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程贤富 于 2016-9-7 14:09 编辑
凡我就读过的学校,都成了废墟,真伤感!受老红军重走长征路的启发,我决定重走上学路,以顺道看看这些废墟。
从小舢舨跳下库岸,兴冲冲地来到蒿把坪。在老家读满小学三年级,于1971年转学到此,一直在这方圆不足百米的地方,读到高中毕业。每天从董家坝来到这儿,又从这儿回到董家坝,来回三十里。
昔日喧闹的小学,如今因三峡工程迁到了新场镇,唯坝子边三根黄角树仍健壮如初。行走在这等身的野草中间,脚步轻松,心情却异常沉重。少时的每一步都是迷茫的,今天是明确的,为怀旧而来。“调皮捣蛋的学生不予推荐,即使被基层推荐上了国办初中,学校也可以建议退回。”一进入小学五年级毕业季,老师就将推荐制度这个紧箍咒,牢牢地箍在我们头上,把心智还未成熟的我们,吓成了温顺的乖猫。为了上国办初中,小小年纪便学会伪装积极、假学雷锋、讨好谄媚……1973年上半年,离毕业只有一个多月了,忽然传来小升初要恢复考试的消息,这可急坏了老师们。因为受知识无用论的影响,平时从未做过作业,此时的我们连句都造不来。老师赶快挑些常用的词语编成句子,抄在黑板上,要求我们照誊照背。手脖子写肿了,手指也磨起了厚厚的茧子。后来恢复考试泥牛入海,但抄题时留下的茧子,半年以后才渐渐消失。
离开小学校舍,来到民办初中所在地。如今这里面目全非,驻足端详良久,才想起教室的确切位置。初中校舍是临时租用的,早随主人移民而拆毁。自以为小学毕业时表现不错,却未能推荐上国办初中,心理老大不平衡。在初中三年里,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儿,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儿。三年初中三本书,三大作物一口猪。《语文》、《数学》和《农基》三本薄书且不说,其中还有一半是《语录》。《农基》课上的水稻、小麦与玉米倒很熟悉,猪的全身都是宝也能理解。分开杂草,捡起一片瓦砾,沉吟良久寻思良久而不忍丢弃,因为这瓦砾中还深藏着我少时的梦。1976年初中毕业后,由于看不到前途,就回家务农了。可是求知的愿望依然十分强烈,天天晚上梦见行走在上学路上。
脑子还沉浸在天真无邪的初中生活里,脚下却踏入了乱草迷离的高中地界。民办高中的那间教室,是集全公社之力修建的,三十年前倒塌了,地基后来被敬老院征用。所谓民高,仅仅招过一个班,不是曾经就读过的人,根本想不起这儿还办过高中。在这里印象最深的是寒冬腊月里,从窗子缝里,从墙脚的石头缝里钻进来的风,它像针一样扎在只穿着一条单裤子的腿上。多少年以后,被寒风扎过的那条腿依然麻麻的,木木的,没有知觉。1977年秋,为了逃避如煎似熬的农民生活,竟然鬼使神差地走进这里,竟然与恢复高考不期而遇,竟然奇迹般地邂逅了刘培功刘宇光二位恩师,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为了弥补落下的功课,没有时间概念,每晚二两煤油耗尽才上床睡觉。天下最苦的是读书人!高中两年,把一生的苦都吃尽了,以后遇到的苦,根本不叫苦了。1979年夏,终于如愿以偿,从这里走出了“农”门。
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民高旧址,沿小溪缓缓向大山深处迈进。老家董家坝,还有我就读过三年的耕读小学。以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今天我要慢慢行走,细细回味。这路上的每一寸土,都留有我的足迹,每一棵树,都留有我的指纹。今天,我饱含感情地重走故道,故道上的一切,也对我饱含感情。似乎只要我愿意,它们马上就能开口与我对话。
上学途中,印象最深的是毒阳的炙烤。下午放学时,地面温度高达四十几度。阳光像电弧光一样,白晃晃地从头顶泄下来,身上有如火烧火燎。地皮晒焦了,川流不息的人,又把晒焦的路面踏成了细灰。脚落地时,先扇起一股白烟,继而赤裸裸的脚板被滚烫的热灰所淹没,好象误踩了火堆一样。一路找树阴躲,选长草的地方落脚。见水就猛喝,肚子盛不下了,渴得冒烟的嘴却还想喝上几口。要不是一路上有水灌溉,恐怕连身子骨也晒燃了。随着脚步的节奏,水在肚子里汤汤作响,不久,又变成汗液钻出体外。汗水蒸发了,结晶的食盐,在衣服上绘成一幅幅地图。
阳光再毒还可以躲避,遭遇暴雨袭击才是真正的劫难。有一天刚放学,天上乌云翻滚,看样子即将大雨淋头了!同学们可着劲儿往家里跑,我年龄小落在最后,幸好还有一老头与我为伴。一会儿,雨大如豆,打在头上叮叮作响。刹那间,天好象被谁捅穿了,雨水如注。地好象陷落了,江河横流,桥毁路断,山洪遍地乱蹿。洪流掀起巨石,满山轰隆隆滚动。响雷在空中不停地爆炸,大地在闪电中不停地颤栗。才下午四点多,却昏天黑地有如薄暮。这看过千万遍的山,顿时变狰狞了。这走过千万遍的路,顿时变陌生了。仿佛全世界只剩老头子和我俩了,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地球即将毁灭!一股莫名的恐怖立即袭上心头,全身立刻软了一下,但又马上鼓起勇气!听天由命地顶着风冒着雨,一步一惊心地来到乱石窖。在瓢泼大雨中,光秃秃的一座石山,变成了一方大瀑布。乱石树木,顺着水帘飞跃而下,像古战场上从天而降的滚木礌石。光着头的我们,远远站着等候飞石停歇。身上的每一根纱子都淋透了,又怕又冷,浑身瑟瑟发抖。见飞石断断续续的了,老头便瞄准时机,手捧脑袋朝前猛冲,我也赶紧跟上。正冲时,拳头大一个石头凌空飞来,老头安然无恙,我迟疑了一下,便落在我后腿上了。我觉得大胯木了一下,整个身子一颤。人刚冲到安全区,身后立即传来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回头一看,我们站立的上方崩岩了,要是还未离开就被砸成肉酱了。庆幸的念头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心子便像钟摆一样摆动起来,上下牙齿打起仗来,身子筛起糠来。人在老天爷面前显得多么渺小啊,只要它发怒了,一转眼就能让你人间蒸发!
过了乱石窖,就是红石梁。这里是冷热分界线,从长江口吹进来的寒风,到这里止步。冬天从家里走到这里,那寒风吹在身上,冷得就跟没穿衣裤似的。这里也正好全程的一半,因此每天放学回家也必在这里小憩。男同学扎堆喜欢说脏话,女同学只好远远地立着,叉开五指朝红扑扑的脸蛋上扇风。今天,也在此小憩一番吧。这里,景色依旧,那喳闹的场面恍惚就在昨天。
气喘吁吁的来到程家坝,眼前豁然开朗,梯田层层叠叠,房前屋后果树成荫。以前走到这里就挪不动步子了,肚子饿了。那些没带午饭的同学看到果子,更是垂涎三尺。飞身上树,一面摘一面朝嘴里塞。果树的主人见了,嘴里骂着,手里挥着棍子追上来。遇上地主分子杨兴成家的果树,呆在树上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他不敢骂,更不敢打,有时他嘟噜一句,伙伴们还可以还他几句。
过了程家坝,就到老家了。耕读小学与老家仅一墙之隔,一间教室,三个年级三个班。学生分别面向三堵墙端坐着,墙上各悬着一块油漆斑驳的黑板。一位姓曾的女老师在此任教。曾老师给一年级上完课,接着上二年级,最后上三年级。曾老师每节课如此,每天如此。1968年在此发蒙时,没有教材,边学《毛选》边等。学期即将结束时,新书才到。手捧色彩斑斓的新书,我们好高兴!《语文》第一课“车呀车呀你慢慢走,让我们好好看看毛主席!”插图:毛主席从车窗伸出手向红卫兵致意,背景天安门。第二课“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插图:一支硕大的醮水笔,横穿着一个蚂蚁大小的人。第三课“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总路线万岁!三面红旗万万岁!”读完三年级必须转学。在这里的三年,是懵懂无知的我,最开心的三年。耕读小学的教室早成了庄稼地,目前连破砖烂瓦也无处可寻了。
耕读小学是我上学路的起点,也是此次重走的终点。三年耕读小学所走的路忽略不计。从董家坝到蒿坝坪,七年上学路,一共走了42000里,相当于长征路的1.7倍。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上学路仅仅是人生路的开端,人生路远比上学路更漫长更崎岖。今天我重走上学路,不是重走长征路的东施效颦,而是闲来无事的怀旧罢了。
【作者简介】程贤富,男,现年56岁,系重庆云阳一山区学校教师。于2013年10月开始写作,2015年1月加入县作家协会。现已在地方刊物及网络刊物发表文章百余篇。其作品语言质朴,感情充沛,地方特色浓郁,深受读者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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