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着,时微时烈。听声。
微信上给各层级的师友们一通调贺和红包雨,就想到你,王头。你很忙的样子,一数,又是五年没见,想不想,你都在那边厢,或高深莫测为人师状,或埋头卷宗,为需要的生人和熟人提供法理援助。
我想你了,你想我吗,头。
相交,始于拳头,是的,我的拳头,高二,全班同学都没政治课本,你有。
你有没有,我知道你都能把我们教育得妥妥的,问题,我们八十七个学生,没课本,抄,好累啊,那会儿的政治!
冲突了,你让我去教室外面玩儿,别影响同学学习。
学个屁。我冲上讲台,扬起了手。
你好瘦,比我要矮些,有眼镜,所以,你酸酸的推推萎靡的小眼镜,说,慢条斯理地说:生活需要拳头,更需要善意的拳头。
我有点蒙,看着厚厚镜片后你的小眼睛,也勾勾地看着我,肯定也有点怯怯的,所以不停的眨着,翻卷着。
惺惺然,我退出教室,在空空的操场上,我想,这个姓王的刚才说什么呢,什么需要拳头,善意。
其实之前,和你就有过一次接触,对,接触,我去你做班主任的那个班追女孩儿,真是神奇,我居然将情书交给你,代为转交给那漂亮得糊涂的女生。
我一直想问你,你真的给她了吗?
我没问。
我知道有时你也坏坏的。
认识,是诗歌。
文科班弄了个诗社,想加入的话,要考察考察水平——我确信我没有水平,但我不服气,凭什么考察我啊,都十七八岁青尻子娃娃。
我憋了一个黄昏,和一个多情而孤独的秋夜,写了一首只有不到十行的文字。
找你去,你那会儿在学校里,在镇上,在县城,在市里,都小有名小有名。
这次我带的不是拳头,是诗歌。
你的宿舍在校区外一个简易的临时搭的小二楼上,临风的一间,一小间,除了风,外面是一条弯弯的河,很适合抒情。
我没想到你那小屋竟然高朋满座,哦,不,是学生,窄窄的过道也挤满了人。
无趣,我的诗歌都出汗了,听了几句同学与你的交流,我想逃,我听不懂,全是主义。
许是拳头的余威还在,你发现我,主动挤出来接见我。
递过去,拧着头,一句话:老师请给看看,这个算不算诗。
你说,你说,你说的话误了我半生:什么算不算,你写了,就是诗,你心里的诗,永远的诗。
我说,晚上我请你吃饭。
你说,我请你吧,食堂的饭菜,你要不嫌弃的话,就在这儿吃。
才发现,别的同学都默默离开,窄小的屋子宽敞了许多,还有秋天不易的温暖。
叫老师感觉太生疏,叫哥又太江湖,某一天,我一拍脑门,学生头学生头,就王头吧。
你说,你这屁娃娃,一天就瞎想些不着调的,叫名字就挺好。
我嘿嘿,感觉得到,这一声王头,你蛮受用的。
你的小屋,成了我的不归居。
你说你要写两个字,叫什么斋,或庵,我说还庙哦,不归,就这么定了。
你摘下眼镜,使劲擦拭,不归,不归,好,就不归。
前些年,我回学校,不归早已经成灰,河边的小道也让学校封堵上,生生的,断了那青涩的风景。
就想,有一天,厌了城市的喧嚣,可以去那小道河边你曾经的巢穴下,置一垅地,筑一小屋,卖一种叫水粉儿的吃食,和猪耳朵、鸭脚板,要一大酒缸,有不掺水的高粱烧,路者可取食,小饮半碗,钱不钱的,自己往鱼笼笼里扔,可否。
感觉到,你远在成都某高校的讲台上,一脸的诧异。
有一天聊着尼采卢梭到小半夜,你喝着温了的酒,我不温,要那股子凉味儿和烧劲。
你难得,长叹一声,眼望黑乎乎的小河与暗影下初冬的残柳枝,半天不言语。
相思了,我说。
香个屁,你闷闷地:这个月把班上的班费花光了,啷个才能补上呢。
我乐了,嗞了口,美美地:钱啊,我忘了,尽吃你了,差好多班费。
三十多!你还是苦着脸,是不是想到了交友不慎呢。
我数了数,小五十,都扔桌上:先补班费。这个,这个我们消费有点高,好久都不吃食堂的饭菜了,这样下去要不得。
切,这下你乐了:习惯了天天猪耳朵鸭脚板,想起食堂的萝卜丝,胃就酸。
我说,你租书吧。
租书!
嗯,你有一些存书,我也有些乱七八糟的小说,凑一凑,再到成都买点古龙金庸,我们还吃猪耳朵鸭脚板。
书店——其实就是你那小蜗居,加了个书柜,生意超好,书完全不够青春的我们看。
你嚷嚷着让我朋友再给带批新书回来。
新书就是武侠、暴力加情色,你要误人子弟吗,我说。
那怎么办,书不够,等不起啊。你双眼在利益的驱使下,深刻地焦虑着。
拆书吧,我说。
拆书?
嗯,你看那皮皮鲁,好厚,一本可以拆十本租,用牛皮纸包上就是了。
你坏了,也笑了:拆五本拆五本,十本太薄了,成骗子了。
最后,你还是拆了十本。
头,同学们都不恨你,他们骂我,说我把天龙八步拆得太薄了,但凡同学小聚,总要批斗一番。
不怪,与多位老师回忆,你当时的薪资收入在三十七到五十间,要好烟要酒不掺水要吃肉,上点手段也正常,毕竟我们的书,都是有意义的书。
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始终没有购进琼瑶阿姨的作品,学校对学生早恋查得很严。
所以,我只写过一封情书,就老实做我的苦行僧。
有钱就烧。
一天你到我们班主动找我,说放学去你那儿吃饭,有肉。
我当时的生活条件不缺肉,只是看你有点兴奋,奇怪:师娘来了吗?
爬,你说。
未经同意,你搞了一套音响!
实话说,音响确实在小镇上,可以称最了,但你的磁带,实在不敢恭维,除了国乐,就是民歌。
我说我们家今天有烧鱼,我回去弄条来。
我带来了两条鱼,家里听说去老师家,还是放心且大鱼支持。
我还带来了崔健、齐奏、杰克逊。
那夜你醉了,在音乐中,还哭了,声音开到极限,大声的狂叫着:什么时候学会的一种心情,叫做酷......养一只猫,解放彼此的孤独,一张床,半个情人,几颗植物......
学校领导来了,看了看,听了听,说关小声点吧。
你说,老朱,明天是星期天。
老朱是校长。
老朱很凶的。
老朱摇摇头,离开。
前些年遇到朱校,已经满头白发,还能喝半斤白酒。
我说朱老,好得当年你去查岗时,正好放的是《浪子归》,要是换成《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你能把王老师的音响给砸了。
朱老还是老了,记忆不太灵光,和我碰了一个:浪子,好听,年轻的歌,我还就喜欢这个浪子,让娃儿给我翻了一盒,就这一首歌。
你一直恋爱着,苦苦的,现在也能想像当年月薪不到五十元的小镇老师,谈个漂亮的恋爱有多苦,进城一次钱钱就流水一次。
我美丽的师娘偏偏就在城里上班,还是银行的!
我主动减少了去你那儿吃饭的顿数,当然我心里也空空的。
周六,你要进城,就让我去给你守房。
我于是懂得了守空房的望眼。
一个人,我疯一般守夜读书,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你归来。
归来的你是疲惫的,不是车路颠簸的肉体,是你内心的纠结。
你说,你只会说,唉,啷个才能调城里去嘛,我们这种穷教书匠,啥子关系都没有。
我帮不了你,也劝不了你,我说,晚上我们上馆子吃吧。
你说,发财了?
我说,我妈寄生活费来了。
你懂的,我一月生活费有150。
你孩子般咧着嘴:吃,吃穷你个屁娃子。两菜一汤?
三菜吧,我说。
太奢侈了,你又咧嘴。
一顿饭吃掉我十块钱。
终是要回我的城市了。
我把崭新的笔记本放你面前:写把,留言,寄语,我请你第一个写。
你说,不写。
我没强求,我自己那段时日也怅怅的。
闹了一晚上,同学,老师,又在初春的薄雾中,借着一点点的晨,送我到车站。
有人哭了,当然不是你,不是我。
我不想和你握手,拥抱,我那崭新的笔记本已经写满了同学多情的祝福和心底的私语,却没有你一个字。
我很不满意,很不舒服。
车来了,谁还在抽泣,在这春的晨,有点凉意。
我不想回头,我都不想看你,我觉得你很烦,很讨厌和虚伪。
你给我一袋东西,天知道你什么时候摸回你的小屋,拎来,还半天没人大家发现。
我说不要。
你说你会要。
我掀开瞄了眼,有本书,有瓶酒,有点什么什么。
你说,是猪耳朵鸭脚板,要坐两天车,路上解乏。
我看那书,尼采的,《快乐的科学》,扉页上有字,你的手书:生活需要善意的拳头。很有劲的字,模糊中,似乎还有水,抑或泪什么的痕迹。
我没有回头。
上了火车,又才发现,你的袋子里,还有一盒磁带,空白录制。我有随身的小收录机,急急的听了。
是你的嘱咐,你的心语,你吟诵着前人的老诗,时哽时笑,放肆而纵横。
你唱歌,听着听着你的嗓子就唱哑了。
我就听着你黄声黄调的歌子,酸不拉叽的诗词,一路飞奔。
车上的旅人也喜欢,问我,是西北风格吧,好粗犷的调调。
我笑了:这四川话唱西北风,是多安逸,哈。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犹恐相逢是梦中......
夫子老气横秋
亦用名“刀刻的泪”,川人,多居黔,好游江南,作浪子状,实为拙夫。
爱文作字,少时多情,风花雪月;辗转经年,人间百态,不敢纵横,只是由心,不忘初,但留真。都有小文四处流淌,在红袖与天涯小酌,成有《厚街小姐挣扎录》、《抚摸爱情》,算心力,多辜负,欠意思。
任一颗文心不悔,爱心永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