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巴黎，春意盎然，塞纳河畔的依依垂柳轻抚着游人的面颊，像揉进了这座名城的缕缕情思。 离市中心不远的一座体育馆里，正在进行1989年国际体操大赛，操着各国语言的观众被中国女子体操运动员陈翠婷的表演征服了：猩红的地毯上，翠翠（队友们对陈翠婷的昵称）随着激越快速而灵巧的巴西桑巴舞曲，尽情跳跃、翻腾。那动人心弦的舞蹈，合着观众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把整个比赛推向了高潮，两个裁判不约而同地亮出了“10”分！翠翠击败了包括罗马尼亚希莉瓦斯等在内的众多世界名将，夺得了女子自由体操冠军。 熟悉翠翠的人们也许还记得，在1985年莫斯科友好运动会体操比赛中，当时年仅15岁的翠翠也称获得了自由体操自选动作“最佳编排表演奖”。这次比赛结束后，翠翠特别提到：“这套自由体操的动作欢快、活泼，适合我的性格。”她衷心感谢为她精心编排这套自由体操的舞蹈教练、也是国家体操队的舞蹈教练刘全谨。 （一） 34年前，也就是1955年，当时只有12岁的刘全谨连自己也没有想到能够考上文化部北京舞蹈学校芭蕾舞剧科。应当说，他挺走运。 刘全谨的父亲是河北唐山市的工人，母亲没工作，家里有七个孩子，全谨排行老六。全家的生活重担都落在了父亲一个人的肩上，其拮据程度可想而知。 偏偏全谨这个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与艺术有极大的缘分——他从小就喜欢舞蹈、杂技、唐山地秧歌。至于京剧、评剧、莲花落子、皮影，所有这些当时在唐山能看到的艺术门类，他都喜欢。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放电影，加片是一个芭蕾舞片段，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芭蕾。回到家后，他也学着在土炕上踮起脚尖跳，差点把土炕跳塌了，气得母亲用棍子打他。后来，他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劈叉、下腰。然而，他毕竟没有想到自己这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儿会让北京来的老师一眼相中，使他成为了仅低于我国著名舞蹈家白淑湘两届的我国第一代芭蕾舞学员。 刘全谨的舞蹈技巧，在全班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1961年毕业以后分配到中国芭蕾舞团。可是，他有着不可弥补的先天不足：个子不够修长，身高只有1.67米，这能扮演齐格弗里德王子（《天鹅湖》男主角）、海盗康德拉（《海侠》男主角）吗？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被淘汰了。 今后干什么呢？可能是他与体操有着天然的缘分——从芭蕾舞团下来以后，他给八一体工大队的一名队员编排了一段自由体操，参加了1962年全国体操比赛，效果相当好，开创了专业体育队聘请专业舞蹈人员教练舞蹈动作、编排自由体操的先例，在体操界引起了很大反响。1962年他申请到国家体操队担任舞蹈教练。他没想到，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他更没有想到，他这个国家体操队首席舞蹈教练也是末席教练——至笔者撰写本文的时候，国家体操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仍然只有他这样一位专业舞蹈教练为女子自由体操设计、编排舞蹈动作。 （二） 一套成功的女子自由体操，除了必须有若干新颖的高难度动作外，还必须有优美的舞蹈和音乐，体现健与美的结合。舞蹈动作设计、编排得好，不仅起着烘托和连接难度技巧动作、调节体力的作用，而且可以更好地表现运动员的特点和风格，增加艺术效果。在比赛中，在同等难度和质量的情况下，舞蹈动作的优劣常常成为能否获得高分甚至冠军的重要因素。 可是，为了获得高分而精心编排每一个运动员的动作，该有多么难呀！ 一套女子自由体操比赛的时间只有1分10秒至1分30秒。这瞬间即逝的时间内，要有几串跟斗和规则规定的体操连接动作和舞蹈。体操的技巧、跟斗，又须巧妙地安排在乐曲中，留出音乐的主旋律再配以舞蹈的精彩段落，这才能更有光彩，才能给人以最深刻的印象。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缩天地于方寸之间”，使美妙的体操舞蹈，长久地滋润观众的梦乡？女子女子体操运动员有技巧型、力量型等不同的类型，她们的体型、体力、技术风格又各不相同，怎样才能做到自由体操自选动作的编排充分考虑这些因素而又能充分发挥呢？还有更难的是，刘全谨从我国老一代著名体操运动员戚玉芳、郭可愚，到曾在第一届新兴力量运动会上获得全能和自由体操冠军的王维俭，老将佘淑勤、蒋绍敏，到后起之秀刘亚军、朱政、马燕红、文佳、吴佳妮、蒋薇......到国家集训队的陈翠婷、王惠莹、杨波，刘全谨都曾为她们排练过舞蹈、编排过自由体操，如何避免雷同，使她们每一个人的动作做到老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呢？ 刘全谨笃信，功夫在诗外！ 他潜心研究各国舞蹈、音乐、体育、宗教、风土人情，完善的电视节目只要有舞蹈，他一定坚持看，边看边学，困得实在挺不住了，把脑袋往墙上撞几下；日本松山芭蕾舞团来京演出，从不求人的他，这次也厚着脸皮求人弄票，一连看了三场，还意犹未尽；他虽然出国机会不多，但每次都满载而归。当然，不是那些当时国内还十分稀缺的大件儿——彩电、音响、电冰箱等，而是资料、录像带、音乐磁带，甚至外国商店橱窗里的时装、宣传品，都能给他以灵感；为了掌握国外运动员的一手材料，他学会了录像，每次出国都扛着录像机。1981年，他参加了天津体院运动系函授学习，用三年时间取得了大专文凭。1989年，他自费到北京崇文区文化馆学习拉丁舞，一个已经47岁的谢顶老头儿向年轻人虚心请教；为了学好英语，他在家里和正在上外贸职高的女儿用英语对话...... 他的身心，全都融进了体操事业，衣带渐宽而终不悔。 在1980年法国盎蒂布国际女子体操比赛中，我国12岁的姜薇获得了个人全能冠军。她的自由体操动作富有儿童活泼天真的特点，外国朋友亲切地称她为“来自中国的布娃娃”。 这个布娃娃的形象是怎么的来的呢？原来，有一次刘全谨路过北京工艺美术商店时，一个造型别致的瓷娃娃启发了他。那个瓷娃娃斜倚在地上，手扶下颌，神态顽皮自然，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儿童的特点。他据此设计了姜薇的舞蹈动作，将静止的造型赋予了充满活力的艺术生命。 在第20届世界体操锦标赛上，我国运动员郑斯华获得自由体操第7名，虽然名次不高，但其干脆利落的结束造型还是给观众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而这个气势有力的动作竟是刘全谨无意之中拾到的神来之笔：那天他到龙潭湖公园去散步，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湖边的牌桌。忽然，一个小伙子猛地把手中的扑克牌往下一甩，胳膊划了个半弧形，大喊一声：“洗牌吧！”刘全谨禁不住为这个潇洒的动作叫起好来。他不顾围观者的取笑，一遍遍当场模仿起这个动作来，并将它运用到郑斯华的结束动作中去，正好弥补了这套动作抒情柔美有余，而结束动作偏软的缺憾。 （三） 经过刻苦的努力，刘全谨已经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人物了。他是中国舞蹈家协会会员、国际拉班舞蹈学会理事、中国舞蹈教学学会会员、北京影视艺术学院客座教授，他还是个热心肠，国家艺术体操队、国家花样滑冰队、北京体操队，甚至社会上举办的交谊舞班，他都会去给人家辅导、讲课，然而，他远没有实现某些人视为“人生真谛”的“五子登科”： 票子——他在笔者采访的时候职称还是教练，中级职称的最低级，不用说他比不上那些高级教练，就是他训练过的弟子也远远超过了他。他的低工资是有缘由的： 1970年，他被下放到唐山老家，在唐山第一陶瓷厂当工人。可怜这个艺术的骄子，怎会耍泥盘子？推一车泥坯还把车子推翻了，弄得浑身像个泥猴。28岁的时候，虽然超龄6年(入伍的年龄最大不得超过22岁），仍以出色的基本功考上了总后歌舞团演样板戏，又被原单位某领导陷害丢了饭碗返回唐山。铁道部某局搞样板戏才把他调回北京。1978年落实政策回到国家体操队，如此反复者三，工资焉能涨上去？为了节省每一分钱开支，他学会了裁缝、织毛衣。直到1989年，他的夫人和一双儿女的衣服基本都由他裁剪制作。 房子——笔者采访时，国家体操队唯一住平房的教练，而且是住国家体操队原来的幼儿园破旧厨房的人； 车子——他只有自行车，没有摩托，更没有汽车； 孩子——他有两个孩子，一对孪生姐弟，姐姐在念高中，弟弟待业； 妻子——你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妻子，这位原故宫博物院院长单士元的爱女，只是一个小工厂的工人，因身体不好，长期病休在家，只拿生活费。 然而，他却是一个精神富翁：一听音乐，就能分辨出是阿拉伯风格还是古典流派；一看舞蹈，就知道是桑巴还是汤加土著舞、萨摩亚草裙舞。虽然，这些在课堂上都没学过；他撰写过《竞技体操》一书中的女子自由体操编排；他发表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体育舞蹈的特点》等许多颇有独特见解的专业文章，国际体操联合会主席季托夫先生1986年来华参加第7届世界杯体操赛时曾赞扬：“中国女队是很有实力的。我喜欢规范的体操。在这一点上，我很欣赏中国队员。她们没有那些蹦蹦跳跳的不规范动作。”刘全谨觉得，这正是他毕生的追求。 告别刘全谨的时候，笔者在国家体操队训练馆正在看他训练3个刚从地方运动队选拔到国家集训队的小女孩。整个一小时，没停一分钟，队形、队列、头、脚、胸、腹、肩，交叉步、大跨步跳。有时候，他索性自己弹起了钢琴，贝多芬的《小步舞曲》、肖邦的《波罗乃兹舞曲》就从他的指尖飞快流出，看他那志满意得的样子，那乐符就像一个个小精灵，继而又幻化成一个个马燕红、陈翠婷。三伏天的训练都要大门紧闭，我坐在那里大汗淋漓，他却满不在乎地又示范又喊口令。看到他那无怨无悔的样子，我不由得想起了美国诗人朗费罗的诗： 我们命定的目标和道路 不是享乐 也不是受苦 而是行动 在每天每天 都要比今天前进一步 （本文发表于1989年10期《体育博览》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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