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云小说】人生能有几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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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079 | 回复7 | 2016-7-31 20:14: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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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娘最终还是死了。
  娘死的那天是我小孙子结婚的日子,结婚是喜事,丧葬是悲事,万事不能两全,和女方定好的时间不能更改,就连西村帮忙看过老黄历的吴半桶也不会答应。
  我和两个儿子将娘的棺材安放在隔壁一个闲置的偏房,布置好灵堂,摆上遗像,祭上瓜果,点上香烛,又在棺材顶上放了一只小小的菜碟,里面盛了几滴菜油,做个引子点燃。灯光微弱,随着窜进来的细风来回跳跃摇摆。
  我伫立了片刻,向儿子摆摆手,示意大家出去。
  我关上房门,上了锁,找来两根长条木,交叉着用钉子钉的严严实实。
  我提着榔头喘着气,看着族人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压饸饹床子发出“咯叽,咯叽”声,几个男女在一边调面,一边斗嘴。
  蚂蚁乱作一团,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然后四处散去。一层黑云压了过来,日头被顶的不知去向。
  “该不会要下雨了吧,社会,赶紧去你材林大大家,看有没有大帆布,万一下雨,咱还要提前搭好帐篷,不能把娘家人淋成个落汤鸡吧。”我媳妇端着半筛子饸饹,系着围裙对我堂哥的儿子社会说道。
  社会光着膀子,白了她一眼,继续在水龙头底下接水。
  “一个都支不动。”她朝我喊道:“你是老的不能动了?你们王家人都是老爷命,死了个老的,还有这么多小的和我过不去,我这辈子是欠你们的。”她将筛子重重往床板上一扔,饸饹弹到光床板上。
  我提着榔头冲上去,真想盖头就给她这么一榔头。这辈子我无数次有过这样的冲动,但又无数次轻然的放弃。
  “滚,贼种。”我骂了一句,背对着她。
  “老狗,窝囊一辈子,屁用顶不上,呸!”她戳我脊梁骨,然后又去给别人帮忙,一边用眼睛时不时瞪着我,一边冷嘲热讽的数落我。
  我慢悠悠地走出大门,依旧忘记放下手中榔头,就这么提在手上。上了一道堵坡,看到那颗杏树正被风刮得沙沙作响,推土机发出阵阵轰鸣。他们正响应政府的指示,对地坑院进行填埋。现在回填的是我的院子,院子里生长了二十年的大枣树已被黄土淹埋的只剩不到半米高,尘土漫天,我遮住眼睛,却禁不住要打个喷嚏。
  为什么要先埋我家的,这是我父亲在世时,一竹篓一竹篓土挑出来的,你们就不能先埋别人的,给我多留几天念想吗?我举起榔头,愤恨的朝推土机走过去,想一榔头一榔头把它敲碎。
  走了几步,我没有再继续走,蹲下来看着我那坍塌的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老窑。
  我父亲躺在老窑的炕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额头汗珠大滴大滴往下流,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身子颤抖的如同摇色子。
  “牛都看不住啊,悔断肠子了,不该选择昨天的日子啊。”父亲揪着胸口,好像打算扯下一块肉来,哭声在窑洞里响作一团。我姐姐妹妹和我,也一起哭了起来。娘想给爹倒碗水喝,却接连打碎了三个大黑碗。
  牛是我父亲的生命,是给我留着结婚的唯一资本。
  有人介绍了邻村的女子,不要彩礼,但场面要搞得热闹大气,使女方有面子。我父亲终于放下心中这块石头,那晚喝了不少酒,对我说:“红旗,爹这辈子是没出息,也没给你留下一点财产,一直为你这婚事担忧。现在好了,你蛾子姨给你说了这门亲,咱不挑别人好坏,哪怕是缺胳膊少腿,能来咱家,就是咱们的福气。明镇上有集,我牵着牛去牛市看看行情,合适就卖了。”爹让我坐在炕沿上,喝了一口酒,神情凝重,说:“这老牛为咱家出了不少力,卖了是有些舍不得呀。”
  “爹,要不不娶媳妇了……”
  “胡说,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你爹这辈子盼呀等呀,就等这一天呢。”他开心的笑着,仰着头想着什么,又说:“这窑是我和你妈结婚那年箍的,结实的很,你结婚就用这孔,我和你妈搬到厨房,盘个炕就行了。”
  爹第二天牵着牛上了牛市,很快遇到一个自称牛贩子的人,问道:“老者,这牛咋卖?”
  我爹说:“现在是个什么行情吗?”
  牛贩子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略一沉吟,说道:“是这。”走到我爹跟前,两人在牛身子背后摸了一阵子手,都笑了起来。
  牛贩子说:“你看这个价还行吧,咱常做这事,不说假话。”
  我父亲还是觉得哪里不妥,想要多看几家。牛贩子说:“你随便看,绝对一模一样。你留个地址,如果今天牛卖不了,哪天我亲自去你家,咱俩好好谈谈。”
  我父亲一想也好,省的来回走几十里路,就给他留了地址。
  那天父亲觉得行情不符合自己的心意,就把牛牵了回去,又精心饲养了一天,希望留地址的牛贩子哪天再来能出个好价钱。
  父亲每天第一个起来,扫完院子,就去给牛添草喂料。
  “哎呀,出事了,完了……”我们听到父亲在牛棚大叫,都只穿着内衣,趿拉着鞋往牛棚奔。
  父亲扶着栓牛桩,茫然若失。娘也慌了:“牛呢,咱家大黄牛呢?”
  “昨天晚上还好好的在这吃草,今天怎么就没了。”姐姐帜旗说道。
  “大门开着呢,有咱家牛拉的屎。”妹妹彩旗跑回来说道。
  爹一下子瘫软在地,抱头痛哭:“这是被贼偷了啊,这该怎么办,咱红旗娃还靠这个钱结婚呢。”
  爹死的那天是我结婚的日子,娘说婚丧不能在一起操办,让我把爹的棺材安放在牛棚,锁上门,交叉钉上两根横木。


                                                                                              

       我娘和我媳妇是前世的冤家,所以这辈子注定没完没了的纠缠不清。会为了一把米吵嘴,也会因为对方多看了自己一眼而谩骂个不停。
  娘和妹妹彩旗住在牛棚,现在算是她们自己的窑洞了。我在旁边开了一孔不大的窑洞,养了几只羊,平时都是妹妹赶出去放养,回来由我母亲添料喂水。我媳妇除了管两个孩子的吃穿,连我都爱理不理,所以我大多数都混在我母亲的灶上。除了吃住分开,其实我和母亲妹妹并没有分的那么清,地是一块种,水是一口窖;榨了油,磨了面,回来都是分两份,即便是柴禾,我也会从果园捡回来分给母亲一些。
  母亲勤快,不爱说话,遇事喜欢沉默,但每次面对我媳妇的无理取闹,总会反驳,而且骂的特别难听。我知道这现象不是偶然的,是有遗传因素,据说我母亲和我奶奶就是这样彼此勾心斗角,一辈子不说话。
  一天早晨,送孩子们上洞坡,看着他们进了学校大门,我拿起扫帚扫完门口,又将六米长的洞坡扫的干干净净,才拿着铁锨进了羊圈清理羊粪。
  “谁眼睛瞎了,把娃衣服撞到地上也看不见?”我媳妇捡起地上的衣服,扯着脖子朝牛棚那边故意喊叫。
  我妹妹彩旗冲了出来,毫不客气的骂道:“你鬼哭狼嚎的,吃饱了撑得?”
  “撑着也是我自己做的饭,吃不上你们牛棚的脏饭。”
  “撕烂你的嘴。”彩旗过来就和她掰扯在了一起。
  我叫道:“彩旗,你回去。”
  彩旗脸上被我媳妇抓出几道指痕,对我道:“哥,你不管你这疯婆娘吗?”
  “大清早就听见你们叫,让人清净一下耳根。”这时候我已经走了出来。
  “把话说清楚,谁是疯婆娘,我看你是想老汉想疯了,跟着你野妈一天到晚的折磨我。”媳妇不依不挠,越说越来劲。
  “闭上你的嘴。”
  “你这个废物,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胳膊肘往外拐。”
  我气急了,看看手中铁锨,握紧,又扔掉,上来与她厮打。
  “王八蛋,他妈的,你敢打我。”他抓我头发,太短,没抓住,又来抓我脸。我不会打架,也像女人一样,抓她,挠她。她咬我,我一脚将她踢倒在地。
  她什么东西都没带,就回了娘家。我连一丝挽留的念头都没有,走了反而清净。
  “哥,你赶紧去把她找回来。”
  “这样跑回去,人家娘家人肯定饶不了我们。”
  母亲和妹妹好像都很担心,其实娘怕她一气之下与我离婚。
  我板着脸,也没跟她俩客气:“你们俩跟着添什么乱,不嫌烦躁啊?”娘嗫嚅着嘴,妹妹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我离了媳妇倒没什么,只是两个孩子没完没了的吵闹着要他妈,这些祖宗得罪不起,便请本族一个大大陪我一起去丈人家赔礼道歉,请她回来。
  去的快,回来的也干脆,几乎没费多大劲就跟着我回来了。她把气全撒在我身上,不让我吃她擀的面,不让睡她旁边。我吃我妈擀的面,睡我儿子旁边,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我夹杂在这三个女人中间,受尽了怨气。有时候又加上我姐姐和几个孩子一起起哄,我媳妇就显得势单力孤,骂一阵子便重重的一甩窑门进去窝在炕上嗑瓜子。我姐夫最看不惯我家里这种如同战国时代的混战,所以极少来,来了也是吃完饭,筷子一扔便走,临走总要叹着气对我说:“红旗,你是个男人,就要有个男人的样子,该怎么处理,你看着办。”
  我当然是男人,但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先把妹妹嫁出去,这样娘俩就会减少些摩擦。
  妹妹嫁到隔壁村,与我家相距不到二里路,母亲没事总要到女儿家住上几天。姐姐妒忌,又时常让姐夫来接母亲去她家住,而且时间更长,如此一来,我媳妇和我娘的争吵果然少了。加上姐姐几个孩子与外婆相处时间久了,感情浓密,彼此依恋难舍。母亲也经常自己跑去串门,反而和近处的妹妹走的远了。
  没人和媳妇吵闹,她除了把愤怒发泄在我身上,还学会了打牌,而且从来不玩小的,和村里几个大牌玩大的,输了不少钱。
  我质问:“你有什么资格和这些人打牌,地里的事也不管一下。”
  她辩解:“我打牌是我的钱,你管得着?你妈什么事不管,老往女子家跑,你怎么一个屁不放?”
  我想打她一巴掌,还是忍了,说:“随便你,你是皇上。”
  她很得意:“给你们做饭洗衣服,都把你们放到二两称上了,还没完没了了。”
  她不喜欢去自家地里劳动,却喜欢去别人地里劳动,哪怕不给钱,只管饭,她都兴奋地要跳起来,她就是喜欢人多,喜欢热闹。
  母亲从姐姐家回来,容光焕发,带了不少吃食,递给我一个袋子,说:“这衣服你姐没穿过,说是小了,让给她,看她要不要。”
  我接过衣服,放在窗台,对我娘说:“最近地里忙起来了,你也帮帮忙,过些时间再去我姐家。”
  “我知道,东边地里韭菜能割了,我下午去割,你抽空给你姐姐妹妹送去。”
  我不知说什么好,点点头说:“好。”

                                                                                                    三

       才三十二岁,我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村里人都心疼我,见了面总会关心的说:“红旗啊,你可要保重身体,看你年纪轻轻的,头发就白成了一片雪,万一倒下了,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我感激这些看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们,感激这些与我玩泥巴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可我能怎么样,不劳动就得全饿死。我不能和媳妇比赛看谁更懒,她懒她的,我还得咬紧牙关为这一大家子拼命啊。
  我和我娘两个人在地里忙活。我也学会了做饭洗衣服,有时候觉得屋里屋外忙碌的只有我一人,其实我母亲也在忙碌,只是忙的毫无头绪,帮不上我的大忙。过年年货是我亲自置办,就连大人小孩的衣服也是我买,我媳妇喜欢赶集,因为她必须给自己买一身好衣服,外加一些零食。我母亲很少去集市,我便买来分一些给她,姐姐妹妹也少不了隔三差五给钱给衣物。
  孩子慢慢长大,我的负担也越来越重,和村里人学会了绑笤帚,早晨五点骑着自行车出发,去外村,有时也去外县收高粱。收回来存放着,等到秋收春种过后便开始着手绑笤帚。开始我在地上竖起一根木桩,后来因为用力过猛,桩子断了,我的腰也闪了。我就在院子里的枣树上缠一圈铁丝,然后把钢丝钩挂上去,树大根深,即便我是一头牛,恐怕也不会把这么大的枣树掰倒吧。
  加上苹果和桃树,我不外出打工,也勉强可以养活这一家子。日子一好,我媳妇穿衣打扮也越来越时髦,我则是这件二十元买的迷彩服常年挂在身上。村里人都说我媳妇是最享福的女人,是啊,她不下地,不干家务,当然是幸福的女人,相反,我只怕是世界上最遭罪的男人了。
  我卯足了劲,想尽快盖几间平房,好为儿子的将来打算。
  这一年我姐姐却忽然患了胃癌,没多久就病逝了。三个孩子和我姐夫一下子塌了半边天,日子乱作一团,拮据的连安排后事的钱都没有。我从箱子里拿出一千元,在灯光下数着,媳妇一把抢在手:“想往外拿,门都没有。”
  我没说话,起身去厨房拿了把菜刀进来,脸色煞白,威胁道:“放不放下,不放下我就是一刀。”
  媳妇横着脸,说:“是你妈生的你就来,看准了再砍。”
  我说:“我不给你废话,我姐都死了,现在不跟你开玩笑,钱该放哪放哪。”
  媳妇见我和以前态度完全不同,料想是因为姐姐的死伤心过度,只怕真会一刀切了自己。其实我没那胆子,只要她再忍忍,我就会扔掉菜刀。
  这些钱我给了我姐夫,我说:“我姐死的可怜,三个孩子更可怜,用这些钱先把我姐的后事办了,其他的留着家用吧。”我姐夫是坚强的男人,伤心没有让他流泪,痛苦没有使他丧失理智。他将丧礼办的井井有条。
  我们封锁了消息,但母亲还是知道了,她提着一竹篮韭菜往外走,我拦住她:“娘,咱回去吧。”
  “我得跟你姐送去,她说要吃韭菜馅的饺子。”母亲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这话是对着门说的。
  彩旗挂着两行眼泪奔了进来,一下子扑到我娘怀里。
  “娘,我姐她死了,不在了,她真的不在了……”
  我抓住彩旗胳膊,想把他和娘分开,但她们好像粘在了一起。
  我说:“彩旗,你冷静一下,你这样呜呜哇哇的哭,娘怎么承受的了。”
  媳妇端着水盆出来泼水,看到这场面,白了一眼,进窑去了。
  娘抓住彩旗的手,撩开她披在眼睛上的刘海,说道:“娃,咱不哭,你姐命不好,从小像你爹,可能你爹想她了 ,就叫她去了。”
  没了我姐,娘再串门就去妹妹家。妹夫长相帅气,跟着村里人做瓦匠,这一门手艺在手,日子也过的去,后来有了孩子,两人就更加勤奋起来。
  妹妹说要尽快攒些钱盖房子,再过几年砖瓦工资一上涨,要盖可就难了。
  我终于盖起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搬离了住了三十多年的地坑院,但绑笤帚和养羊都在地坑院。我母亲住在靠大门的一间上房,吃饭要下地坑院去。为了方便,我又请人在面积本就不大的院子里盖了一间厨房。村里长辈们都夸我,父亲死得早,靠自己的勤劳盖起了房子,在这一代人当中是佼佼者。
  在我日子慢慢转好之际,妹妹被查出患了胃癌。
  妹夫辛苦积攒的原本盖房的钱,一下子投到了医院,他儿子满是抱怨的对她妈说:“都怪你,老是看病,我们才盖不起房子。”妹妹每次来都会笑着这样说。
  妹妹比姐姐家庭条件好,发现及时,经过药物控制已经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碍了,她也很快投入到忙碌的家务当中。我母亲总要把我留给她的零用钱拿出来买些补品送去,而且一住就是两三天。
  我从信用社取回我剩下的两万多元,媳妇不但没有阻挠,反而和我一起清点,并冷冷地说:“都给彩旗拿去看病,我不恨她,我恨的是你妈,彩旗为了你结婚也没上完学。”
  我吃惊的看着她,忽然笑了,说:“你今天怎么回事,一下子神经病全好了。”
  她掐我一下,笑着骂道:“贼种。”
  我的钱最终也没能救回彩旗的命,她还是走了。
  妹夫那晚来,跪在院子当中,泪流满面,对我娘说:“娘,我对不起咱家彩旗啊,她就这么留下我和孩子走了,我该怎么办?”他一边哭,一边抽自己嘴巴,脸上一大片手印。
  我母亲脸上没有一丝血气,像当年我父亲死了牛一样瘫软,他让我扶着他走到院子,有气无力的对妹夫说:“强,别跪着,娘不怪你,都怪娘这辈子太苦命,你爹死的早,你姐和彩旗也相跟着去了,我老了老了一下子死去这许多亲人,我心里难受啊。”说着哽咽起来,哭的也是有气无力。
  妹夫起身搀扶她,说道:“娘,我大姐和彩旗虽然都走了,您也不要太悲伤,身子最要紧,您还有我红旗哥,还有我,还有几个外孙子,我们就是您的命啊。”
  母亲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她显的那样瘦弱,那样孤独,那样沉默,跟着我在地里种玉米,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娘,您回去做饭吧。”
  娘提着袋子就回去了,仿佛与我是个陌生人一样。这状态维持了很长时间,我以为娘生病了,叫来医生,医生了解了情况,说你娘没病,是伤心过度。我想该带娘去县城逛逛,或者亲戚家逛逛,缓解缓解心情。娘晕车厉害,我就骑着自行车带她走了二十六里去县城表姑家逛了一天,娘见到表姑一下子炸开了锅,声泪俱下,我表姑一边安慰,一边给她倒糖水喝,心里积压太久的情绪爆发完,娘终于恢复了状态。
  我媳妇很少和我娘吵架了,但依然不说话,比方看到我娘在水龙头下接水,她就会过一会去;我娘若出门,正巧碰到我媳妇进来,只能等到她回房后出去。许多年过去,许多事的发生,使她们都从最初的直接对抗,到如今的冷战。
  苹果丰收,这是唯一一次我娘和我媳妇一起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都在忙碌着摘苹果,装箱子。我媳妇也知趣的早早回去给帮忙的人做饭烧水,每天喂羊割草,只是还骂我“贼种。”骂就骂吧,都骂了一辈子,我早就习惯了。
  我娘从不生病,身体健朗,可以自己提着一桶水从地坑院上来,而且一点也不喘息。村里很多人都议论,说我娘的命长,是两个女儿和老汉的命延续的。
  我浇完地回来,洗漱完毕,从平房拉了一条灯线到地坑院枣树下,继续在那里绑笤帚,我的技术越来越娴熟,是村子里速度最快的,出去本钱,平均一个笤帚可以赚到一块钱,而我坐在这里几个小时就可以绑三四十把。
  “红旗,红旗,快上来,你媳妇昏倒了!”蛾子姨弓着身子在崖上喊我,我卸下装备就往平房跑。
  娘在一旁不知所措,媳妇由村里几个人扶到炕上,不省人事。一个人说:“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
  我跟着救护车到县医院,县医院设备落后,查不出来,让转往大医院,我又去了市医院。
  “脑瘤。”
  我很怕听到“瘤”“癌”这样的字眼,医生一说,我知道完了,我孩子没妈了。
  “去准备钱,这是良性肿瘤,做完手术就没事了。”医生见我吓傻了一样,走到我跟前碰碰我说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良性,但这话似乎说我媳妇不会死,只要还有救,我就回家准备砸锅卖铁,得给我孩子一个娘。
  “拿着。”娘从手帕里拿出我这几年给她的零用钱对我说。
  “他妈得的是大病,这些钱起不到什么作用,您留着用,不用管。”
  娘很执拗的说:“不多也是钱,搭车吃饭总能有用,拿着。”我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接在手中,数了数,足有一千多块。
  我卖了羊,卖了粮食,又四处找亲戚村民借,才勉强凑足了一次手术的七万元。
  我媳妇从阎王殿里又活了过来,不能在帮我干活,我就任由她东家走,西家窜,除了爱买衣服吃零食,再也没看到打牌了。
  娘说她能活到一百岁,却只活到八十八,就一头栽倒在玉米地里没起来。

                                                                                               

       推土机停止了轰鸣,我的眼前成了一片平地,我看不到我的老窑了。
  置办完孙子的婚事,我便开始着手准备母亲的葬礼。我积攒了一些钱,孙子结婚时给补贴了一些,剩下的我要全部挥霍在我母亲的葬礼上。
  那天晚上,我挨家挨户请了知客,村长给他们一一安排了任务,并由村里写毛笔字最好的人写了执事单,用浆糊贴在门道墙壁上。除了丧礼必须的鼓乐,我还请来了县里的剧团,县里的摄影,和儿孙们集资准备的电影,这派头在全镇都是空前的。
  我穿着白大褂,头戴孝帽,手里拄着用柳枝做成的孝棍,跟着喝礼先生的指示,边走边哭,边跪边往地上敬酒。我媳妇在一旁呜呜咽咽的哭,我不知道是真的哭还是假的哭,总之是哭出了声。真正哭的人都死了,她既然活着,就得哭。
  我坐在灵前和儿孙们守灵,一夜没有合眼。孙子端上一杯水,说:“爷爷,您回去眯一眼吧,这里有我和我爸,还有我大大呢。”
  我摸摸孙子的头,看着他,想起几十年前那个夜晚父亲和我商议卖牛的事。我亲了一口孙子,说道:“爷爷不累,咱都在这跟你老奶奶守灵吧。”
  我年轻时绑笤帚用力过度,伤了腰,经常痛的彻夜难眠。所以跪一会总要起来活动两下。大儿子说:“爹,我看您还是回去吧。”
  “里面躺的是我妈,不是你妈。”我说完,儿子闭上了嘴。
  纸钱随风乱飞,有的挂在树上,有的掉进了沟里,我从地上捡起一张,装进口袋,继续跟着丧队前行。
  我娘的坟和我爹在一个地方,都是靠着阴坡的墙壁从地上挖出坑,然后靠着墙壁往里挖墓室。乐队忽停,哭声一片,我趴在地上起不来,口水和眼泪混成了一条线,又和地上的泥土卷在了一起。我哭我娘,哭我爹,哭我姐,哭我妹,也哭我自己,为什么在我亲人最需要钱的时候我拿不出来,为什么我这样窝窝囊囊的过了这几十年?爹呀,娘呀,你们这辈子苦啊;姐姐妹妹,看看现在的日子过的多红火,你们咋就没来得及享受呢?我抓起一把泥土在手中,使劲了力想把它捏成砖头,又或者捏成一滩水,我不停的在地上捶打,哭泣。几个晚辈上来搀扶,却被我骂的狗血淋头。
  村里的壮年男人用粗壮的绳索将娘的棺材送进了墓室,然后封闭了室门。别人只用砖头,我用瓷砖,不光地上铺着花纹鲜艳的地砖,就连墓室的墙壁上也是先用水泥抹平,再贴上印着对联的瓷片。两边拿着铁锨的人开始往墓坑里填土,像推土机回填我那老窑一样,几分钟就鼓起了一个坟包。儿子将两个肉夹馍埋在坟头,其他人已经点燃了花圈,火光冲天,黑灰四散,鞭炮放了二十挂。
  我爬上坟头,头枕在坟头黄土上,像地老鼠打洞一样乱刨,尘土飞扬。
  如果乡间能破例,我希望把姐姐和妹妹的坟也一起迁来,也给自己留一块,要不了太久,我们一家子又可以团圆了。
  天渐渐黑暗,送葬的人陆续离开,烧完纸钱花圈的地方也熄灭了火。我艰难的站起身,往回走,我的腰很疼,心很疼,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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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濮云,原名刘凯,又一名刘宏冲,陕西淳化人。系淳化诗词学会会员,曾有长篇小说签约看书网、逐浪网、17K网络平台。少量作品发表在报刊和杂志,多数发布于网络平台。联系QQ281685099;微信puyun222,微博名称“濮云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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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能有几多愁,清如止水淡如梦。
                                     ——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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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诚个人认证 | 2016-7-31 20:48:2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篇非常感人的小说,故事情节生动,人物的性格特点描写栩栩如生,写出了人性的善。同时这篇小说也再现了“我”一生矛盾纠结的生活状态,这也是中国千千万万黄土地农民生活的真实写照,读来感人至深,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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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清风 | 2016-8-1 09:41:2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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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清风 | 2016-8-1 09:42:2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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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文学 | 2016-8-2 16:29: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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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个人认证 | 2016-8-3 18:03: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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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个人认证 | 2016-8-3 18: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小说太长了,微信是编辑了,就看发到公众平台后能不能正常显示,因为字数超过了微信公众平台的限制,后面的编辑内容我尽量少加一些,希望能发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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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云个人认证 | 2016-8-3 23:30:51 | 显示全部楼层
呵呵,真是麻烦老师了,发不了也没关系的。那我以后尽量写短篇,可是我最近想从小小说过渡到短篇,然后慢慢是中篇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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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能有几多愁,清如止水淡如梦。
                                     ——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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