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书生随笔】故乡哀

显示全部楼层 · 2015-12-5 14:59:01

本帖最后由西部文学于 2015-12-10 16:12 编辑

过去多少年了？我现在已不大记得，只是记得自从大林死于村公所一楼农村合作医疗室后，我就再也没有去医疗室里买过一次药。而2007年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家，我都会先在城里的药店买些感冒、发烧等必备药，才坐上回家的班车。
也许是现今生活中有太多的无奈和遗憾，我心头常常涌上一股股怀旧的情绪，也总是以为，时光若能倒退的话，过往岁月里的一些事自己会处理得更好。只是，对于大林惨死一事，我却始终没有任何把握可以不让悲剧发生。毕竟，大林惨死时我还只是一个懵懂的少年——少年朝气蓬勃不假，但也容易人微言轻。
坦白说，我与大林并不熟悉。只有在回忆少年时代，或回家路过村公所一楼医疗室时，我才会偶然想起大林，但我很快地又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了。我想，大林惨死的悲剧与他父亲老莫不无关系。在我记忆里，老莫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虽生养了大林三兄弟，但大林三兄弟都没一人能够上完小学。老莫太爱赌博了，赌得家徒四壁，一家四口挤在一个由木板搭建成的棚窝子里，过着清贫的日子。我没有见过大林的母亲，据说她是不堪忍受丈夫（老莫）烂赌的恶习而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也是在村公所一楼医疗室外的一块黑板宣传栏下，大林给了我最初的印象——一年四季总是穿着破旧、很不合身的衣裤，样式也十分土，夏天打着赤脚脏兮兮的，冬日穿着一双破烂的解放鞋，大脚趾常常露出鞋外。一个青年人穿着如此迷糊，使我有点相信村里一些大人们的话了。他们说，大林脑子有病。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林眼里露出过一丝凶光来，他黝黑的脸上始终笑容可掬。我放晚学回家路过村公所时，大林经常笑着和我打招呼：“你放学啦？”
“嗯……”我先是轻轻应一声，就笑着问大林：“今天你不用做什么农活吗？”
“没什么活做，我到处转转，随便玩一下。”大林咧嘴笑着，憨厚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我跟着也笑了笑，却听到大林说：“认真读书，有前途！”仿佛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青年大林估计永远都想不到，他天天转转的村公所日后竟会是自己生命的终结点。就如我永远也想不到，第一次是在村公所医疗室里见到大林，最后一次见到大林也是在村公所医疗室里。
记得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寒风刺骨。我和父亲、哥哥、二姐在甘蔗地砍甘蔗，邻居老锵到我家地里向我父亲借火机点烟抽后，突然笑着对我父亲说：“听人说，牛坪尾大林昨晚半夜偷老杰家的猪，今早天刚亮老杰就和几个人冲进大林家里，直接把大林从床上拖起来，拖到路边后，他们用牛绳把大林绑在一棵大树下，然后几个人轮流抄起木棒敲打大林……往死里打，木棒都断了好几根，围在树边的好多人都看不下去，纷纷回家了……”我心里一紧，急急问老锵：“没有一个村干部出面制止老杰他们打人吗？”
“没有！这种天个个砍甘蔗忙得要死，谁会那么有空去管闲事！”老锵摇摇头，很是淡漠地说着。我心里却是疼了一阵又一阵，为自己无法改变什么而难受——我们村庄太大了，有时感觉牛坪尾发生的事如美国攻打伊拉克一样，距离中国远着。何况，村里那么多村干部都无动于衷，我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又能如何？天气阴沉的午后，在回家吃午饭的路上，我不断地听到有人散播最新消息，如：什么“大林的手脚被打断了”，什么“大林被一些人抬去村公所一楼医疗室，扔在地板上，没几口气了”，“有人已经骑摩托车去乡里的派出所报案了”啊；我一走到小学时就感觉到村里的气氛有些怪异，有几个妇女站在路边议论纷纷，一个妇女嚷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做？！把一个快要死的人抬放医疗室里，以后谁还敢去买药？！”远远就看见，往日人声鼎沸的猪肉摊（村公所旁边）前没一人影。
越靠近村公所医疗室，我也越感觉到自己脚步的沉重，想停止不前，后面的哥哥却有些不耐烦地催我：“准备回到家了，走快点啊！”我支支吾吾几句，终于还是走到医疗室外了。
只扭头朝医疗室里望了一眼，印象却刻骨铭心——医疗室大门开了一半，里面光影斑驳，大林软绵绵地趴在取药的那个窗口下，浑身上下依旧是一套破烂的单衣单裤，半张脸随后背朝天，眼睛紧闭，两只大脚板没穿什么鞋袜，脏兮兮的，脚丫子间隐隐有鲜血渗出，整个人一动不动，却又像全身都在抽搐，那半张脸比新鲜的豆腐还要白。据说，之前医疗室的医生（大林的邻居）看到大林已无法救治了，先是给大林打了一针镇静剂（减少一些痛苦），然后气冲冲地跑到殴打大林的老杰家里吼道：“你们还有心思在家里喝酒？！你们把一个快要死了的人抬去我医疗室里放，做什么？！你们有本事把人打死，为什么不把人抬到你们家里放？想让我管，没门！”
黄昏时分，我从地里干农活回到村里，路过村公所医疗室时，下意识地望进医疗室里，发现大林（尸体）已不见了，他原先趴着的那个地方有一滩鲜红的血污，在银白色的灯光下甚是逼人眼目。回到家后，听邻居们讲，派出所干部开着警车进村抓捕罪魁祸首的时候，老杰等人还“据理力争”说，大林先偷了他们家的猪，他们才将大林打死。算起来，他们才是真正的受害人。可悲！可叹！
到底大林有没有偷过老杰家的猪？众说纷纭。但老杰等人将大林打残致死，却是个不争的事实。几个人都被判了刑。村公所医疗室沉寂了一段日子，又开始热闹了。每当路过村公所医疗室外，听到里面传出哗啦啦的搓麻将声时，我的心情总是异常的沉重，大林的音容笑貌也总是浮现眼前。“我的乡亲们啊，你们脚下曾经有一条鲜活的生命惨然逝去，你们还记得么？”我轻轻地感叹，而回答我的，除了一阵阵哗啦啦的麻将声，还有几句刺耳的乡音：“操你妈的，我一不小心又放炮了！”
……
若干年后，大林的父亲老莫在贫病交加中凄然死去。老杰等人也都一一刑满归来。一切似乎都有了个圆满的结局。我心里却依旧无比惆怅，每回望着老杰等人的身影时，总想不通为何在他们心里一头猪命比一条人命贵重，而我自己又总希望故乡的一切是和谐的，乡亲质朴、乡音亲切、村庄宁静而安详——这种想法若是一种幼稚，我情愿一生如此幼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