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夜散文】村暮

显示全部楼层 · 2014-10-9 11:07:45

本帖最后由红米饭于 2015-9-21 18:53 编辑

　一

　　六爷爷极缓慢地挪动着……若不是车子停下了，我不会觉出他在动。

　　他像是被脚下的影子胶住了！

　　跃进伯正好路过，几大步凑上去，手指着我的车子高声道：“车要进胡同，你快些挪！”六爷爷鼓了鼓喉结，蠕了蠕嘴唇，机械地点点头，两只脚继续维持着原来的频率。他这般年纪，不会再有别的频率了。

　　跃进伯又紧了几步，迎着车子过来了。车玻璃的光，晃了他一个趔趄，好在有墙，他一扶一踮脚，很快，脑袋就探在车窗外了：“娃！回来咧？”乡音里混着浓重的蒜味。

　　“嗯，吃咧，伯？”

　　“吃咧！”他一边回我的话，一边接过我递出去的纸烟，嗅了嗅，又眯了眯烟屁股的商标，微笑着架上耳朵，“你按喇叭！”，他指指方向盘，一扬手，走了。

　　身后撂下一句话：“这些老东西，也不赶紧死！”听听，他忘了自己其实也是个老东西！

　　当然这些话，六爷爷听不见，他还在卖力地挪动着……我正要下车去搀一把，睡了一路的儿子醒了。

　　“爸爸，这个爷爷怎么慢得像蜗牛？”

　　“乱说，该叫六太爷！”

　　“嗷！”儿子揉揉惺忪的眼，“老家到了？”

　　“到了！”

　　架扶着颤巍巍的六爷爷，我看到他用浑浊无光的眼，直勾勾地盯我，我叫他一声“六爷爷”，他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喉结一鼓一鼓地，嘴唇一蠕一蠕地，用拐杖指指我，又指指车子，喉咙里发出丝丝拉拉的声音：“娃…，回…？”我清楚地听到了两个字，两个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字。

　　我一手搀进他的腋窝，一手给他紧抓着，六爷爷的步子一点也不慢！

　　他枯瘦的肘，尖硬得像根烧火棍，偶尔会触碰着我的腰。尽管极轻微，却足以让人感受到岁月老辣的刀工。

　　在跃进伯踮步的地方，停蓄着一洼浅浅的水。一洼昨日的雨水，绝对不会是时光。一对黢黑的燕子飘然落下，又迅捷地从我们的眼前滑翔而过，引出两条浓黑的弧线……快与慢，原本是极易分清的，那一刻却不知怎么的，混沌难辨了。

　　它们飞过去了，就真的飞过去了，与我们的缓慢挪动，并无本质的差别。

　　我们缓慢地挪动着，在各自的影子里绕过水洼……那么浅的一洼水，能经得起几日晒？太阳就在头顶，我有些惶恐地收回深想下去的念头，有些摇曳的目光搁浅在那一洼清浅里，那里面的天空，云朵，还有泥土，都是极柔软的。

　　二

　　一直以为，真正能够计量时光的不是钟表，而是太阳和月亮。这不，日出日落、月圆月缺间，又到了艾叶飘香、香囊争艳的端午。

　　与往常一样，我又回到乡下。

　　无论什么地方的端午，都是从清香开始的。乡下尤甚，因为空气清纯，艾草的香就更能脱颖而出，推开一扇朱门，搂起一个顽童，总能贪来满鼻醉人的芬芳。

　　当日，太阳红灿灿的。可是啊，康二叔却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里三层，外三层，蜷缩在阳光下晒着……远远地望着我，他都没有起身，凹陷的眼神递过来一丝微弱的问候。

　　瞅见我手里的盒子，他才鼓起劲儿说：“回来了就好，买那干啥？”

　　我说：“过节呢，咋能空着手？”我将礼盒靠墙立下，这才看见他的双手捂在肚子上，“二叔，你这是咋咧？”

　　“胃肠炎，老毛病！”

　　康二婶递过来一把椅子，说：“受不得凉，吃不得药，天天就这样晒着！”

　　话音还在半空，康二叔就不乐意了。他把浑身的劲儿都调集在眼皮上，狠剜二婶一眼，很快又松弛下来，弯成月亮冲我说，“不碍事，别听你婶瞎说！”他偷偷地倒换着捂在肚子上的手。我假装没看见。隔着有三尺远，就听见他的肚子里像藏着一辆拖拉机，“呼呼啦啦”地响个不停。侧耳听着那响动，我的手都想寻个地方捂上。当然，最恰当的地方该是他的肚子。

　　可是，不知碍于什么，我的手竟乱了方寸，无处可捂。尽管他是我族内最亲近的叔叔。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端午节的主义是祛病防疫的，怎么康二叔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病着？方才进门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家门上是插着艾草的。

　　习惯使然，只要是我疑惑而又关心的问题，我都会在百度里去搜寻解释，尤其是亲人的病疾，我总想知道缓解的方法。胃肠炎，此疾虽平常，却也算得上是个难缠的顽疾。我急切地想知道个周详。

　　于是，一边与他们拉呱，一边翻阅手机，忽而一行字震颤了我的心思。

　　那一行关于胃肠炎病因的字这样写道：从中医的角度来说，忧思伤脾，脾胃相表里，脾伤则胃伤。

　　忧思，我忽而想到二叔的独子，远在广东的康剑，这个一年也着不上一次家的小子。我感慨自己心思细腻的同时，也不轻不重地埋怨他常年不省亲的作为。然而，我忽地就觉出这样的怨与恨，似乎也或多或少地会株连到自己。

　　这时候，二叔突然发问：“侄儿，你在查什么？”

　　“端午，端午的来历。”我神情惶惶地将方才的心思掩埋于艾香里。“嗷，快念念！”二叔想听，二婶也跟着定了神，备好了耳朵。

　　“嗯，”我快速地又翻了一遍手机，慢吞吞地念起来……

　　“端午，也叫端阳，”二叔急切切地插进话来，“你听听，既占了“午”，又占了“阳”，咋能离得了日头！”说完，他理直气壮地睇望了二婶一眼，倒换了一番捂肚子的手，暗示我接着念。余光里，我看见他很悠然地继续晒着自己。

　　至此，平生第一次悟出：端午是属于阳光的节日。

　　三

　　长假不长，加上“小”字，其实仅比周末多一天。远途的人要是想回趟家，简直如同打仗一般紧张。且不提说抢票挤车，那些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的折腾，就是自驾而归，也是够劳顿人的！

　　回家不易，故而就特别珍惜在家的时间。

　　像我，回家后就很少出门了，只要没有非得外出的事情搅扰，宁愿一整天在家宅着，陪他们拉呱家常。如此，父亲有时也会轻描淡写地指责我：“你这样不好，也该到街巷里去走走转转，那么多乡亲呢！”他的话听着也对，可我也觉不出自己的错。

　　我不辩解，也不怪他。一个人到村上去，境况常常是：晚一辈的彼此面生，他们看我的目光总是令人难堪；长一辈的那些熟悉的面孔，不是涂满苍老，就是被时光隐去了；和我最亲近的同辈，又几乎撞不见几个。故而有好些次，人虽出了家门，但内心却想着：最好任何人也别撞见。

　　于是，步子总会迈向那些僻远的街巷。比如北巷，逼仄的街道两旁尽是空荡荡的院落，墙里墙外立着稀稀落落的杂树，少有人迹。我已来过好多次。那里的土墙，院落，还有树木，它们都比人更能抗拒时光，不至于会令我过分地感伤！只有与它们对视的时候，心里才能获得短暂的安宁。

　　这一次，迎面撞见三强，确乎让人始料未及。他与我同龄，如今都已过而立之年。望着他，就像望着一面镜子，我脸上有的他全有，门头沟，鱼尾纹，胡茬子。不同的是他的天顶微秃，稀疏的头发有些潦草，白皙的脸庞仿佛一对暄腾腾的蒸馍。两个名副其实的中年人久不见，猛然撞在一起，对视而立，竟一时语塞，寻不见个话头。

　　窘迫间的一瞥，我恍然悟出他的来意。他的手里提着一只小竹篮，里面提着木香、蜡烛和烧纸。那些与祭拜相关的物什，令我的脑袋一麻，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凉瞬间封堵了我的喉咙。

　　与此同时，他摇摆着脖颈，长长地嘘出一口气，眼睛微微有些泛红……

　　我说：“时间真快！”

　　“可不，快一年多了，”他说，“清明没顾上回来，这一次补烧……等过了三年，想把我妈接走，她一个人过得很清苦！”望着他微红的眼睛，我的心思骤然被惊悸盘踞。

　　北巷之外的那一片的山野是村子的墓地。早些年，与六爷爷同龄的那些老人故去的时候，我们还觉不出时光之手的无情与残酷。一晃，这手就已经将父辈们的队列搡开一道道豁口。

(文\星月夜）

星月夜 · 2014-10-9 18:29:44

洛沙 · 2014-10-9 12:15:25

最后配上图片，方便西部文学微信公众平台采用！

章新会 · 2014-10-9 13:12:44

一晃，这手就已经将父辈们的队列搡开一道道豁口。-----读来有些痛。好文章崇拜一下。

穆丽德尔 · 2014-10-9 13:42:52

的确是好文章'道出了游子归来的另一番心境'时间到底残忍大于仁慈。问候老师'拜读。

人间烟火 · 2014-10-9 15:02:28

真的是好文章！通过刚进村口时六爷缓慢的脚步、康二叔对端午阳光的依赖、撞见三强为逝去的父亲补少清明纸几个侧面和细节写出了农村进入老年社会的现实状态。语言也很有特色，比如“我清楚地听到了两个字，两个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字”，“一晃，这手就已经将父辈们的队列搡开一道道豁口”等，是典型的文学语言，读来颇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