人,这个年代,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个性是穿不出这种只有在影视剧里才能看到的古老装束。 有老领导的陪同,领这位高人来到我家,顿觉得家里茶粗烟淡,一阵热情地谦让和介绍后,终于说到了正题。老领导说,此人姓王,专门收藏文物,关键人家还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民俗博物馆,目前的身价,已经是几个亿的大“土豪”了。于是,我就称呼此人为王老板。 王老板说话开门见山,说他有事求我,希望我能帮他完成夙愿。我傻眼了,一个唱戏的,跟人家捣饬 文物的高人根本就擦不上边边呀。说话间,他打起电话,屋里又来了位抱个大纸箱的帅小伙,小伙子放下箱子,王老板便招呼我们看他的宝贝。 箱子一掀开,一股淡淡的陈旧霉熏味,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堆破败的戏剧箱衣,都是些老手绣的物件,看尺寸,应该就是木偶戏的箱衣。王老板小心翼翼的拿出几件,向我绘声绘色地赞叹着老手绣的巧夺天工。随后是一堆木偶头,只可惜这个残了下巴,那个又磕裂了眼角。 “这应该是西府的肘娃娃老杖头吧。”我信口说出,王老板立刻肯定我说得很内行。 接下来看到的,也是我绝对想不到的,不等他翻将出来,几颗古香古色的线猴戏木偶头就直接逼入眼眶,是绝对地道的唐俑造型木偶头,虽然我从艺二十年,但真景实物却已经难得一见,只有在史料文献里看过它的照片和介绍,很可惜这些老玩意在“文革”那场运动中被毁于一旦,后来随着革命样板戏的推出,“唐俑”偶头就彻底退出了合阳线猴戏的舞台,而且被当做“封建毒瘤”被砸烂砸碎使其“永不能翻身”,今天再看到它,怎不叫人稀罕呀。 王老板说,想让我把这些木偶娃娃修复好,并且会给我一定的报酬。我思量着自身的能力,更因为对难得一见唐俑偶头的独钟,西府杖头木偶戏的修复我直接推脱了,只答应帮他修复那几套合阳老祖宗留下的线猴木偶。 线猴戏木偶头共四颗,刚好生、旦、净、丑四个行当。王老板说了自己的要求和需要,其实修复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些手到擒拿的事情,算不上有什么难度。我盯着木偶头傻傻的看,他说什么我都一股脑地答应着,心里也根本没想什么报酬不报酬。 “贺老师,你看修复这几个木偶,需要多少钱呢?”他问我。 “哦!要什么钱呢,小事情,有老领导带您来,您就放心是了,我保证给您修复好。”我说。 “不不不,咱弟兄说话,不管咱们的老领导,关键你得保证完璧归赵,不能有一丝丝的损坏,当然钱也不是问题,这几个木偶那可是我的心爱呀。”王老板又说。 哦!这该要多钱呢?我在思索着。那年,别单位职工的工资都已经一千好多了,可我依然在剧团里为了每月三百块钱的工资苦苦的坚守着,尽管每天都在愁孩子的奶粉和一家人的买菜钱。要三百吧,我想,一个月工资就行了,收拾这几个木偶花不了多长时间,不行,还是要四百吧,一个木偶要一百这一点都不过份。我在心中盘算着,总觉得不能要人家太多,好一会儿,把自己脸憋得通红,就是不敢说出个价格来。 “这样吧,贺老师,我给你两千怎么样。”王老板见我半天不吱声,他直接说。 “什么,两千呀?”哇!这对我来说可是多半年的工资呀!我吃惊了。 “对,是两千,但你必须照我刚才说的做,活儿做好,特别是那些娃娃脸上的颜色不能有分毫的损伤,我已经考究过了,那些漆,都是在一百年前就画上了,你看这白生生,就如同白瓷器一样的美。”王老板又说。 我天,真的是两千元呀,我赶紧答应着,尽管脸上笑得还很矜持,可心里早已如同捡了一个大元宝似得扑棱扑棱。王老板人爽快,说着便从口袋里抽出一千五放在茶几,说:一千元是预付,五百元是要买的零碎钱,线线呀,钉子呀,小花花呀什么的你看着办。他出手好阔呀,其实这些小玩意有百二八十满足够了,如此不惜重金,也可见他对这几个偶人儿用心良苦。 一次次的叮嘱,再稍稍一会的寒暄,王老板和老领导们收拾了他们其他宝贝就离开了,把一堆待收拾的木偶箱衣留在了我的家里。 从史料上看,合阳的唐俑线猴偶头有其独特风格,脸谱自成一家,与其他剧种皆无雷同。偶头用柳木雕刻,略大与拳头,结构简单,画笔朴拙粗犷,只要微微拢起圆实的鼻梁梁,圆嘟嘟的脸庞削出一个尖尖的性感下巴便是俊俏的旦。脸微微长,下巴略方是英朗的生,那些净呀丑呀,尽是在眼部或者嘴巴动些手脚便方可,或狰狞怒目,或眯眼裂嘴。其面容性格关键得看画工,脸谱用色简单,就黑白红三色,再无其他绚丽。在此,我们不得不佩服过去的艺人们的粉彩艺术,仅用两条细长线中间一个点绘就的眼睛儿,说有多神就有多神,不论你坐在舞台的什么角度,戏在为你演,那双会说话的眉眼儿都是在盯着你看,你看它,它也就在看你,比真人还要传神。小生英俊的眼,小旦妩媚的眼,丑角调皮的眼,还有净角狰狞的眼。生和旦的脸儿虽只用轻妙淡写但看起来绝对的精巧和细致,弯弯的眉毛细细的眼,白净净的脸盘盘,透红的小嘴儿红艳艳,脸庞无需涂胭抹脂,如此洁白委婉,显得更加端庄与雅致。倘若把脸上的线条再夸张的收和放,活脱脱的净与丑就在眼前,或阳刚浩然,或憨厚俏皮,几笔简单的线条,人物表情是那么的生动自然。就此传承千年的古老脸谱,再用我们现在人的眼光去审视它,依然能感觉它们妖娆的魅力,你只当它们就是我们眼皮下或戏台上的活人儿,熟悉的人,熟悉的事,还有熟悉的心情。只可惜一场运动的洗劫,还有近年代不断地改革和更新,近乎一夜的功夫,它们便全都销声匿迹。如今的偶人仿真度越来越高,看似越来越漂亮,可就是读不出线猴戏的那股“线猴”味儿。 我忙忙碌碌地用心修整了半个月后,几个线猴人儿终于大功告成。客厅里,我随手挂起这几个古老的线人儿,突然又觉得我仿佛是在和遥远的古人在对话。那俏丽的旦角就如同当年江边渡口的杜十娘,她眼巴巴的望着我,这会儿,如同我就是那负心的李佳又要将她另卖他人。还有那俊朗的生,也如同桃园借水后的唐公子催户,寻得桃园径却难见姣娥容那满腹的怨气,仿佛我就是我故弄玄虚,不让他们一对恋人相见一般。此刻,我简直是越看越爱,越看也越舍不得,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的心里突然有了许多的忿忿不平和无奈,我也比谁都更清楚,象这样古老的偶人儿合阳的本土已经不会再有了,它们原本是我们老祖宗为后辈们留下的丰富遗产,虽然它们已经躲过了一场场的劫难得以保全,但如今,我却要把它们打扮的精致玲珑拱手再送给一位异乡人。作为合阳人,作为一个线猴戏的工作者,我羞愧万千,突然一种耻辱感犹然生起。 后来,我几经周折,把此信息告知某领导,他说财政紧缺,无力解决。我也试着给王老板打电话,希望他能留下这几个古老的合阳木偶,电话里他笑着说:“兄弟,别开玩笑了,我是费了九牛之力才收藏的,光一个木偶我就花去了三万多,这四个十二万,你要吗?”我傻眼了,就那一个木偶,凭我三百块钱的工资,不吃不喝还得十余年,电话我挂断了,我的心在羞愧的滴着血。 再好的东西,已经属于别人了,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我故意地拖延了好几天了,尽量让我和它们多多呆上几天,但最终还是得送给人家得。王老板说自己太忙了,让我亲自把木偶送到西安见他。那天,我把所有的木偶整理好,整整齐齐放在一个纸箱里,坐上了去往西安的大巴车。一路上,我一直把纸箱放在自己的腿膝上,双手环抱着,满脸的凝重。满车的乘客个个疑惑,他们弄不清我纸箱里到底放了什么东西在里边,竟是如此痛苦的表情,我能感觉,他们看我的眼光都是怪怪的。 到了西安城,王老板在一家体面讲究的茶楼里接我。按照他的意思,我把几个偶人齐刷刷挂在一个博古架上接受王老板验工。刚挂好,他已经无比亢奋了:“哇!太美了,太诱惑人了,就说你们合阳的老先人咋恁智慧些,无需精雕细刻,而且寥寥几笔,木偶的面容如此传神,哎!哎!你看,你看这多像是古庙里的隋唐时期的菩萨像呢,哇!简直太美了,妙呀,太妙了!啧啧啧……”他一会拨弄这个,一会又翻疼那个,此刻,我的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与其说是舍不得,还不如说是羞愧万千,我恨自己没有能力保全这些古老的线猴儿,以至于让它们再流落到异地他乡。 王老板不失约,他付了剩下的另一半工钱,并且慷慨地再拿出三百块钱算是给我路途补助的小费,依他的性格这钱我是不能推脱的,我便收下他的好意。该起身往回赶了,一沓滚烫的人民币被我使劲拽在手心,我转过身极力想再看看那几个被我收拾一新的线猴儿,我看它,它也就看我。那个旦角的身体是微微侧着的,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在胆怯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是因我得离去而伤悲着,那摄魂的脸儿颔首垂目,它明明是在盯着我看,我的心碎了,鼻梁梁一阵使劲的酸,唯恐自己按捺不住有所失态,立刻仓惶地夺门而逃了。刚出茶楼,我的眼窝窝里已经是满满的泪水。王老板看出我的心思,手直接搭在我得肩膀:“兄弟,谢谢你,我会好好收藏好这几个木偶的,你放心……” “王老板,其实我更应该感谢您,这本来是我们合阳的老祖宗们留下的宝贝儿,可惜我们不肖呀,我们没有能力保存和保护好他们。说实话,您是替我们合阳人民做了个功德事情,难得您能认识它的珍贵和价值,已经这样了,兄弟今天也有件事得求求您,这些木偶到您这就为止了吧,您千万别再倒腾卖走它,要是您那天不喜欢了,请先告诉我,或者告诉我们的政府,但愿有一天它们还能回到自己的家乡,让合阳的后辈们再看看它们的尊荣……”我似乎有了说不完的叮嘱,几句话被我啰嗦的已经语无伦次了。 “呵呵,这个你放心,兄弟,哥为了这些木偶也是煞费了心,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弄到手,我也会象你一样爱护它们,它们也将永远放在我的博物馆里,只要兄弟你想看,你随时来,任何时候哥博物馆的大门都是向你永远地敞开着……” 弹指一挥,回想起来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里我搬了家,换了几次电话,如今,领王老板来我家的老领导已经不在人世了,王老板的电话号码在我的号码薄里也早已经销声匿迹了,有关于那几个木偶的所有音信,从那以后再没有了一点点影踪,几回回的梦里,总会出现我当年离开茶楼时回望那几个线猴儿的眼神儿,我,心就碎了。 魂牵梦绕的线猴儿,在他乡,你们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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