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鹏霄小说]立 案 侦 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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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743 | 回复2 | 2016-9-23 16:45: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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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祖郑死了。

   我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差一点和对我说这话的印象翻起脸来。我怀疑这是他的一个恶作剧,是在拿我和祖郑的关系开玩笑。祖郑怎么会死?昨天下午,我还帮着祖郑将他的家当搬到了我特意为他寻找的另一个房子,安排得基本停当,回到我的办公室,六点多钟,我接到一个电话,说,一个同学病在了医院里,病势不轻,让我赶过去与他见一面,弄不好是最后一次见面,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才离他而去,而他那个时候,还对我说,你去忙吧,我在这儿歇息一会儿,出去吃个饭再过到新房里去。我是听了他的这一句话后才离他而去的。我记得很清楚,当我就要出门的时候,他向我招了招手,一屁股坐在架子上,身子一歪,四肢朝天地躺下去,并深深地吁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那时想,他累得很了,让他好好地躺一会儿吧,别再给他说些不相干的话,以免影响休息,我临走的时候,还给他把门轻轻地带上了,并用手反推了一下,看看门是不是关得牢实,这才转身离去,怎么过了十多个小时之后,说他死了?这话我是绝对不相信的,别人相信而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打死了我也不会相信的。

   但是,印象说的很肯定,祖郑确实死了,尸体躺在三桥不远处一个很避背的空地上,等人来认领。印象说我是和他生前关系最熟的一个,可以说很要好,那么,最好和他一起到现场去一下,帮着公安机关把现场一勘察,再把祖郑的尸体放进殡仪馆里,等候公安机关对这一死因的判定,同时为祖郑张罗一下送葬的事情,朋友了一场,无论如何,这一点忙是要帮的,不要嫌麻烦,即便是麻烦,也是最后一次,他死了,不再活在世上,添给朋友的只是思念,别的再也不会有了。就这些,让我最好快一点到三桥现场去,把要做的事情做完。他在单位门口等我,千万不要耽搁的时间太长。印象还说,他给单位要了一辆车,就等在楼下,单等我一到,就到三桥去。

我犹如五雷轰顶,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但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我看看天,正是早上八点多钟的时候,不,准确地说来,是八点一刻,刚上班,红堂堂地太阳照在我办公室的窗台上,又从窗台上穿进桌面上来,阳光明媚,没错,是在白天里,我们单位的同仁们刚上班,陆陆续续从楼外走进办公室里来,打扫室内卫生,有的提着水壶从开水房走了回来,有的手上还抓着一块羊肉饼,一边咬着,一边翻看新来的报纸,没有任何迹向表明我正在夜里做着一场恶梦。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没有人大清早的用一个人死的消息来和你开玩笑。我始确认这个消息是真的无疑了,当我一确认这个消息是真的时候,我浑身变得瘫软,拿着电话听筒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对着话筒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以至於印象不断地催促我说话呀说话呀。的确,祖郑和我的关系不错,我对祖郑还有着一种依恋的情结,我再怎么着,也得到现场去一下,看看祖郑最后一眼,帮帮祖郑料理一下他需要料理的事情。我镇定了下情绪,问清了见面地点,说了声马上就到后,啪地一声放下了电话,收拾了一下,就向外边发了疯似的跑去。

因为事出突然,我在报社门口拦了一辆的士,拉开车门,风风火火地对司机说,快到西稍门,越快越好,所以我到印象单位时,没有用到十分钟时间。车还没有到印象单位门口我就远远地看见印象站在一辆桑塔娜车前,蹰躇徘徊,并不时地抬起手来看一下手腕,他的神情我是很熟悉的,他的脸很黑,眼睛高度近视,半头黑油油的头发向后整齐地梳理着,肚子高高地向前突起,屁股高高地向后掘着,因为他的体形呈前突后掘状,我们都戏称他为突掘族,不论在人多人省的地方,我们都能一眼把他从人群中挖出来。不用猜想,他和我一样心里也是火烧火燎的,一等我到后就立马出发到三桥去。

我跳下车,带着小跑步,跑到了印象跟前,说,印象,快走吧。

印象是我在工作中交结一个要好的朋友,我们平常没有过多的来往,只是有了事情或者说逢年过节什么的相互之间打一个电话问候一下,别无其他。在我们交往过程中,我和印象与祖郑还有其他几个朋友多次在一起吃饭喝茶打麻将,他知道我和祖郑的关系,也有可能祖郑将我和他的微妙关系告给过印象,大概因为这个原因,他才给我打这个电话,要我和他一起看看祖郑的。是的,我和祖郑关系不错,我还多次给他表露过我内心深处的隐秘,这些我一点也不否认,我坐在印象的身边后想,即就是我和祖郑没有那种微妙的关系,作为一个朋友,听到这个消息,也会毫不犹豫地赶到这里来,去看上祖郑一眼的,朋友总是朋友,宁可把胃喝个洞洞,也不能让感情裂个缝缝,这是时下人对朋友关系的一种注解。

我问还有什么人知道了祖郑不在的消息?印象说,到目前为止,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别的人还没有来得急告诉。我很奇怪,别人没有知道祖郑的死讯,印象怎么会先于别人知道这个消息呢?是不是祖郑死的当时,印象和祖郑在一起过,比如说打麻将,喝茶,洗澡什么的?可是印象对我说的却与我的想法完全相反,他说,在早上五点多钟的时候,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他迷迷登登地拿起电话听筒一问,是谁这么早给我来电话,同时心里想,半夜三更来电话,肯定凶多吉少,果然,电话是一位民警同志打来的,说,他们在三桥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具无名尸体,翻看了一下死者身上的遗物,找到了一个通讯录,通讯录的皮脸上,写着祖郑两个字,很可能就是死者本人所用的东西,翻开扉页一看,上边写着与他联系的电话号码,所以就把电话打到他这里来了,他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我,所以别的任何人也没有告诉,就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没有告诉别人的另一个原因是,民警同志让他帮着认一下是不是祖郑,那么就是说,是不是祖郑还是一个疑问,要是把这个消息冒然地告诉了其他朋友,将来祖郑没有死,那可就是一件不美的事情了,就是这些,印象给我说了这些后,就再也没有说话,只是用沉默地眼光来看着我,仿佛是在问我,他的这种想法是不是符合逻辑?我说,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到现在为止,还不能判定那个死了的人不一定就是祖郑,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

印象说,有可能。印象用低沉而缓慢地语速说,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拿了祖郑的通讯录装在自己的身上,遭遇不测后,还没有来得急还给祖郑,民警错把祖郑的朋友当成了祖郑,我说,有这种可能。这时候我却想到了其他事情,我曾听祖郑无意间对我说过,有人想要他的脑袋,我那时只不过把他的话当成了一句玩笑,并没有在意,今天联系这一件突发事件,我有权利这么想,是不是有人杀了人,为了转移视线,把祖郑的通讯录放进了那个死者的口袋里,这也说不定的。我想出这么一个设想,是因为听祖郑说过,他的一个通讯录丢了,想和好多朋友联系,一时半时没有办法,我还嗔怪过他,不要这么粗毛大骨头地,一天到晚丢三拉四,小心有一天连你的人也给丢了。印象说,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没有朋友会这么做,要相信民警同志的办案能力,民警是不会轻易将一个死人张冠李戴,但是有一个情况是可以肯定的,假如真的不是祖郑的话,这个死者与祖郑绝对是熟悉的。我点头称是,但愿那个躺在荒郊野外的不是祖郑,而是别的什么人。我突然想到,该给祖郑打一个传呼的,他要是在的话,就会回过传呼来的,要是不在,就有可能那个死者真就是祖郑了。印象却冷冷地对我说,他一从接到民警的那个电话后,就开始与祖郑联系,直到现在,还没有接到祖郑的电话,从这一点上来说,那个躺在三桥外的尸体确是祖郑无疑了。

我无言以对,想象着那具尸体,真有点想放声大哭的心情,不幸怎么会落到祖郑这样一个好人头上呢,我真有点想不通。

2

我满脑子的幻像,都是一个人的,这个人就是祖郑。我和祖郑昨天晚上才分手,可是昨天晚上却躺在了三桥的荒地上,再也不会谈笑风生,再也不会对我说起他在采访中的奇闻异事,再也不会向我发出憨憨的笑,以博得我春心萌动。这事真有点跷蹊,就是那么一阵子工夫,就与我们挥手而去,来不及对我们说一声再会;生和死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么,有的人来的慢,一连几天都合不上那双渴望看到美丽而又精彩世界的眼,有的人来的快,就是那么一瞬间,眼就合上了,他匆忙地走完人生的历程,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迫你离开这个世界,你遇到了什么挫折,没有了生活的勇气,竟走上了死亡的道路?我心乱如麻,想不出祖郑死亡的任何理由,一个个理由出来了,又被我一个个地否定了。很久很久,我想起了他对我说过的那句话,有人想要我的命,对对,他原话是怎么说的呢?对了,原话是这么说的:

有一天,他从外地采访回来,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有一件事情想和我商量,约我到德福巷的一个咖啡屋里喝茶,我听得出他说话的语气中有一种沉重的气息,所以我也就没有敢怠慢,丢下手里的活,匆匆地赶到德福巷。德福巷是城里新建起来的咖啡一条街,居于闹市之中,却又闹中取静,是亲朋好友聚会谈天说地的好去处。平常我们没事了,常把德福巷作为消闲的好地方。当我赶到咖啡屋的时候,他正坐在一个角落里一口一口地抽着烟,面前放着一杯冒着袅袅青汽的咖啡,细而长的手指中夹着一枝已经烧了半截的香烟,一缕青烟从那枝烟头上冒上来,飘绕在他那瘦消的脸颊上,他的脸上无情而木然,作沉思状,我走在了他的面前,他竟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我想,这一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否则,他不会这样等待着一个和他相约的人,特别是一个相约的女人。我在他面前坐了下来,他替我要了一杯咖啡,放在了我的面前,说,不好思想,这么晚了还叫你出来,我说,没有什么,我几天和你没有见面了,正好也想和你说一说话的,这么晚出来正好,我的事情办完了,什么事情也没有,现在出来不正好么。我趁他还没有开始对我谈正事的时候,脱掉了套在身上的外套,挂在椅子的后背上,我在脱衣服的时候,用眼睛的余光看到祖郑那双放亮的眼睛一直不离我的看着我,我知道,每当他和我单独处于一地时,他从不用正眼来看我,而常在我作着各种动作时,他的眼睛才瞄上我的身体,甚至于我的脸上,当我端正地坐在他的面前时,他的眼睛却看到另一边去了,或者越过我的头顶,望着其他什么地方,据我所知,他的眼睛从来没有与我的眼睛正视过,当我和他的视线就要对接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像一个战场上的逃兵,匆匆地把视线逃避开去,我觉得难以理解,一个男人,面对着一个与他相好的女人,竞不敢将自己的视线与对方的视线交织在一起,却是为了什么?相比之下我可比他大方的多了,我不但视线能够追逐着他的眼神,还敢在他的身上到处游走,以激发我的激情。往常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尽量将动作放得很慢以让他那双不安份的眼睛在我的身上多停留一段时间。今天,我照例将动作放的很慢,等作完了之后,这才转过身来,望着他的眼睛说,你还好吧?他说,还行,就是有一件事情搅得让人心里不安,我说,什么事情,他说,我接到了一封匿名信,说让我别多管闲事,不然,他就会要了我的命,我说,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事?他说是的,他在城里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多数都是一些同事,而同事中,没有一个能让我对他说知心话的,你是我交往时间最长,也是我最可信赖的人,所以就把你叫过来,听听你对这件事情的高见。我说,谢谢你对我的厚爱,交往这么长时间了,才听到你对我说出这样一句真心话来,我真是感激不尽啊,他憨憨地笑了一下说,别挖苦我了好不好,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问他,是什么人寄来的信,他说,没有地址,也没有姓名,是一封匿名信,我说,你把信拿给我看一下,信皮上的邮戮会告诉你他是什么地方发来的。祖郑说,对,至少可以说,这封信是从那个邮局发来的,可是知道了这又有什么用,弄不清是什么人写的信。他一边提着自己的疑问,一边在衣服的口袋里和手提袋里翻找着他收到的匿名信,可是翻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翻出来那封信来,他望着我,突然用手拍了拍脑袋,噢地一声说,把信丢在房子里了。我说,你这么慌里慌张,叫我来说这事情,却连信都忘了带,你判断呢?他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说,信很短,就是我刚才对你说过的那个内容,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望着他那张瘦消的脸,心想他这几天比前几天又瘦下去了很多,一只眼睛深深地凹进眉骨和脸颊里边去,鼻子两边两道深深的鼻沟,对称地延伸到他的嘴角上,脖子上那个巨大的喉节,时不时地上下滚动,让我不禁产生出一种悲悯的心情。我想,记者不会惹出别的祸的,不外乎撞在了黑恶势力的火线上或者说哪个当权者的手掌心里,于是就给你生出一些是非来,就是这些。想到这里,我问祖郑,你最近是不是采访了一些敏感的问题报道?祖郑说,是外县的一个抱复行凶的案子,这件事情你是知道的,再也没有什么别的。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一件事情。那是外县一个村支书,贪污挪用了集体一百多万征地款,被知情会计举报给了县纪委,那个村支书就唆使他人将会计除掉,不想那个被唆的人办事不成,只用刀将那个会计的胳膊砍掉了一只,事情败露后,村支书负案逃跑,公安机关立案侦察,其间一个公安人员与其通风报信,致使案犯多次脱逃,给侦破工作带来了很多麻烦。祖郑得到一个群众的电话之后,星夜赶到当地,采访了许多当事人,写成了一个问题报道,刊发后,引起了有关领导的重视,结果,那个给罪犯通风报信的公安人员被批捕入狱。我想,这是一件再明白不过的案子,曝光不曝光,与当事人没有什么利害冲突,作为犯罪分子,是不该有这份报复心理的,大可不必这样下做。我想还是再想想别的什么事情,能够关乎人的前途命运的事情。

我说,你还采访过什么问题报道没有?祖郑看着我,眼神滞滞的,显然不是在审视我的美丑善恶,而要在大脑神经中搜寻哪些与这封信有关的事件。想了半会儿,他说,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报道,就是有一个县上的恶势力,把持着县上的建筑市场,他去采访了一下,还没有写出来,不会是那一帮子人写的信吧?

我断然否定了他的推断,说,这件事情不足以让他们擅动杀机,不会的,再想想别的,可能你还没有寻找出与这封信有关的事情来,而这件事情,一定会致那个当事者于死地,不是政治上的,就是经济上的,快想想这方面的事情。祖郑望了我一眼,说,要是像你这样说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事情了,绝对没有。我说,真的没有?祖郑说,这还能哄你?我说那就好了,咱们好好地喝咖啡吧,不要再为这件事情提心吊胆,他们只是说说而已,别无其他。我举起面前的咖啡杯子,邀他和我碰一下杯后,我呷了一口,放下,这才又说,我原来也碰到过这样的事情,不光匿名信,甚至还接到过匿名电话,当时我也是心里忐忑不安了一阵子,但后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到现在还不平平安安的,当然小心为好,别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是了。

那一次,我是听到他对我这样说的,我就是这样对他化解的,那是好长时间了,果然依如我所说的那样,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可是现在,发生了这样一个意料不到的事,与那封匿名信有关还是没有关系?

3

    三桥是一个城乡结合部,从此地向南,就是繁华喧闹的都市,往北则是沃野千里的田畴。时间正是九月,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在死者的现场(我估且先这样称它为死者,因为我还没有见到尸体)有两个警察立在旁边,旁边早已停了一辆送尸车,等待接送死者的遗体。警察见我和印象向他们走了过来,就远远地向我们迎了上来,我知道这两位是参与调查案情的公安人员,就紧走了几步,到了他俩面前。其中有一个先于我们伸出手来,向着印象说,你就是印象同志?

印象说,我就是。

警察说,我是李子奇。正说着转过身来指着和他一起走过来的另一个人说,这位是小江,江小港。

江小港伸出手来与我和印象握了,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小青年,英俊而洒脱,一身公安制服,使得他干练而精神。

印象噢了一声说,咱俩通过电话。

李子奇说,事情的经过就不用说了,你们到跟前认一下尸,是不是名叫祖郑,另外顺便将祖郑的职业告诉我们,让我们确定一下侦破方向,别的没有了,就是这些。最后李子奇又问了一句印象,你和祖郑熟吗?

印象说,很熟,像米汤一样,一眼就能认出来。

李子奇又问我说,你也和他很熟?

我说,当然很熟,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李子奇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我觉得他的眼睛在我的身上来回转了几圈,仿佛是对我有点不信任的样子,或者说他在想,这位女士与祖郑是夫妻关系还是朋友关系?但他没有说,我觉得在这样的场合,在这样的气氛中,都是不宜问这样话的,弄不好,会遭遇尴尬。

其实我的心里也真的没有什么,他要是问了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他是我的朋友,关系很要好。我本来与他素昧平生,是因为了一篇文章,使我对他产生了景仰,继而发展到爱慕,直到昨天我离开他,常常保持着其他男女之间所没有保持的一种联系。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我有一天在翻阅一张报纸,看见了一篇造访古罗马人失踪最后落脚点的散记。我先是被文章中所描述的事件所吸引,感叹着一支古罗马远征军全军覆灭,流落在我国甘肃境内的不幸遭遇,后来当我重读这篇散记的时候,我发现这篇文章写的行云流水,意境相当隽永。我那时与祖郑从未谋面,心想,这个名叫祖郑的人,一定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学者,要不就是一个资深的作家。我想,我要是看见了这个作家后,我一定得要当面拜他为师,得到他的指点。这篇文章让我过目不忘,激动不已,我把这篇文章剪裁下来,放在我的剪报本上。之后我向印象打了一个电话,问他认识不认识这个名叫祖郑的人,印象说,认识,我们经常见面的,有机会我把这位作家引荐给你认识一下。

老实说,我对祖郑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我那时感叹,老天在这个人身上是不公平的,给了他一颗智慧的脑袋,却没有给他一具英武的身材,他的脸色黝黑得像锅底,眉毛又黑又浓又长,眼睛深深地凹进去,眼神呆滞而无光,缺少城里小伙那种风流倜傥的神彩,一副给社会主义制度抹黑的模样,说话也木木讷讷,是一个十足的乡下人。让我拜这样的人为师,我受不了。但是,当我一听他的谈吐,我发觉我那天晚上对这个祖郑的判断是对的,他从一个小时候背着馍往返十几里上学,到现在成为省城一个资深的作者,一个学识渊博的学者,没有一番苦心研读,那绝对是不能达到现今这个水平的,你,夏静(我的名字)不可能,也是不能达到这个水平的。他家里很穷,有一个老人,一个妻子,两个孩子。他的名字关了两家人的姓,他跟了父亲姓,取了母亲的姓为名,便就叫了祖郑,据说,他母亲家里没有男儿,于是母亲在起名的时候与父亲商量,让祖郑的名字叫郑,隐含了传接母亲郑家香火的用意。一大家人全靠他一个人的经济收入支撑着生活,时至今日,家里那三间茅屋,还当风挺立着,从他参加工作到现在,都没有改变。时间久了,我真有点可怜他,四十多岁的男人正是抢手的时候,事业正是风光的时候,又是在这样一个改革开放的年代,怎么不想着放弃这样的家庭,寻找一个轻松愉快的生活更为实在一些,何苦苦守着一艘破船,在生活的涛浪波谷中航行?那时候,我正在经历着夫妻感情和家庭裂变的严重危机,常常约了祖郑一起出来吃饭,消遣,游玩,我不指望我与他的有机结合,但求一种快乐的心境总是可以的吧,得空偷食一次禁果,还有可能给我萎縻的精神带来一丝慰藉呢。我相信,一个正常的男人,是绝对抵挡不住一个妙龄女郎的诱惑力的,在现代社会这个大千世界中,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扬的事例枚不胜举,想必这个祖郑,也概莫能外的。

但是我错了,的确是错了,我把祖郑的人品看得太低下了,他竟不是我心中所想像的那种人。在我与他的接触中,我发现我对他期望落空了,他不但是一个传统的关中人,有着非常传统的道德观念,而且还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男人,他在和我无数次的接触中,中规中矩,非礼勿视,非礼勿干,落落大方,他每次和我单独处于一隅,他都端端正正坐在我的对面,从不用眼睛直勾勾地看我,即就是看我,也是匆匆一瞥,把视线转到别的地方。相比之下,我这个妙龄女郎显得丑恶而媚俗,更重要的是他那种敬业精神,是我所可望不可及的。有几次,他和我在一起说话,可当他得到一条新闻线索时,他匆匆地向我谦笑一下,然后风风火火地赶往新闻现场,回来之后,不管时间有多晚,不管自己有多累,都要把当天采写的新闻写成稿件这才进入睡眠。就说那一个村支书报复杀人案吧,他是在晚上八点多钟接到读者打来传呼的,九点钟就坐了那个读者给他提供的车辆,赶到了事发现场,第二天就向报社发回了稿子。受到了报社领导的表扬,当然也收到了一封恐吓的匿名信。

这就是我认识的祖郑。

4

    我看见旷野中有一片儿耀眼的东西在闪光,仔细看了,才见是一领草席折射着太阳的光芒。我心里想,那领席子下面,一定是我和印象都认识的祖郑了。我真想那个下面的人不要是祖郑,是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什么人,我等待着这个不可能的结果。走近了,又看见席子的周围撒了一个不太圆的圆圈,显然,这是公安人员便于勘察现场而采取的保护性措施,不让闲人靠近的。

李子奇揭开了席子。席子底下平躺着一具尸体,面部向上,双眼紧闭,脖子有一道很深的刀痕,血从那伤痕处冒出来,留在衣服上,灌进脖子里,已经黑了,结成了一块很硬的血痂。他的手平平地伸向体侧,握着一把沾染着血迹的菜刀,我想,这把刀一定是割伤脖子的工具,不然是不会握在他的手中的。不用看,这个躺在地上的死尸就是祖郑了,他的眉眼我是再也熟悉不过的,眉毛又黑又浓又长,面颊消瘦,一副给社会主义抹黑的面孔。

李子奇问我,是不是祖郑?同时又向印象看了一眼,希望得到他的回应。

我说,没错,就是他。

印象向李子奇点了点头。接着把李子奇揭开了的席子给祖郑又盖上。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他昨天还好好的,早上怎么就躺在了这个地方?是他杀还是自杀?

李子奇说,是这样的,今天凌晨六点多的时候,我们接到一个群众的电话,说这里躺了一个人,不知是什么时候死的,我们赶到这里看到一个人躺在血泊之中,已经死了,据我们从现场勘察的材料来判断,这个死者,呶,就是你们的朋友祖郑是在夜里十二点到凌晨三点钟之间死掉的。我们在死者的旁边看到了几句用刀写下的遗言,据此我们初步认定为自杀。

我吃惊地看了一下李子奇,见他说话的神情是一种毫无做作的样子,再看看祖郑躺着的身边,果然有用刀写在地上的几句话,字写的很大,大意是,他因家里太穷,举了别人的债无法偿还,对生活充满了绝望,于是便自己在这个地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反问了他,就凭这几句写在地上的话,就能判断出他的死因是自杀,他怎么会自杀呢?他为什么自杀?

李子奇冷冷地对我说,你所说的牵涉到一个犯罪动机问题,虽然我们现在还弄不清楚,但是随着我们对祖郑自杀这一案的不断深入调查,他的自杀动机会弄个水落石出的。当然这是我们公安人员的事情,你不懂,以后,我们会在案情勘察报告上做一个准确的说明。李子奇说着客气地伸出了手来与我和印象握了一下,说,谢谢你们的合作,现在我们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祖郑的遗体搬到车上送到殡仪馆里去,来吧,不要耽搁时间了,一起帮着动个手,把你们的朋友送过去。

我没有照着李子奇的话来做,我不同意李子奇对我所做的解释,我甚至认为,李子奇过于武断,完全不把一个新闻工作者的意见当回事,在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之前,对我和印象说祖郑的死是自杀的结论,不合情理,也不合公安机关认真负责的精神。更何况,我对祖郑的死,还有一些情况需要向公安人员来提供。我尖叫了一声,别驾,先不要动,我有话向你说,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我相信我在那一刻所说出来的话一定是很尖利的,一定是刺疼了李子奇和那个叫江小港的公安人员的听觉神经,因为我说完之后,看到李子奇和那个江小港一起转过身来四只眼睛惊鄂地盯着我的脸,就连印象也吃惊地张大了嘴,就像一个大写的O字,我也一定是脸色变得涨红,嘴唇瞬间发青,因为在我的生活中,每当我情绪激动过后,凡是见过我激动样子的人,都对我说过,你的脸咋就那么红,嘴唇就像猪的肝子一样发紫。我的样子一定是吓着他们了。

李子奇紧张地问我说,怎么了,怎么了?

我说,我有话对你们说。

李子奇说,说吧,是不同意我们的结论,还是你不想呆在这种环境里?

我说,不,昨天晚上我还和祖郑呆在一起,我们分手的时候六点钟,天都快黑了,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异常的情绪反应,你要说他是自杀,我认为从我这方面是说不过去的。

你说的你俩昨天晚上呆在一起?

对?

都在干什么?

我们在搬家,整理房子里的东西。

李子奇说,对这方面的事情我们是专家,你不懂,自杀就是自杀,他杀就是他杀,没有什么可以含糊的。

我说,我的话没有说完。

李子奇不满意地向我摆摆手,显然他对我这种激动地表现不满意,就说,有话回去再说,现在顾不过来听你的。

我对李子奇这种清高的样子看不惯,你不能这样武断地对一个死者朋友耍态度,你不是在勘察现场吗,你不是要在勘察完现场之后调查案情吗,你怎么能无视一个知情人提供的线索与不顾,而匆匆移走遗体,这是一个公安人员对案件的严肃态度吗?我说,不行,你得听我把话说完。我们是你叫过来的,再说了,我是新闻记者,有权了解事情的经过,也有权向你们提供破案线索。

我说得一时性起,正要发作,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那个江小港拦住了李子奇说,李头,听听她要对你说些什么,有用的,记上带回去,没有用的,就当没有听。

李子奇用眼恨恨地盯了我一下,我觉得就像一把锥子在我的心上扎了一下似的。他说,说吧,请你把话说完。

我以极快的语速说了我和祖郑昨天在一起的前因后果:

祖郑的家在外地,他所在的报社原先给他分了一套房子,是在单身楼的,去年,社里集资盖房,拆了他住的那一栋单身楼,他无法存身就在外边租了一间房子临时住着。本来住的还好,不幸的是他的房子遭贼光顾了两次,于是托我给他在就近找间房子,权当有个安身的地方。我于前几天找到了一间,是平房,价钱也合适,和他一同看过了,交了订钱,并与昨天搬了家,昨天从上午九点钟到下午六点钟,我们都在忙着搬家的事情,六点钟之后,我才与他分手,去附属二院看望一个同学的病情,而在整个搬家的过程中,我没有发现祖郑有什么反常情绪,一整天都是说说笑笑的,那会像一个自杀前的人那样情绪反常。

李子奇耐着性子听完了我的叙述,他问,六点之后,你们还有没有见过面?

我说,没有,我从医院里回来的很迟,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得病的同学的病情,没有心思去想祖郑深更半夜在新房里干什么。

李子奇说,但是他死了,这是事实,他有遗言,也是事实。是他杀,证据不足,自杀看样子还能成立,当然,要是给你说说成立的论据,是一时半时说不清楚的,得给你说半天推理判断,然后才作出这样的结论。这样吧,你刚才给我们提供的线索很重要,我们在最后下结论的时候,将把你的意见参考进去,说不定还很重要呢,这样行了吧?

一直劝我的印象怕我再次向李子奇发作起来,就说,李警官说的也在道理,咱先帮李警官把祖郑的遗体运到殡仪馆里去,然后再和李警官探讨是自杀还是他杀。

我看李子奇是不愿再耐着性子听完我对案情的进一步陈述了,他没有正面拒绝我,那是怕伤了我的面子,就给了我一个台阶下,我也自知这里不是讨论问题的地方,见好就收,说,那好,但你别着急,让我把现场拍照一下再动手。

李子奇说,那当然可以,你尽量快一点。

拍现场是我一惯的职业习惯,每当我觉得有用的素材,我都会随时用相机拍摄下来,以备报道的不时之需。我迅速地从我的摄影包里取出了相机,将现场所有我觉得有用的东西全都记录了下来,特别是对那个在自杀与他杀中起着举足轻重的遗言,用近焦大光圈拍了个仔细,为怕万一,我将遗言拍了三张,还有那个致人于死命的切菜刀,也拍了三张,为我以后的工作收集材料。之后我和印象帮着李子奇和江小港一起将祖郑的遗体抬上尸车,让李子奇他们将祖郑送到三兆殡仪馆,让他免遭风雨之苦。

办完了这一切,李子奇对我说,这下你们忙去吗,剩下来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了,如果有什么情况随时与我们联系,啊?

印象看了一下我,我知道他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见我没有什么反应,就对李子奇说,那我们就走了。有事请呼我。

伸手与李子奇和江小港握了一下,向我摆了下头,意思是说,坐车走吧。

我本该说就可以走了,但是我觉得这个李子奇办案有些唐突,在现场只看了一眼,还没有做任何调查研究,就对祖郑的死做出了自杀的结论,这一点我是怎么也不能接受的。李子奇有点轻率,是不是我有点太枝蔓?我正在兀自深思着,听得印象说,怎么还不走呢?我听到了,但我没有理,我竟直对李子奇说,李警官,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李子奇瞪了我一眼,你又对我有一句话要说,你就说吧。他掏出烟来,啪地打着了打火机,点着了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眼睛不再看我,望着远处,那里是往宝鸡去的高速公路,两道车流向着不同的方向高速地前进着。

我相信他对我的话是已经很不耐烦了,但我没有管他耐烦不耐烦的,端直对他说,祖郑不是自杀,我不相信他是自杀。

李子奇说,那你说他是他杀了,你有什么根据,他不是自杀,怎么手上握着一把菜刀,还在原地写了几句遗言?

我凭我的直感,我是没有证据,但我会在不长时间里找到。我会让你改变这个结论的。

说完,我对印象说,咱先回去吧。头也不回地向停在旁边的桑塔娜轿车走去。印象也一声不吭地跟着我走了过去。

走到半路,听得随风吹来一句很刻薄的话:这个女人真刁。我听得出,这是那个李子奇警官冲着我的背后说的。我当然没有理会。坐上了车,返回到市区内来。

5

我心乱如麻。我脑际始终闪现着祖郑那一张黝黑而痛苦的脸,和那一把带着血迹的菜刀。我不相信好端端的一个祖郑会在我帮他搬完新家之后的几个小时之后走上了自杀的道路,我和他在一起时,他还是那样的又说又笑,充满了欢乐,从未在我跟前提说过死亡的字眼,他甚至还对我说过,过几天,他要回家一趟,看看那个年迈的老父亲,还有他的爱人和正在上学的孩子。他怎么会自杀呢?但是,说他不是自杀,只是我的一种直觉而已,没有任何依据,你说不是自杀,那留在地上的遗言总是他的笔迹,那握在他手中的菜刀总没有在别人的手里。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法律不是单凭想像就可以定案的呀,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要证明祖郑不是自杀,你得要有充分的依据,否则,一切都是空话,而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你并不是侦破的行家里手,走一个案发现场就可以直言判断案情的来胧去脉,使真像大白。在你的前边,公安人员已经定案为自杀,还能容你说三道四的,这不仅是一个面子问题,还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啊。

我思前想后理不出一个头绪,不知怎么才能把我对祖郑死的原因理清,不知从那一个环节入手能把祖郑的死因查清楚,证实我的直觉是正确的。这一天,我是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渡过的,我茶饭不思,睡眠不想,心里总是一个祖郑的影子在晃来晃去。

中午,祖郑的妻子和那个年迈的父亲从乡下赶到城里来了。他是来整理祖郑的衣物的,电话是报社打的,印象叫上我,让我和他出面接待,以免刺伤了祖郑父亲的心。另一个原因是,我是帮祖郑租的房子,当时搬家的时候,是我给祖郑在街上临时找了几个蹬三轮车的人,把他那几件并不值钱的家伙什儿搬了过去,现在,祖郑走了,那几个为祖郑搬家的人杳如黄鹤,只有我是唯一一个能知道祖郑新家的人了。我便随了祖郑的妻子和父亲,在祖郑新家里,把一些还算值钱的东西稍事整理了一番。

祖郑父亲是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村人,少言寡语,虽然因失去一个儿子而感到悲伤,但是他表面上却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祖郑曾对我说过,他是家里唯一一个在外有工作的人,是家庭的唯一的经济来源,祖郑的走,对这一个穷苦的农村人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但他没有被祖郑的死所击倒,显现出一个农村人对苦难坚强的承受力。妻子也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见的世面很少,他跟着祖郑的父亲亦步亦趋,眼睛从不乱看一眼。我为这个农村的女人深深的叹息了一声,不知是该同情呢,还是该劝慰,一个才思敏捷的文化人和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生活在一起,到底是快乐还是悲伤,到底是该离散还是牢牢地结合在一起,曾经是我在还没有见到这个女人之前就问过祖郑的一个问题,而使我感到惊奇的是,这样的夫妻居然还处得相当和谐,真让我这个追赶时髦的女人不可思议。

我帮祖郑的父亲将东西收拾好,正要离去的时候,见桌面上扔一个祖郑用过的笔记本。这显然是祖郑的父亲和妻子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给捡出来扔在一边的,因为我帮他们整理了好长时间,一直没有发现这个笔记本,现在却有了。我随手翻了一下里边的内容,发现是祖郑的一个采访本,上边记着采访的时间地点和被采访的对象以及谈话内容什么的。我觉得可惜,一个文化人是不该将自己的笔记本遗弃不要的,笔是战士手中的枪,而笔记本则是战士驰骋的战场。我便把他握在了手中,为了祖郑,也是为了不时之需。

我握着笔记本,走出了祖郑一天都没有住过的这间房子,突然心中一亮,脑子里理了一天都未曾理清的思路豁然开朗。我有主意了。

我不再管着祖郑的夫人与祖郑的儿子哭天呛地,我不再理会祖郑父亲和报社的领导商量关于如何处理祖郑的丧葬事宜,我回到我所供职的报社,调查当天下午我与祖郑分手之后,祖郑的活动情况。我很快得知,在我与祖郑分手之后,祖郑的确是在我房子里的床上躺着的(这里需要说明一下的是,在我的办公室里,放着一张架子床,上层摆放着各种杂物,下边供临时到报社里办事的外地人休息用,当时放的时候,我还有点不同意见,在办公室里摆一张架子床,显得房子里杂乱无章,后来,外地几个人找我办事,晚上赶不回去,我让他们临时下榻在这张床上,方始觉得这张床的作用不可低估,久而久之,我也就没有什么意见了)。约有八点钟的时候,报社有人看到祖郑手里拿着传呼机,急匆匆地向外边走去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祖郑回到我的办公室里来。根据这个情况来推断,祖郑是在八点钟左右的时候,接到了一个人的传呼,他没有手机,我办公室里的电话是插卡式电话,我下班的时候,把卡从电话机上取走了,所以说祖郑没法在我的办公室里回电话,就跑出去用公用电话亭里的电话给他打传呼的人回电话。在这里,八点多钟谁给祖郑打来的这一个传呼就成了寻找祖郑八点之后活动的唯一线索。我问遍了报社所有有可能见到祖郑的同事,还有在门房值班的那个老头,都对我的问题说不出所以然来,我无计可施,突然想到了祖郑的传呼机,祖郑的传呼机上肯定有那个给祖郑打传呼人的服务记录。我赶快寻找祖郑的传呼机,突然想到,我和印象在三桥时,李子奇将祖郑身上的传呼机交给了印象,印象当时看了一下,还在手中掂了掂,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我急忙给印象打了一个电话,问祖郑的传呼机是不是在他的手里,印象说,没错在他手里,我的心一下就落在了地上,我说,你给我查一下昨天晚上八点多钟,给祖郑打电话的那个人是谁,呼叫的电话号码,印象说,他回来之后阅读了一下祖郑的传呼信息,除过他昨天晚上给祖郑打过的几个传呼之外,别无其他,我说,不对吧?印象说,对的,祖郑用的是数字机,可供堆集的信息量很少,如果你不保留,就会被后来打进的新信息所冲销,那一条信息已被冲掉了。我让他把传呼机给我带到这里来,一方面是想亲眼察看一下这条信息是不是真的给冲掉了,另一方面,我要和印象把我的想法谈一下,同时也让他帮我做一点工作,使祖郑的死因很快查清。印象说,他马上就过来。我放下电话,脑子一转,想到了给祖郑服务的那家传呼台。因为时间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传呼台不会将这条信息消除掉的。我打了一下祖郑使用的那家传呼台的电话,问明了所在的地方后,我从办公桌上雀跃而起,直奔传呼台所在地而去。

我说明了来意,传呼台的负责小姐给予了很大的方便,将昨天下午的信息资料给我调出来,让我记录,我想,反正是到这个地方来了,索性就把昨天一天与祖郑联系的所有的信息都给记录下来,看看有没有值得参考的线索。结果我满载而归。

这时候,印象也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他早在我的办公室门前转着等我,足有十五分钟。

我把我的记录展示给印象看,印象紧锁着眉头看着我的记录。

昨天下午八点钟左右,不,准确地说,昨天下午八点一刻钟,有一个体姓的人呼过祖郑,电话是市内的。按照我的判断,这个电话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无奈的摇摇头,对印象说,这个电话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印象用高度近视的眼睛看着我,也表示同意我的想法。

我再看看我抄来的祖郑昨天一天的信息记录,从早上八点半到晚上八点十五分,与祖郑联系的人总共有五个人,一个女的,四个男的,四个姓各呼祖郑一次,姓体的呼过祖郑三次。这三次分别在早上的十点二十分,十一点十分,十三点五十分。三次电话都是外县的。我把这样的结果给印象看了,并说,你看,这是不是有点意思了?

印象木然地对说,有点什么意思了,我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说,这个姓体的,无疑就是晚上八点十五分钟与祖郑联系过的那个姓体的。

印象说,差不多。

姓体的白天三次打传呼给祖郑,肯定是要商量什么事情的。

这没有什么说的。那么晚上八点十五分这次联系是干什么呢?

我想是这样的,我对印象推测着说,可能是,白天这个姓体的与祖郑联系好晚上在什么地方见面,到时候打传呼联系,结果晚上八点钟的时候这个人到了我们报社的附近,然后给祖郑打了一个传呼,说他已经到了什么地方,让他和他会面。我说的是可能。明白吗?

有这种可能。但与祖郑的死有什么逻辑关系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姓体的很可能就是诱杀祖郑的凶手。

印象摇摇头,不同意我的推断,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要是这样的话,公安局早就找这个姓体的审问了。

我说,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人白天三次传呼祖郑,最后才定下来晚上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你想一想,要是你与一个人商量着晚上见面的话,用得着三次打传呼联系吗?最多只用两次,一次通知,一次提醒,还用得着三次?

我一时语塞,想不出适当的语言来反驳印象。

印象说,所以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印象不同意我的推测,但我坚持我的推测坚定不移。在我看来,祖郑当天晚上死在三桥那个地方,这个姓体的一天四次传呼祖郑,而最后一次离祖郑死亡的时间那么近,这不能不让人在心里起了疑问,这个人是诱杀祖郑的凶手。但是,印象的说法也不能不引起人的注意,就是,这个姓体的人要与祖郑晚上见面,用得着三次打电话联系吗,两次不就够了吗,再一次通知他到了见面地点,加起来最多也不过是三次,而这个姓体的一天与祖郑联系了四次,用得着吗?我看着印象,脑子里盘旋着印象的设问,一片苍白。得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印象问我,怎么啦,眼睛直勾勾地,挺吓的人?

我突然嘿了一声,说,这不明白了吗?为了证明我的发现,我还啪地拍了一下手,响亮地拍击声在我的办公室里回荡了好长时间。

印象惊奇地说,吓我一跳,什么不明白了?

我突然想起了昨天我和祖郑在一起时祖郑回传呼的事情来了。早上十点多,祖郑接到过一个传呼,那时候我和他正忙着将祖郑的家伙什儿往租来的三轮车上装,我听到祖郑的传呼机响了。祖郑拿起传呼机看了一下,又放下了。嘴里说,忙的跟吹手张二一样,还给我打传呼。没有理睬,中午的时候,他用我的电话连续回了几个传呼。时间不短,现在想起来,可能是一次把那些上午给他打来的传呼全部回完了。想起这一幕,我的眼睛一亮,说,印象,这不就全部明白了吗?

印象说,你说吧,什么全部明白了,我一点都没有明白。

我说,祖郑一点多钟的时候,回了几个传呼,肯定是其中有这个姓体的传呼,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上午这个姓体的,两次得不到祖郑的回音,又在下午的一点多钟第三次呼了祖郑一次,祖郑忙里偷闲,与姓体的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晚上,当这个姓体的到了城内时,再次给祖郑打传呼,告知祖郑,说他到了什么地方,让他过来与他见一见面,时间就是最后一次联系的时间,晚上八点十五分。

印象深思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说,有点道理。但是光凭这一点,是不能就怀疑人家姓体的就是杀害祖郑的凶手啊。

我说,是啊,我只是推测,没有说一定就是这个姓体的是杀人凶手。

我为我的推断不禁兴奋起来。到现在为止,起码是找到了一个与祖郑死有关的一个疑点,有了这个疑点,就可以一步一步地向前摸索,说不定还能真的就查出一点蛛丝马迹来,找到祖郑死亡的真正原因呢。

正在这个,祖郑的传呼机嘟嘟嘟地响了起来。因为我的注意力太集中,完全没有想到祖郑的传呼机会响起来,当祖郑的传呼机响起来时,我和印象同时都打了一个激灵,老实说,我是被这一声响给吓着了。印象的表情也不比我好多少,我想,印象也被吓了一跳。我拿过祖郑的传呼机,按了一下阅读键,看了一下传呼的内容,不看不要紧,一看差一点跳起来。这个传呼祖郑的人是一个姓体的,电话是外县的。

印象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姓体的,又给祖郑打传呼,会有什么事情呢?

我则兴奋得手舞足蹈,心里说,有戏了,有戏了。

印象说,你疯疯癫癫的像犯了神经病。

姓体的肯定与祖郑的死有关系。我一字一顿地对印象说。

一句话把印象说得大眼对小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他好像清醒过来似的才对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说,你不明白,我可明白了,这个姓体的是来投石问路的。

印象一听顿时也兴奋起来,说,对了,这个姓体的一定是打传呼给祖郑,问问祖郑的情况,要是祖郑回了传呼,证明祖郑还没有死,要是没有回电话,就说明祖郑已经死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

我说,聪明。你看回还是不回这个传呼?

印象说,反正人已经死了,就不回了吧?

我点头称是。但是我赶快记下了这个传呼的电话号码。我把这一次传呼祖郑的电话号码与昨天传呼祖郑的电话号码比对了一下,发现这个姓体的昨天和今天给祖郑打传呼使用的都是同一个电话。

但是,让我感到不悦的是,我和印象分手的第二天一大早,那个叫李子奇的警官给印象打了一个电话,让他把传呼机子送还了回去,说这一件重要的现场遗物不能让李子奇带了走。李子奇不敢怠慢,便将传呼机子给送了回去。

6

关于姓体的资料我一无所有,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从传呼台得来的信息资料,其他别无消息。我想,我的追踪将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了,却突然想到了,我不了解,不等于说祖郑不了解的,他能呼祖郑,祖郑一定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想起了祖郑的采访笔记。我知道,祖郑在生活上是一个很不讲究的人,但是他的敬业精神却是我们好几个同行所不能比拟的。他有个习惯,凡是和他有过交往的人,都要记在一个牢靠的地方,以备将来所用,既然他和姓体的有来往,就一定在笔记本中对姓体的有所记录,不然,是不符合祖郑的性格的。我打开了祖郑的采访本,逐页查看了有关姓体的记录资料,但是,我翻遍了祖郑笔记本的每一页记录,都没有发现一个姓体的谈话记录,就是与姓体有关的一个字都没有落在笔记本上。我合上祖郑的笔记本,不禁有些泄气,我在心里问我自己,是祖郑没有来得急记下他与姓体的资料,还是姓体的与祖郑素味平生,祖郑怎么没有记下姓体的一点东西,可供不明就里的我参考查阅?我怎么才能查到姓体的踪迹?我思前想后,不得要领,如坠五里云雾。正在我迷惘得不知所措时,我突然想到了姓体的电话来。我心里一亮,不禁喜出望外,心里说,这姓体的不是给祖郑留有传呼电话吗,到邮局里一查这个电话,不就将姓体打电话的地点查出来了吗,何苦这样煞费苦心。

我对我的发现喜不自胜,遂给我在邮电部门工作的一个朋友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帮我查一下姓体的留给祖郑电话的具体地点,不到半个小时,我的那一个在邮局工作的朋友回过电话来说,这个电话是外县的一个私人电话,具体地点是在东刘镇西刘村。主人姓刘。我得到这个线索,就像得到了一线希望,我抱着电话,忙不迭地对我的那个朋友说,谢谢你了,谢谢你了。以至于我的朋友以为我神经病大发作,啪地撂下电话,不再理会我了。

但是我兴奋异常。没有这个电话的具体地址,我是寸步难行,可是有了这个地址,  就可以顺着这个线索不断地摸索下去,所谓地顺藤摸瓜,说不定还真的就能找出祖郑死亡的真正原因来。

7

东刘镇西刘村是郊外县的一个小镇中的小村子,因为村子太小,所以我几乎没有用多大的劲儿就找到了这个电话的具体位置。原来,电话的主人是一个作小买卖的乡下人,很早之前在门前盖了三间大房,这几年到外边作生意发了家,就想法在他临街的墙上开了一个大窗户,作起小本买卖来了,生意滚雪球似的从小到大,一天比似一天的好起来。他安电话的本意是为了自己方便,到后来,发现村子里到他家打电话的人多,后来索性就将自己的电话改成了公用电话,白天开门的时候,就把电话放在自己的柜台外边一个平台子上,打烊之后又把电话取回自己的房子内,一年四季,从没有改变过的。我到了这家商店之后,不敢肯定这个电话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个电话,我说,我外出走迷了路,要给家里人打一个传呼,向正在房子里瞪着一双惊鄂眼睛看着我的主人说,这个电话能不能打到城里去?主人是一个长得又矮又小的农村妇女,大概看到我穿着打扮不像农村人,眼睛中就透出了一股惊惧的神情,她稍向窗台前站了站,说,能打。我说,电话号码是多少?妇女对我说了,我默默地在心里与祖郑传呼机上的电话一对,没错,就是这部电话,就是说,那个姓体的人,就是用这部电话三番五次地给祖郑打的传呼,然后,祖郑就在接到他传呼的几个小时之后,死在了三桥的一片荒地中,当然,我不敢肯定,祖郑的死就一定与这个姓体的有关联,但是,在那一天中与祖郑打传呼联系过的人,我让印象都一一作了调查,印象调查的结果是,他们都是祖郑采访过的人,当天之所以与祖郑联系,是为了向祖郑提供一条新闻线索,唯有这一个,我还没有调查清楚,他是干什么的,他打传呼给祖郑有何事情,一天三次,加上晚上那一次竟有四次之多,不能不让人心生疑窦,到底是坏事还是好事?

我用这个电话给印象打了一个传呼。在我走之前与印象有个约定,若是我到了东刘镇的西刘村,我就给印象打一个传呼,证明自己到了目的地,平安无事,回来的时候,再打一个传呼,告诉他我的调查业已结束,返回城里来了。如果遇到危险情况,我给他打一个我遇到了小偷的传呼,让他设法前来营救。他在城里给我预备了一辆车,作为我此次出行的应急措施。这一点我心里是特别清楚的,也是出门前心里踏实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打过了传呼,向女主人要了一瓶红茶,坐在这家商店外边的一个小凳子上,打开喝了一口,我说,我走的累了,让我歇歇脚,传呼回来了我就走。我的话显然博得了女主人的好感,她说,你坐到我的房子里来,传呼来了,我把你叫过来。说着给我麻利的搬了一张小桌子,叫我坐在桌子前,并关切地对我说,看把你走的满脸都是水,歇好了再走。我依如主人的好意挪到了女主人家的房子里。我在等待回音的间隙里,我随便问了问村子里的情况,比如说,有多少户人家,以姓啥的为最多,等等,女主人说,西刘村,姓刘的最多,其他都是一些杂姓。我问她,村子有没有姓体的,我特意说明,我的一个朋友,认识东刘村还是西刘村一个姓体的人,因为这个姓很少见,所以对这个姓印象也就特别深,不知道是不是就在这个村子里?女人用眼翻看了我一下,我透过她的眼神,看出了深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惊惧和不安,她过了不小一会儿,对我说,有一个姓体的,是后来从外地落到这个村子里来的。我来前曾在心里猜测,那个给祖郑打电话的人,年龄可能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要是真是一个不守规矩的人,一定在这个年龄段里最容易出事的。我问商店的女主人,姓体的家里有没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小伙子,我朋友认识那个姓体的可能就是他?女主人说,有一个,二十八九了。我心里一喜,没错,这个姓体的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与我来城里之前判断的情况是一致的。我按奈住内心的喜悦,不动声色地说,小伙子好像在城里按事,人长的还挺精神?女主人说,人长的倒不错,穿得也流里皮张的,就是不干人事。我装着吃惊的样子说,是个不务正业的主儿?女主人说,父子俩一个样,都不干人事。女主人说着,抬起头来向门外看了一眼,发现没有人在旁边,这才继续对我说,但声音显然是比以前压低得多了,他爹在村里偷鸡摸狗,小伙子结了一帮子闲人,打架,吃喝嫖赌,啥事都干过。这样的人交不得。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恨驴日的。这个女人的乡土口音很浓,把驴发音不叫驴,叫楼,听起来怪怪的。我说,他叫什么来着?女人说,他叫体能,看把他楼日的能不够的。我说,他在村子里是这样的,还是在外边是这样的?女人说,在村子里把歪杀够了,杀到县里去了。在县里结了一帮子恶人,跟着一个姓单的,想打谁打谁,听说,那一帮子人手里有好几条人命案子呢。女主人嘴里叨唠着说,昨天体能还在我这个地方打电话来,打完电话连钱都没有交,我本来就不想叫他打,不是个好子儿。我说,这个姓单的是干什么的,怎么就恁恶?女人说,你到县上一问就知道了,没有不知道姓单这个人的。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女主人最后对我叮咛说,出去别对人说是我对你说的姓体的坏话,要叫体能知道了,我这个商店可就不得了了。

我听着女主人的话,耳边如炸响了一个惊雷,我没有想到这个与祖郑联系的姓体的这个人,是这样一个横行乡里的恶棍,那天下午,这个姓体的给祖郑打了传呼,祖郑又在与这个人通了电话之后死在了荒郊野外,这是偶然的事件,还是其中有着必然地联系?以我的推断,祖郑的死与这个姓体的肯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要不是这样,我会把我的头切下来当作失误的代价。

这时候,印象的传呼回过来了,女主人叫我去接电话,我在电话里对印象说,我走迷路了,现在一个叫做东刘镇的西刘村里,中午是回不去家了,到晚上才能回来,我在电话里故意对印象说,我遇到一个开商店的好心人,我坐在人家家里,歇歇脚之后再继续往回赶,走的时候,让商店的主人给我把路说好。印象在电话里也配合着说,多谢这个女主人了。

我放下电话,心里的那个高兴是无法形容的,但是,当我的屁股正要落坐在那张小方凳的时候,我突然想,法律是严肃的,不能因为这个姓体的在村子里作恶多端,就可以认定是杀害祖郑的凶手。证据是法律最重要的依据,没有证据,你想说谁是什么就是什么,恐怕难以在法律上站得住脚的。想到这里,我怅然若失,法律不能感情用事,靠想当然来办事情,没有一个不吃亏的。事情似乎可以这样说,如果排除了这个姓体的作案的可能性,那么我所要追寻祖郑被杀的线索就此中断了。与祖郑死我最寄于厚望的线索断了,我该怎么办呢,我现在才觉得我不是一个公安人员,不是福尔摩斯,我可能是新闻记者里的娇娇者,但破案,我还嫩的很哩。想着这个迈不过去的坎,我的脸上不由一阵发烧,立时觉得脸颊上有几只毛毛虫慢慢地爬到脖子里去,我用纸巾一擦,果然脸上冒出了一层湿渌渌的汗水。商店的主人以为我为天黑之前返不回城里而焦急,就说,不要紧的,到时候我叫娃他大用摩托车把你送到镇上,在那里搭回城里去的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我说,这下我就放心了,但我在心里说,我放心什么呢,姓体的再坏也不能就说是杀害祖郑的凶手啊。

8

回来之后赶紧翻看了一下祖郑的采访本,我想从祖郑采访本中找到有着这个姓体的与姓单的与祖郑之间的必然联系。

祖郑的采访本写得很整齐,这也是祖郑一贯的工作作风,他采访时,记录得又快又清楚,在一些重点的地方,常常还写着一些记号,比方说小三角形呀,小圆圈呀,这是我和他共同采访一个企业经理时就发现了的特点,至于说我,比起他来,就要零乱地多了,我采访的东西,大部份是记在脑子里的,采访完毕,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脉络,回来的时候只需稍加整理就成了一篇稿子。祖郑的心细到这个程度,是我在认识祖郑之前是一点也没有想到的。

我知道他前几天确是去过郊县的,一连几天我给他打电话说,我给他把租的房子找到了,要是他有时间的话,一起去看一下,祖郑总是说,他到郊县采访一个事情,最近几天里没有时间,等过了这几天再去看那间房子。几天之后,他主动和我联系,说他的采访告一个段落,这下可以看房子了。我记得那几天的时间大约是在月初的几天,这在祖郑的采访本里应该是能够找得到印证的。果然,我翻到祖郑最后那几张采访记录,从里边读到了他在郊县采访的内容。采访本上的那一段与我要找的采访内容是这样记录的:

时间:2001年九月七日上午。

地点:郊县招待所三楼二号房间。

采访对象:张群,王军。

采访事件:单九岭杀人灭尸案。

张群:是他亲眼所见,单九岭手下的人将那个人打得浑身是血,连路都不能走了,最后,把那个人用卡车拉走,用混凝土埋了。埋在了一个建筑工地。

单九岭?

张群:是个恶霸,管着全县的建筑工程,凡是县里所有的工程,都得他来干,要是不让他干,他就对谁下黑手。我还听说。有一个对他看不惯的人在别人面前说了他几句不好听的话,他就叫人把那个人收拾了。

王军:那个人有一天正在一个朋友家里打牌,单九岭的几个打手,问了一下,谁叫个啥啥啥,那个人答应了一声,没等明白过来,打手冲上去就把那个撂倒在地,结果被打断了一只胳膊,打断一条腿。

是不是有人给他撑腰?

张群:你问的对,县长和他称兄道弟,县长尻子底下坐的那辆车都是单九岭送的,对外说,是借朋友的。这个全县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是不是真的?

张群  王军:没有一句假的。


九月八日,秦岭山前某工地。

张群王军所说的地点如实。但看不到那具被埋了的尸体。问了几个正在施工的人,都不说话。一个人还跟在后边,一直到我离开工地。


九月八日下午,县政府县长办公室。

对象:县长孟如虎。

孟如虎:是朋友,而且关系不错。车?都说是单九岭送给我的,其实不然,我借他的,县上给我配的有车,桑塔娜2000,我要车干什么。我爱开车,公家的车开着不方便,就把他的车借了过来,闲了的时候,练上几把。过一段时间就把车还了。单九岭?是县上的名人啊,是县上一少部份人先富起来的几个人中的一个,人能干,聪明,会来事,县上好多的建设都有他的功绩。恶霸?谁说他是恶霸?我怎么没有听到?单九岭的脾气大,说话总是粗声大气的,给人一种恶的感觉,但要说他是恶霸,我看这是不对的。控制着县上的建筑市场?没有的事情,他是活干的多一点,但是没有控制县上的建筑市场。手上有几条命案?我可是没有听到,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会让公安局调查一下。

从县政府出来,孟如虎派了一个人陪着我,如影随行,我不得不离开郊县。


    九月十三日,晚,于报社

单九岭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我的电话,约我到县上的一个小馆子里吃饭,说让我别到县上来采访他的事情,要是这样,朋友还是朋友,要不这样,就别怪他姓单的翻脸不认人。到时候让我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不要理睬他。我把采访好的稿子交给县长孟如虎,让他审阅后发送。


祖郑的采访笔记到此为止,再也没有写一个字。可以说,直到他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他再也没有写过一个字。也可能在死的前几天里,他再也没有到哪个地方去采访过,从时间来推算,他那几天一直在跟着我忙他的租房事宜,是没有时间到处走动搞采访的。

我合上祖郑的笔记本,我有些激动,看来问题有些眉目了。我现在可以肯定地说,祖郑的死,是与采访一个黑社会的稿件有关联的,我想,祖郑采写的这一个新闻,撞在了一个黑恶势力的火线上了,这个势力,因为不能容忍祖郑对他们的揭露,所以对祖郑下了毒手。我之所以有了这种想法,是因为从祖郑的采访笔记中,看到了那一稿送到县长那里,至今,还没有见到的那个问题报道的稿件。我得把这个送到孟如虎手中的那一份稿件找到手,然后,才能将祖郑的死理出一个头绪来。那份稿件,也不难找到的,以我对祖郑的了解,他每对一份送审的稿子,都是用挂号信来邮寄的,我只要到祖郑的报社查了祖郑发往郊县的那封挂号信就可以确定我下一步的行动了。

我的推断是这样的,祖郑采访到了单九岭杀人的案件,单九岭怕引起杀身之祸,就让那个姓体的把祖郑骗到三桥那地方杀了,伪造了一个现场,并写了几个字,让人一看是祖郑自杀身亡的。

我对我工作的成绩有点兴奋,几天以来,我为此废寝忘食,从一点眉目都没有,到现在眉目清晰,我付出的心血和体力,是一个没有这份经历的人所不能体会到的。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加了糖,一仰脖子,像男人那样一口喝干了它,我在和祖郑在一起的时候,常看到祖郑有过这样的生活动作,现在我在无意识中也把祖郑生活的动作拿出来使用了。我想给印象打一个电话,告诉他我的发现,讲一讲祖郑死因的真正原因。不想,这时候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我因为精力过于集中,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所以猛不丁地听到了响门声,差点让我吃惊得跳了起来。我拉开门一看,是印象到了我的办公室。关中这个地方就是邪呀,只能说不能噘,说曹操,曹操就到。

我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要你来的。

印象说,你先别激动,我告诉你几件与此有关的事情。

我说,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印象说,祖郑死的消息,已经被人上网了,网上把这件事情吵得沸沸扬扬,要求公安机关惩治凶手,伸张正义。

还有呢?

国外的一家电台对此做出了强烈反应,说,这是中国又一个迫害新闻记者的典型例证。还有一个反华最为激烈的分子在电台上发表了演说,具体内容我就不说了,总之,国内外对祖郑的死,都有反应。

还有呢?

最后一件事就是,我把你照的那卷焦卷取回来了。

我接过印象从提包里取出来的已经冲洗过的焦卷,说,效果怎么样?我在去东刘镇西刘村的时候,曾经委托印象把我拍照出来的那一卷焦卷冲一下,把祖郑临死写在地上的那几句遗言洗出来,等我有空的时候看看到底是不是祖郑的真迹还是别人伪造的?

印象说,效果还可以。说着他把洗出来的一叠照片放到了我的面前。我翻看了一下,很快把我要用的那一张放在了一边,其他全都归在一起,倒扣过来,我怕照片上的祖郑吓着了我,刺激我此时兴奋的心情,我也怕祖郑死了后难看的样子留在了我的梦里,与那个经常出现在我梦中的另一个英俊潇洒的祖郑相克相犯。

我对印象说出了我的推理,印象听了,没有吭气,他显然是在深思,他显然是在思考我的推理是否合乎逻辑。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说,你太聪明了,我真的佩服你。但是我得要对你提出几个问题,只要能得到你圆满地回答,就可以证明你的推断是正确的。怎么样?

我说,当然可以,我要是从逻辑上都说不过去,那么,我把想法向公安机关一谈,岂不是有点太荒唐?

对呀,说的就是这个。

你说吧。

你认为是姓体的那个人杀了祖郑,他为什么要杀,他与祖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这就是说,姓体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光凭这三四次传呼联系是不能说明问题地。第二,你看了一下祖郑的采访笔记,从采访笔记中看到祖郑采访过一个郊县黑恶势力的报道,由此推断说,是这个黑恶势力杀了祖郑,大有臆想之嫌,就说那个姓单的,你既没有真凭实据,稿件也没有公开发表,他怎么就会对祖郑动了杀机?第三个,祖郑采访本上所出现的那个叫孟如虎的县长在这个案子中到底有没有什么关连,或者可以说,他在这个案子中所起到了是一种什么作用?还有你现在还没有来得及看的这张照片(他用手指了指放在我面前的那张),上边写的那几句遗言,又与祖郑的被谋杀有着联系还是没有联系?最后一个,凶器是一个重要的物证,在这里你有没有考虑过,祖郑手中的刀是自己带的还是别人给他塞进手里的?

印象问的很在道理,我的想法全都是一种合理想像,缺的就是真凭实据,我当时很得意,经印象这么一说,我的得意一下子变成了沮丧,我恨我不是搞刑侦工作的侦察员,要是这样,我就会毫无疑问地将祖郑死亡的原因从头到尾一字不拉地讲述给印象,还有所有新闻界的朋友们听。但我毕境不是啊,我在印象面前,慢慢地低下了我脸部从兴奋跌入沮丧表情的头。

印象见我这个失望的神情,也许是为了安慰我,也许是真的在表扬我,他说,当然,你这些情况对公安机关侦破祖郑真正死因有着很重要的参考作用。将来,咱们可以把你所了解到的情况如实上报公安机关,也可以就此提出咱们的建议,让他们取消自杀这个结论。如果他们能听取咱们的意见,那祖郑的死因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我没有完全听进印象的话去,我的情绪已经有点紊乱,我已经不知道此时我该顺着那一个思路向下走,哪一条路能走到底,哪一条路走不到头?我抬起头来对印象说,看看照片吧,我没有听进你在说些什么。

印象看着我,失望地摇摇头。

我当天到三桥的时候,因为心慌意乱,所以在祖郑死的现场,我没有对祖郑在地上所写的那些话过多的解读,只是在脑子中下意识地想到这个遗言,一定要拍下来,说不定将来到时候在材料里边要起大的作用。当我需要理清我的思路的时候,看到它,我在心里就有一种当时拍这张照片拍对了的感觉。的确,这张照片在我整理生死录备忘录的过程中,起到了难以预料的作用。

应该承认,在拍摄祖郑遗言这张照片的时候,虽然我的心情沉重,丝毫没有心理准备,但是,冲洗出来的照片是那么清晰,这是我在看到这张洗出来的照片之前所没有想到的。它拍的很好,字字清晰,让我读起来一点也不费力气。祖郑的遗言很短,字迹写的很大,如果你是见过祖郑字迹的人,一定会生出这地上的字绝不会是祖郑手笔的判断来。但我认识祖郑的字,他用笔写字的钩捺很有特点,捺很长,钩像鹰爪似的急向上挑。李子奇说,地上的字不是用树枝写的,我也看出来是用菜刀写在地上的。


我因家里穷,向采访人借了几万块钱,时间到后,无法还清,作为一个大男人,无脸面对媳妇老人,出于无奈,走上自杀的道路。后果自负,与他人无关。


字是横写在地上的,不到一百个字。公安机关的李子奇就是以这个留在地上的遗言作出自杀的结论的。我看完照片上的字后,抬起头来,眼睛滞呆呆地望着印象,脑子里却在想,这遗言和祖郑的为人有不谐的地方。

印象问我,看出名堂来了吗?

    我愣了半会儿说,问题出来了。

什么问题?
    我想,这不是祖郑的遗言。

你是说,这不是祖郑写的?

不是。这是祖郑写的,但不是祖郑的遗言。

你是说祖郑在写这个遗言的时候是逼迫的?

对,就是这个意思。

你把你的问题说完,我有点糊涂起来了。

是这样的。我稍稍清理了一下我的思路。详细地说出了我的疑问,并指出遗言中与祖郑为人处事不相符合的矛盾。我说,祖郑是一个文化人,要说写遗书的话,那一定是用笔在纸上写好了,装在身上,绝不会提了一把菜刀写在三桥这个野地里。第二就是,他八点钟到死的这一段时间里,有的是写遗言的空闲,为什么不在家里写好?第三个方面,祖郑临死之前是和我一直在一起的,他没有精神返常的表现,这是不符合一个临死前人的普遍心理的。第四个,我在现场看到那把刀,你也看过的(印象说我见过见过),不是一把新刀,是一把旧刀,就是说,不是一把祖郑在临出门时买的新刀,是不是这个概念(印象说,就是这个概念)?我可对祖郑的生活习性是有所了解的。他在家里从来是不做饭的,他一天到晚三顿饭,都是在外边买着吃的。不做饭,何来一把旧菜刀?第四个方面,这遗言中的语气不合祖郑的口气,你仔细看一看就会明白,其中的几个词,要是放在平常情况下,祖郑是不会这样说的。(我用手指指着照片上的一个地方)你看这一句话,“作为一个大男人,”放在平常,祖郑会说,“男子汉大丈夫,”或者说“七尺男儿,”“媳妇和老人,”他会说,“妻子儿女,”“年迈老父”或说“老人,”还有一个是,遗言中没有所指对象,借了谁的几万块钱,应该指名道姓,要是真有此事的话,临死之前该有一个忏悔的心理,向给他借了钱的人道歉才是。

我一口气说完了我的疑问,我想听听印象对我疑问有什么高见,没想到印象用高度近视的眼睛看着我,半响才说,哎呀,没想到你是一个福尔摩斯再世,还是一个女的呢。阿加莎·克里斯蒂?

我说,怎么啦?

分析得好,鞭辟入理。我也想这个遗言有点问题,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么多这么具体呢?

我被印象一下说得高兴起来了,我说,我怎么是我哩,你怎么是你。

吹呢吹呢,小心吹炸了,说你胖你还真的喘起来了。

我还有一个疑问没有给你说出来,就是说,要是祖郑真的一个人在野地写的话,他写的时候,一定是字的大小不一样的,行子可能还要重行,但这行子一点都没有重,我想这更叫人怀疑这是真的了。

什么意思?

我怀疑是有人给祖郑打了手电,用刀架脖子,逼着他写出了那几句话,连话都是逼他的人拟的。

印象听了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说:你是不是想把你的想法告诉给公安机关,让他们把祖郑的死重新下个定论?

过了半晌,我才对印象说,不,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去一趟郊县之后,弄清楚了你对我提出的那几个问题,我再把你和我的想法汇总在一起,给公安机关搞一个备忘录,供他们参考。果真是一个他杀案,将会告慰九泉之下的冤魂,祖郑,老天是公平的,有人给你做主。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哽哽咽咽地哭了起来。我看印象摘下他的眼镜,用餐纸擦了一下,很响地吸了一下鼻子,也有点情不自禁地伤心起来。

9

我在和印象分手之后,脑子里的线条突然清晰明朗起来,现在矛盾的焦点就成了祖郑那一篇问题报道了,要是能找到它,也许祖郑的死就会很快水落石出,疑团顿失。顺着这条思路,我去了郊县,想从县长孟如虎处找到祖郑的遗作回来。没想到,会一次孟如虎的面要比见一位省级领导干部要难得多,我多次在省委省政府采访领导的动态,先一天打了电话约定之后,说定时间,很快就会完成任务,可是到了郊县,我给政府办公室的人通报了我的身份之后,那些政府办公室的秘书,很客气地让我在他们的椅子上坐下来,还给我倒了一杯水,说,他们与孟县长联系一下之后再约定时间。秘书说完之后转身进了他们的房间,我听到秘书与孟县长通了电话,并在电话里好好好地好了半天,然后走出他的房间,对我很客气地笑笑说,对不起,孟县长有事在乡镇检查指导工作,今天不能回到县上来,县长说,记者同志到县上来采访,宣传报道三个代表的落实情况。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孟如虎孟是在用这一句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我还傻乎乎地问,孟县长什么时候能回来,要是今天能回到县上来的话,我可以在县上等他一下,免得我来回跑路。那个秘书说,不能等,县长的行踪飘乎不定,说不定今天晚上能回来,说不定今天晚上回不来,你要是保险的话,今天先回去,明天再来也行的。我说可以,我考虑到城里与郊县毕竟是有一点距离的,来回跑动多有不便,便对秘书说,能不能把孟县长的电话告诉我,让我来之前先打一个电话,约定一下,省得跑冤枉路。秘书还是很客气地笑笑说,我把我们办公室的电话告诉你,你来之前先给我们打一个电话,看看孟县长在不在县上,在的话,你就来,不在的话,你改天再来。我想,也许在郊县有一个规定,对县级领导通讯联络的途径是保密的,秘书不肯告诉我情有可原,我就说,和你们联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毕竟不如与孟县长直接联系更为方便一些,但秘书坚持说要打电话与他们联系然后再与孟县长勾通。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便折返身回到城里来。

在郊县后的一连几天时间里,我一天分别在上午和下午两次给郊县政府办公室的秘书打电话,打问孟县长的行踪,一天两次都吃了闭门羹,不是说不在,就是说孟县长刚出去,一个礼拜都得到同一个答案,开始我觉得我有点不走运,可是到了这一个礼拜五的下午,我突然明白过来,我是受这个县政府办公室的秘书愚弄了,一个县的县长,一天不在两天不在是有可能的,三天四天不在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一个礼拜不在,除过县长在外地开会,这种情况几乎是没有的,极有可能是这位一个县的父母官,躲着不见我,不是县长的主意,就是在县长的授意之下秘书与县长几个人演了双簧,孟县长的势还蛮大的!我是被这位孟如虎县长涮了,我受到了一种羞辱,一种职业的羞辱,记者是无冕之王,除过国家机密,上到国王,下到乞丐,都可以同他们侃侃而谈,从没有见到过一个县的县长竟有这么牛的。我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我对别人很尊重,同样要求别人的尊重,我受不了别人无端地对我抱有这种轻谩的态度,越是这样,我越是要对持这种态度的人产生强烈的反应。牛不喝水就得强搬羝角!

我决计再到郊县走一趟,不过临行前,我让与郊县有联系的朋友打听了一下县政府最近的举动,等到我打听到了孟如虎县长要主持召开一个农业工作会议的那一天,我早早就赶到了郊县政府大礼堂,当然,在还没有见到县长的时候,我没有暴露我的记者身份。我拣了一个靠前的位子坐下来,为的是想准确地把握住县长在今天的踪迹,我是没有见到过县长的,我担心我在会上认不出孟如虎的样子来,想等会议开始的时候,问近旁随便的一个人,指认一下,可是当我一走进会场的时候,才知道我的担心是不必要的,在主席台的会议桌上,一溜儿排着十几个牌子,其中就有一个孟如虎的名字。我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我不用再担心认错人的尴尬了。

我在会场上坐下来之后,自以为我的行踪神不知鬼不觉,那想还没有等会议开始,一个工作人员走到我的前边来,对我说,你好,记者同志,我们县长请你到主席台上就坐。我很诧异,我来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我的行踪,他们怎么知道我是记者同志?还没有等我回过神来,那位工作人员又说,不要客气,县长在主席台上等你呢。

我说,不用了吧,我只是想来听一下会议,如果有新闻价值的话,回去报道一下。坐在下边会自由一点。

工作人员坚持说,孟县长给我们交待说,如果不把省报的记者同志请上来,今天的会议就不要开始。

我惊谔地看了一下眼前的工作人员,发现在他的脸上绝没有欺诈的神情,才感觉到问题的确有点严重了。我不得已,起身随着工作人员走向了主席台,当我起身离座的时候,我发现礼堂里已经座无虚席,黑鸦鸦地坐满了人,这些人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我,像一个旅团的部队为一位首长行注目礼似的,一时安静下来,竟使我的神情有点不自然起来。

走上主席台的偏门,一位年轻的干部模样的人迎上来和我打了一声招呼,我一看,是我在郊县政府办公室里见过的那位县长秘书,就是他为我出面与孟如虎县长联系的,我这才明白,有一位和我打过交道的县政府的秘书(他姓覃)在场,我怎么侨装打扮也是徒劳的。我说,是覃秘书啊,是你看见我了?

覃秘书笑了一笑说,幸亏我看见了,要不是我看见的话,说不定今天就要慢怠你这个记者同志。

我说,这没有什么,记者的职业就是这样的,有时候需要公开自己的身份,有时候不声不响地坐在一边听一会儿就行了,还搞这么复杂干什么呢。

覃秘书依然笑着说,我可以,但是我们的孟县长却不可以。来给你介绍一下。覃秘书伸出一只手来,向旁边引导了一下,把我的视线引向了刚起身向我走来的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人。我在走上主席台的时候,就看见这个身材矮胖的人坐在一把木制的沙发椅上,背头梳理油光放亮,一丝不乱,远远超过了我这个在报社闻名的女人的梳洗打扮。我想,这人一定就是我今天要见的那一个县长孟如虎吧?此时此刻经覃秘书一介绍,就印证了我对这个人的猜测是正确的。

覃秘书说,这位是我们的孟县长。还没有等我和孟如虎的手拉起来,又对孟如虎说,这位是省报的记者夏静同志。

孟如虎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是一个男人,但我觉得他的手更像一个女人的手那样绵软,我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反倒像一个男人的手。

他说,不知夏记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应该早点跟我联系一下,要不慢怠了你这个大记者,我孟如虎可是担待不起的呀。

我说,我是临时动议,到这里来一下,所以就没有提前与你们联系。

我对人的印像是很敏感的,当这位孟如虎县长近距离与我相向而立时,我发现他长了一排并不雅观的齿齿牙,两只眼睛的眼皮上有两个很对称的小肉球,稍微懂一点医学的人,准能知道他是高血脂,门齿外露则是性生活不检点的像征。这一点在我和他见面的时候,从那双直勾勾看着我脖子上那串项链的时候,我就得到了印证,因为我的项坠儿一直垂落进我的乳沟里,他不是对我的项链有着浓厚的兴趣,真正产生浓厚兴趣的是我那对高高隆起的乳房,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孟如虎把我的手握了好长时间后,这才放开来,笑吟吟地对我说,那就这样吧,你已经到会场上来了,就不要走了,就听一听我们会议的内容,看看对你有没有新闻价值,至于说能不能报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我就不管了。我给你提个建议不知道是不是合适?

我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是郊县的父母官,你在这里是老大,没有什么不舒适的,你就说吧。

我的话显然博得了孟如虎的高兴,他说,那里是什么父母,郊县人民的公务员,服务员,领导就是服务嘛。说完,他把那位秘书叫了过来,并对他说,覃秘书,你就陪着夏记者,夏记者要什么就给他提供什么,另外还要做好后勤保障工作,中午一起吃顿饭,让夏记者体验一下郊县生活水平。话一说完,像总结似的又对我说,就这样吧,开会的时间到了,我就不陪了,各就各位吧。

孟如虎县长与我再次握手,以示关爱,然后吊着脸,向主席台的正中位置走去。覃秘书则把我领到主席台靠后的一个位子上,让我坐下来,他坐在旁边,把今天会议上的所有材料都给我放在面前,让我查看。我很不习惯别人不离身地跟在旁边,这样会搅扰我的思路,更喜欢一个人独处一室地静思默想。于是我就对覃秘书说,你去忙你的吧,我先看看这堆材料,有事我再找你来。覃秘书答应了一声,起身离去了。

整个上午,我的手和眼都没有离开过覃秘书放在我面前的这一堆材料上,但,这堆材料里所说的是些什么,我一点也没有看进去,我的脑子老转着一个念头,用什么方式和什么语气来向孟如虎谈索要祖郑的那一篇报道呢?以至于临到会议结束的时候我的脑子里还没有一条妙主意。

会议开的时间不长,会议一结束,孟如虎就到我的跟前来,我看他神采奕奕,兴致很高,知道他还沉浸在对与会人员的报告之中。他说,他还要到别的地方参加一个会议,时间不多了,就让覃秘书陪着你,中午别走,我把会一开完就赶过来请你吃一顿别有风味地郊县小吃,怎么样啊?

我说,别驾,我向你提几个问题,一会儿就完,不会耽搁你多少时间的。

孟如虎笑吟吟地说,行啊,什么问题,你就说吧。

我说,咱们是不是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谈一下更好?这里谈话不方便的。

孟如虎说,行啊,这样吧,他低头沉思了一下说,到县政府小会议室吧。

于是我坐着孟如虎的车子到了县政府,坐在了县政府的小会议室。

小会议室装修得富丽堂皇,墙上还挂了一些本地名人字画,显得典雅别致。现在就剩下我和孟如虎两个人相向而坐了。我便单刀直入地问孟如虎,有一个名叫祖郑的记者的一篇报道,前一段时间送到你这里,不知道你是否看完了?我选择这样一种提问方式,是我在上了孟如虎的小车之后猛然想出来的,我怕他不认有寄稿子这一事,把他直接推向墙旮旯,让他没有回旋余地。因为我在来这里之前,通过我的同行在祖郑原所在报社查了一下祖郑发出的挂号信的时间,收信人的名字等,我是有备而来,并不是没有目标。我的话一出口,孟如虎脸上的表情就由原来那种神采飞扬的状态下,变成了一种茫茫然的表情,眼光呆滞而无神,显然我的提问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停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祖记者呢?祖记者怎么没有来?

我说,祖记者不在了,我是他的同事,也是他的朋友,所以我就替他把他生前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完。

孟如虎听了祖郑不在的话之后,我看他长出了一口气,精神显得松驰地多了,他说,多好的一个人,前几在还来我们县里采访新闻,怎么不到几天时间就不在了。你看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

我说,是的,他的生命是脆弱的,但政治生命却是顽强的。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孟如虎抬起头来,惊谔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说,稿子你看完了吗?

孟如虎说,很不好意思,本来,我早就看完了,想让祖记者过来一下,把他稿子里提到的一些问题再核实一下,谁知道县上的事情多,竟把这件事情放在了脑后,直到你来这里,要不是你到这里提说一下这件事情的话,我真的还就想不起来了。

那这样吧,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对我说,我可以修改。

有几个问题的提法不妥,不利于郊县的工作,还有他所列举的几件事例,与我所掌握的情况出入很大,需要进一步核实一下。

不要紧,你提出来,我还可以再行采访,不实地坚决不写。

我看的时候用红笔把那些有待于商榷的地方画了出来,等一会儿我把稿子拿过来之后,你一看就知道了。

那你就把稿子让我看看,然后再说应当怎么来改。

孟如虎起身离开了小会议室,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了,约有十多分钟的时间,他又回到了小会议室里,手里拿着一份稿件,面对着我,继续我们的谈话。他把手中的那份稿件递到我的面前说,你看看,夏记者,就是那些用红笔划出来的地方。你看看。

我没有说话,接过孟如虎递过来的稿件,仔细地看了起来。祖郑的问题报道是这样写的:


郊县黑恶势力横行霸道

郊县是市辖县中的一个大县,近几年来随着西部大开发战略的不断实施,经济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但是,与此不相协调的一股黑恶势力却在这个大好形势之下沉渣泛起,鱼肉县里,给郊县的经济发展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

单九岭和他的恶势力

单九岭是远近出了名的坏人,他以好逸恶劳而臭名远扬,最早一次受到公安机关打击处理是在三十多岁,那是因为他将原来邻近一个生产队饲养室的牛盗卖后被以破坏生产工具为由受过三年的劳动改造。回乡后,单九岭恶习不改,在村子里偷鸡摸狗,调戏妇女,人称单二球。

经济改革之后,单九岭离家出走,跟着一个建筑队在本县干了一段时间的建筑工程,后来自己拉起了一干人马独立成立了一个建筑队,成了县上很快爆富起来的几个人之一。后来,由于县上经济建设的快速发展,建筑工程越来越多,本县和外县的建筑队伍相继进入郊县承揽工程,这就对单九岭的经济利益构成了一定的威胁,这当然是单九岭所不愿看到和不能容忍的。为了控制建筑工程市场,单九岭纠集了与他臭气相通的几个人,成立了一个自称为郊县建筑工程招标队的民间组织,对不管是外来的本县的建筑工程队伍严加管理。凡是县上的大小建筑工程第一承包人必须是单九岭,不论谁要承包建筑工程,都得要从单九岭的手上进行二次承包,并且还得要上缴一定的管理费,如若不听,后果自负。自此单九岭成了郊县建筑工程承包者中的老大,唯单九岭自尊,别人一旦插手,就将招来一场灾难。鉴于单九岭的这种淫威,许多本县和外县的建筑队在郊县承包工程之先都要在单九岭处挂号登记,不然就会遭到飞来横祸。

单九岭的恶迹

单九岭的建筑工程招标队成立以来,横行县里,恶迹斑斑。去年九月,外县有一个建筑队在郊县承揽了一项工程,因为不懂行情,没有到单九岭处烧香拜佛,遭到单九岭一伙的修理,结果工程没有干成,人被打成重伤,花钱治病不说,还得赔偿单九岭的工程管理费一万元。

有个本县的建筑队的承包人,因为在干工程时,没有及时向单九岭上贡,单九岭找上门去,那个承包人表示了不满,后来,单九岭让自己豢养的几个打手将承包人当场打死,扬长而去,在场的好多人敢怒而不敢言。有一外县的承包人对单九岭收的管理费太高说了几句让单九岭不高兴的话,结果,单九岭让人当晚将这个承包人打死,并将尸体浇入死者正在干着的建筑工地上的混凝土中。

一位没有及时向单九岭交纳好处费的人,单九岭派人闯入那个人家,适逢那人在家与人打麻将,单九岭的人不但掀翻了麻将桌,还将那个人打成严重骨折,强行索走五千元,扬长而去。

县上的人提到单九岭,不是谈单色变,就是噤若寒蝉。

单九岭的黑保护伞

单九岭的行为,引起了全县人民群众的极大不满,但郊县公安机关在对单九岭的违法行为进行打击时,却显出了很大的克制态度。令全县群众和县政府机关所有有正义感的干部群众费解。

单九岭在县内县外作恶多端,难道说他就无法无天到了这种近乎于疯狂的程度?难道说他就到了没有王法的地步了?县上的人说,单九岭之所以这样横行霸道,是因为单九岭的头上有一顶保护伞,要不然,单九岭不会这样为所欲为的。这个保护伞就是县长孟如虎。许多给记者提供线索和证据的人说,孟如虎干的是公家的事,尻子上坐的是单九岭的车,拿的是单九岭的钱,单九岭让孟如虎到哪里,孟如虎就跑到哪里。坐的是单九岭的车是指单九岭送给孟如虎县长一辆广州本田雅阁轿车;拿的单九岭的钱,是指单九岭每年要送几十万元的好处费。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在这种情况之下,孟如虎就不得不为单九岭东奔西跑,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记者不禁要问,身为一个县的县长,为什么对单九岭的行为不严厉打击?反倒与这个恶贯满盈的单九岭沆瀣一气?郊县的县长孟如虎到底在这个问题上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们将拭目以待!



我看到,果然依如孟如虎所说的,在祖郑的稿件上,划了好多红颜色的道道,这可能就是孟如虎在看了这个稿件后在上边留下的笔迹,特别是在祖郑最后连连发出的三个问号的地方划了又粗又重的几个红线。显然,孟如虎对这几个问号是相当不满的。我放下稿件,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你的意思是把划红线的那几句话删掉,还是换成其他几句更加贴切的话语?

一直坐在旁边保持沉默,并在一根接一根抽烟的孟如虎这时转过脸来对我说,是这样的,祖记者的最后几句话与事实不符,我不敢苟同。

我说,祖郑说的言过其实?

嗯,有这个意思。

你说说看,怎么一个言过其实?

我身为一县之长,是不可能参与单九岭的违法行为的,对单九岭的事情我也听到过一些说法,我们也多次进行了打击处理,也许是由于基层有个别人的行为,对处理单九岭的事情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但,绝不能说我孟如虎参与了这件事,更不能说充当了单九岭的保护伞。

我相信你在单九岭的问题上是清白的,但是我现在要问,你是不是拿过单九岭的好处费?

你想这可能吗?

你的那个本田亚阁车是不是从单九岭那个地方得来的?

这个事情是这样的,单九岭的确是想把那一辆本田雅阁送给我,我断然拒绝了,单九岭临走的时候把车钥匙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便走了,我拦都没有拦得住。我是开过几次,但我从心底里就没有接收。我正准备在最近几天里把这辆车送还给单九岭。事实就是如此。

我听了孟如虎的话,心里说,事实就是如此,我听到的反映则是,你孟如虎开着那辆本田亚阁车,走南撂北,好不威风。几乎所有郊县的人都知道,你的这部车挂的还是公安牌照,走到哪里,哪那里就给特殊照顾,没有一个不给赏脸的。这些话在我的脑海里翻腾着,时时都要冲出口外,让这个貌似正人君子的孟县长出丑丢人,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话。我说,孟县长,按你说的,祖郑同志写的报道与事实出入很大,你说,对这一段话应该如何措辞呢,是删掉还是更为温和一点?

孟如虎看了我一眼,并轻声地笑了一下,里边含着深长的意味。他说,祖记者不在了,稿子放在了你的手中,你看该怎么办好呢?孟如虎说完嘴对着手中的香烟,狠狠地吹了一下,那烟头上的烟灰立马飞散在我和他的面前,把我着实地呛了一下。

我心里想,我来见孟如虎的意思是想得到这份稿件,并不是为了要修改稿件中的那一句话,要紧地是目的已经达到,其他不管什么事情都成为无所谓的事情了。想到这里,我说,那这样吧,你孟县长说的很有道理,文章是祖郑写的,让我回去斟酌一下,看是删合适还是重新措辞合适,然后给你来一个电话,怎么样?

孟如虎思索了一会儿说,行,我尊重记者的权利,是删是改由你们,我向来是很配合新闻界朋友的,通过新闻报道,我们不光能知道我们做了些什么,更重要的是还能看得到我们自身的毛病,改进我们县的工作。当然,我们还希望记者同志尊重事实,不要捕风捉影,给本来就很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制造一些不安定的因素。就这些了。

我说,请你相信新闻工作者,他们都是一群有良知的人,不会受各种环境的影响而出卖良心。当然有人群的地方总有一些害群之马,但那毕竟是少数,不能代表大多数新闻工作者。

午饭是在县上吃还是你回家吃?饭是已经安排好了的。

我想了想,不能在这里吃饭的,来郊县的目的已经达到,如果在郊县呆的时间过长,怕生出事变来,不如早些回到家里,整理一下材料,看看能不能将祖郑的死因从自杀变成他杀。于是我谢绝了孟如虎的好意,谎说家里还有一个外地来的朋友等着我回家,不必在这里吃了,改天再来这里安下心来猛吃海喝一阵子不是不可以的。

孟如虎挽留了几下,也没有强留,后来就说,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我派一辆车送送你。

我说,不用客气,街上的客车很方便,只两块钱就能到家,不用这么复杂,倒让人感到不舒服的。

不能慢怠记者,这是我的一惯作风。

孟县长太客气了。

最后还是孟如虎县长给我安排了一辆轿车,要把我送到城里,我推辞不过,坐了上去,但一等车出了县城,过了一个小十字口,我让车停了下来,对送我的司机说,我得到就近的一个地方办件事,稍等一会儿就来。司机看了我一下,我猜他一定想错了,以为我要在一个有遮拦的地方小解一下,其实,我让司机把车停到靠前一点的路边,最初的想法是,我不愿让郊县的司机知道我在城里的居住点,我想借口办件事情,搭乘通往城里的中巴回到城里,那知,我下车还不到五分钟,我就看到了惊险的一幕,当我所乘坐的那辆小车正要向前边停靠的时候,一辆大卡车,呼啸着向小车冲了上来,小车来不及避让,与大卡车猛烈地撞在了一起,结果大卡车将小轿车像肉瓶似的压在了宽大的车轮之下,司机师傅当场毙命。而制造这场惨案的大卡车,在事故发生后的几分钟之内,很快打倒车逃逸了事故现场,我想记下大卡车的车牌号码,可是只看到那辆车的后边是一股飞扬的尘土,再就什么也没有看得到。我侥幸躲过一劫。我在事故现场等待交警队前来勘察现场的时间里,脑子里不断线地发出这样一个问号,这是偶然地还是有人早有蓄谋?到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情的确不是偶然的,只是因为我的临时动议,才让我幸免于难。否则,我将不再能为祖郑的死奔走呼号,躺在冰冷的停尸柜中,等待着焚尸炉的焚烧。

11

回到城里,我把我在郊县的收获电话告诉了印象,我说,据此,我可以说祖郑的死绝不会是自杀,是他杀绝没有问题的。印象说,你先别忙着下定论,等他看到祖郑的文章之后再做最后的结论。我说,那是当然。印象同时给我说了一件让我异常吃惊的事情,叫我听了真不能相信他说的会是真的。他说,你还记得那个李子奇吧?就是那个咱俩到三桥现场认祖郑尸首时接待咱们的那一个年龄稍大的一个,我说,我记得,印象接着说,我从孟如虎一个朋友口中得知,李子奇与孟如虎的关系非同一般,祖郑的死,不,祖郑是不是自杀,与李子奇是不是有关系,我还没有仔细想过,但是,我想,不管怎么说,李子奇出现在祖郑死的现场,总让人觉得有点跷蹊,你考虑一下,这里边有没有让人值得推敲的地方,这只是我的一点想法,也许是把人家李子奇冤枉了。

我听了印象的一席话,不啻是听到了一声惊雷,在这声惊雷之后,我想,李子奇为什么会出现在祖郑死的现场?  李子奇在这个事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如果没有关系,怎么来解释这个偶然巧合?这三个问题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我一时不能下定论,我就问印象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印象说,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句句是真,千真万确,我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对你说谎。

我说,叫我想想,这里边也许有什么猫腻。

我放下电话,心里不得安宁,什么也不干,脑子一直在转着印象给我所提供的这件让我吃惊的情况。我想,李子奇不会成为祖郑死的同案犯之一吧?因为,李子奇不同其他人,他身为公安人员,应当有着与其他没有从事公安工作的人所应有的法制观念,他要是参与了,等待他的将不是身败名裂的下场,更重要的是,他对公安机关所造成的重大影响,是他身败名裂所不能担待得起的。李子奇不会这么傻的,轻易卷进一个刑事案件中。要是李子奇是谋杀祖郑的同案犯之一,那事情就会再也明白不过了。但生活就是生活,不能想象,果真如此,公安队伍就会失去应有的作用,我们只要找几个想象力丰富的文学家,整天坐在办公室里,靠想象,想抓谁就抓谁,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我坚信,祖郑的死不是自杀,是被人杀了灭口的,我相信我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祖郑他杀的证据,有几次祖郑被杀的线索在我的脑子里已经明晰了,但一静下心来整理思路,却又觉得理由不足,推理不慎密,我又处在了一种杂乱无章的思绪之中。

一连几天,我都是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的,我不敢想象祖郑死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下,我不能想象,工作如此出色的祖郑,会走上自杀的道路,他没有生活逼迫,他没有婚外的感情纠葛,性格开朗而豪爽,他没有理由走上绝路,两个都不是,但事实是祖郑已经死了,不是他杀就是自杀,两者必居其一,到底那一个是祖郑死的真正原因呢?

这一天的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整理稿件,接到了一个传呼。当时我正在忙着工作,没有顾得上看,等我忙完了手头的事情之后,我翻看了呼我的信息,体先生请你速回电话,电话是郊县的。我想,郊县的谁会给我打这一个传呼呢?这位姓体的先生何许人也?正想着,我突然想起了祖郑临死前接到的最后一个传呼,就是一个姓体的打来的,我为此还到过姓体的呼叫电话的那一个村子里做过调查,现在,我又接到了一个姓体的传呼,两个姓体的,是不是同一个人,要是同一个人,就有可能我已经被杀害祖郑的那一伙人给盯上了,如果不是同一个人,他找我有什么事情呢?我可是与一个姓体的人都没有交往的。想到这里,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发出一声爆响,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一丝恐惧的情绪爬上了我的脑神经,我的手紧张得发起抖来。他找我有什么事情?他会不会也将我像祖郑一样,领上一条永远不归的路?这个传呼回还是不回呢?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印象来,我是不是和印象商量一下,看看回还是不回,印象是一个男性公民,比起女性公民来说,更有胆识,更有智慧。但我转念又想,给印象说什么呢?你又没有与姓体的通电话,不知道人家想要做什么,说不定人家还想要提供给你一个新闻线索,你就说人家不怀好意,想要谋杀你,这样的做法一是欠妥当,二是也欠理智,不论怎么说,先得与这个姓体的先生通完话之后,才能拟定下一步的打算,不然,就会风声鹤戾,草木皆兵。弄清楚了姓体的意图,就不难下决心,也不难采取应对的措施呀。我决计给这个姓体的回过电话去,看看他呼我有什么事情。

电话的另一头,是一个男人,我听他的嗓音有点嘶哑,语音短而粗。我问他是谁?

姓体的说,我是体能。

我想起来了,这个体能,就是我曾经调查过的那一个姓体的,与呼祖郑的是同一个人。我继续问,你是那个单位的?

我是郊县法院的。

你有什么事情?

听说你是报社记者,我想约你出来,给你谈一下祖记者被害的事情。

我一听这个体能就是在说谎,他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底细,冒充了县法院的人,我就不能识破他说谎的伎俩,把我哄的云山雾罩。我没有祖郑那样粗心,况且已经有了祖郑抛尸荒野的教训。我说,祖记者被害的事情,你去给公安部门谈,我是搞新闻的,管不了公安机关的事情。

你肯定会管的,你前几天到我们郊县去了一趟。

我去了郊县,你也知道?

郊县的谁不知道,我对你说的情况对你有用处。

你等一等,让我想想。

我握着电话,心里急速的想了一下,也许这个姓体的是受了谁的旨意,在我夏静的身上如法炮制。不妨问问他,是怎么个见面法,回头再想办法对付他,说不定由此还能找出祖郑死因的突破口,把祖郑的死大白于天下呢。想过之后我对体能说,听一听也可以的,什么时候见面?

下午。

几点钟?四点钟行不行(我下意识地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两点半的位置)?

五点半。说一会儿话,顺便请你吃顿饭。

也行。来我的办公室,还是别的地方?

找一个茶秀,那个地方僻静一点,这事叫人知道了,肯定不好。

行。在哪里等候?

我来的时候给你打传呼,再说见面的地点。

我放下电话,用手习惯性地抚摸了一下头发,发现,在我与对方通话的时候,由于紧张,我的头上冒出了一头虚汗。我仿佛不像是在与人谈论采访的事情,倒是像赴杀场一样的紧张恐惧。我有什么害怕的,不过就是个电话,不过就是个在茶秀吃饭嘛,又不是面对着一个手持利刃的歹徒,行将就屠似的。我心里暗笑我自己,胆小鬼,没有上战场就被吓成了这个样子,你还能成就大业。见鬼去吧。

我嘲笑了一会儿自己,心想,这会儿是该给印象打电话的时候了。以我的判断,这个姓体的绝不是来和我谈什么祖郑被杀情况的,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怎么样才能把我叫出来,当面给我一顿恐吓?还是当面对我行一点贿?让我对祖郑的死保持缄默?印象不是当事人,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也许印象会给出一个比我想得更妙的主意,让我自如地应对这个姓体的和我这个不同寻常的会面。

不一会,印象就给我回过了电话,我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你最好现在就到我办公室里来。

印象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地球的末日就要到了?

你给我少废话,快点来,来了之后就知道了。

我说完啪地一声挂上了电话。心里埋怨着印象,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样的玩笑。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吧,我的办公室里传来了敲门声,我想,印象到了,就说,进来吧,还敲什么门的。

可是当我抬起头来看看进来的人时,发现,进来的并不是印象,而是一个与印象年龄相仿的另一个男人。眼上戴着一幅墨镜,进了门后还不取下来,眼镜片背后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脸。我说,请坐,你有什么事情?

来人说,你是夏静同志吧?

我说,对,就是,你找我有事?

来人说,我是市局的,是想了解一下有关祖郑记者死因的一些问题。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放在我的面前,让我过目。我注意到,他将自己的证件放到我的面前后,起身走向办公室的门前,顺手将门闭了起来,这一行为引起了我的惊觉,他闭门干什么?我的心不由得咚咚地狂跳起来,拿他证件的手也有点微微发抖。

证件上写着,市局八处,副处长,孔祥锐。证件上贴着照片,与站在我面前的人一模一样。

但证件不能说明什么,要知道当今社会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发生,连身份证都有伪造的,就更别说这个工作证了,克隆人的技术要是普及到了民间,人都会有假的。我说,我应当叫你孔副处长?

孔祥锐说,什么都行,叫我老孔最好,我可能比你大几岁。

你有什么事情?

与你有关的事情。

什么事?

是这样,我们市局最近正在侦察郊县一起刑事案件,这件案件牵涉到郊县的个别领导,同时还牵涉到郊县的个别公安干警。听说你这几天正在调查与此有关的一些事情,所以,我特地就到你的这个地方来了,还请你不吝赐教,并多加关照。

你怎么知道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我一听孔祥锐说的话,心里愈加不安起来,想着我从郊县回到半路上所发生的突发事件,不由得我心惊胆颤。

当然是你的一个朋友。要得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更何况我是刑侦八处的副处长。

是印象?

对,就是他。

他马上就到我这地方来了。

他叫我先到,怕你出了什么不测事件。

我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将提在嗓子眼上的心放了下来。我连连说,这下就好了,你来了就好了。

孔祥锐半带说笑,半带认真地说,我说你呀,夏记者同志,你不该单枪匹马去了解一个充满危险的事情。在这方面,你的经验毕竟不如我们搞公安的人老到,再说了,你私自侦察案件,还容易有生命危险。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我很快说,不是,我是想把事情弄清楚之后,给领导机关写一份情况参考,引起人们对这件事情的广泛关注。

你要知道,不光是你一个人在关注着这个案子,我们局里也在调查了解这个案子。当然,说到头来,我还得要好好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有了你们的支持,我们的工作就不怕搞不好了。

正说着,印象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瞧他满头汗水的样子,他肯定是赶了急路才跑到这里来的。

等他坐下后,我把姓体的给我打传呼的事情以及在下午五点半见面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叫你印象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怕我和祖郑一样被人骗到荒郊野外,一刀宰了成了冤屈鬼。

印象说,我就知道事情重大,这才把孔处长叫了过来。孔处长,你说吧,你是老手,你知道该怎么办。

孔祥锐说,这样吧,夏记者先不要怕,我和印象两个人给你当保镖。说着,他亮出了带在身上的一把小手枪,可能是五六式的吧,让我看了一下。然后继续对我说,我和印象在你单位的大门口等着,他要是让你坐出租车,你就看着我驾的那一辆,坐上去。要是他自己带着车,你就和他们坐上去。我们会跟在后边的。

我知道了。

说着,孔祥锐当下打了几个电话,让他的人作好准备,等他一声令下就迅速出击。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闲聊。我对孔祥锐说,这个姓体的给我打传呼干什么呢?孔祥锐不动声色地说,你已经被一个黑势力盯上了。你那里能知道,你在不经意间已经闯入一个黑势力中间了,如果你再写出一篇令他们头疼的文章来,那岂不是要将这个黑势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黑暗是黑恶势力的保护伞,阳光则是最好的防腐剂,你不是阳光,也是一把手电筒,见不得人的事情总怕阳光照耀。

12

下午五点半的时候,体能准时给我来了传呼。他让我出到单位的门口,他用车来接我,我说,是个什么样的车,他说是一个微型面包,并说了车号,我说我就来。回完传呼,我立刻给孔祥锐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就拎着提包到单位门口去了。

我还没有出单位门口,远远地就看到了一辆白颜色的面包车停放在大门口,车门前站着一个五大三粗地男人,戴着一副黑墨镜,像盲人那样盯着我出来的办公楼。我想他就是体能了。不错,我还没有走到跟前,这戴墨镜的人就老远和我打了招呼,说,你就是夏记者?

我说,你是体能?

对。

咱们到哪里去?

到一个茶秀。

远不远?

不远,一会儿就到。

我说,要是太远了,就到我办公室里说说就行了。

不,办公室里说话不方便。

我说,也行。

我在体能的引导下,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等我坐稳后一看旁边的驾驶员,让我差一点吃惊的叫了起来。这个驾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我在三桥祖郑死的现场见到的那个警察李子奇。他今天虽说穿了便服,但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他就是李子奇。他怎么坐在了体能的车上,还成了体能的驾驶员?我正忐忑不安地想着心事,猛然听到体能说,走吧。李子奇一踩油门,车就启动了。显然,李子奇没有认出我来,也许是李子奇认出我来装着不认识,他向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们就这样上路了。

体能对我说的是要找一个茶秀,但是,车却一直顺着大庆路开向三桥方向,我问坐在后座的体能,不是说要到茶秀去吗,怎么开到这个地方来了?

体能说,后围寨那个地方有一个新开的茶秀,环境很好,到那个地方去吧。

我知道体能在说谎,后围寨远离城区,属于城乡结合部,那里要找几个乡镇企业也许不愁找得到,但是茶秀什么的娱乐休闲设施根本就没有一个。我说,你哄人都不找个对象,你到底要干什么?赶快给我停下车来!

体能说,到前边就停下来。

这显然是在看我是一个女人,不如男人那样强壮难以对付。但是他想错了,坐在前边的我并不是一个弱女子,关键是后边有一个副处长在做我的坚强后盾。我说,不!现在就停下来。

体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我,没有吭声。我对驾车的李子奇高声地喊到,给我停车!

李子奇像没有听见似的仍然驾着他的车向前走着。我一时火冒三仗,一把抓住方向盘,用力地向旁边一转,汽车猛不防地拐向了路的右边,差点与一辆正在超车的轿车撞了个满怀,李子奇用力将车打正,迫不得已地停在了一边。我看到,这个停车点正好是波斯商队群雕的地方。一千多年前,李唐王朝从这里开始了与西亚几国的贸易之中,因为做着大量的丝绸贸易,于是这条与波斯湾诸国相通的贸易之路就被史学家们称之为丝绸之路,一队骆驼满载着大唐帝国的丝绸缎帛,昂首嘶鸣,向西进发。在这里,我的心里是很安稳的,它没有远离城区,人流如织,车辆如梭,再大胆的歹徒也不敢在这里奈我如何。我想像,一直在尾追着我的印象和孔祥锐一定看到了我的停车点,我也就没有任何恐惧的心理。我坐在车上没有动,眼睛直直地盯着体能,厉声地质问说,你到底要干什么?说完话,我留心地看了一眼车窗外,发现天色已经黯了下来,这里本来就是行人稀少的地方,到这个时候,更是车稀人少,便于体能和李子奇动手行凶?

体能从车上下到地上来,立在了我的车门前,我想,他有可能是怕我推开车门跑掉吧,有意堵住了我的去路,而李子奇却坐在车上没有动,像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似的,点着了一根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他俩那里知道我并没有跑的意思,想弄清他两人的真实意图呢。

我说,姓体的,你要干什么?我听得出来,我的声音没有一点惊惧,刚坐上车的时候,我心里慌得有点像打鼓。可是一下到地上,我的心里就一点惊惧的慌乱都没有了。

体能说,夏记者,老实告诉你,我想和你谈一笔生意。

我说,什么生意?

你不是想要知道祖记者的死因吗?今天晚上我就告诉你,然后,我再给你一笔钱,意思是请你从此不要再过问这件事情,怎么样?

我没有明白你的意思,你说说清楚。

这还不清楚吗,夏记者,我用一笔钱买你个嘴,不要对任何人提说这件事,就这么简单。

我要是不要这笔钱呢?

体能冷笑了一下,说,祖郑怎么死,你就怎么死。祖郑就是你的样子。

事已至此,我全部明白了体能和李子奇的意图了,他俩约我来,无非是两个意思,一是用一笔钱封住我的嘴,让我不要再追究祖郑的死因,二是要是我不从的话,就将我像祖郑那样暗害而死。我气愤已极,用手指着体能说:姓体的,你瞎了眼,你想用一笔钱买走我的良心,你想用金钱买走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良心,办不到,金钱可以买动其他任何东西,但收买不了新闻工作者的良心。

体能说,当真是这样?

呸,当真是这样,你还配问我这样的话。滚到一边去,你没有资格和我说话。我说话的当儿从车座上下到地上,心里盘算着,要是体能真的动起手来,我可以借机逃走,然后让孔处长他们去收拾这两个理令智昏的家伙。

你这个女人还挺厉害的。我不给你一点颜色,你不知道我是开染坊的。说着嗖地一下从腰里抽出一把匕首来,对着我的心窝就要捅来。

正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声断喝,像是一声炸雷,我听了心花怒放,体能听了一定是五雷轰顶,是孔祥锐处长和他的人从暗地里跑出来解救我来了。我心里说,你真不知道狼是个麻的,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可是,还没有等我高兴完了,猛不防我被一只粗胳膊紧紧地搂住,同时觉得有一个硬梆梆的东西顶住了我的后腰,我知道,那是李子奇手持的一把手枪,并且听到耳边喊了一声,别过来,要是谁过来,我就先打死这个记者。我听得出,这声喊是一直坐在车里没有出声地李子奇喊出来的,他不知怎么在一刹那间跑到我的跟前,把我当作与孔处长对峙的人质挟持起来,我很诧异,李子奇这身在公安队伍这个大熔炉里演练出来的本领,没有用到敌对分子的身上,却用到了一个弘扬正气的新闻工作者身上,这是我党教育的失误,还是本性使然?

霎时,孔处长与李子奇和体能对峙起来,我被作为人质,站在孔处长的对面。我看到孔处长和他的同事们手持短枪,成新月形地将我和李子奇体能三人围在中间,有几个手持自动步枪的狙击手爬在不同的地方,枪口瞄着我这个方向。显然,孔处长包围了体能和李子奇,而李子奇正凭借着我这个肉体盾牌负隅顽抗。

孔处长高声地对李子奇喊话说:李子奇,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不要伤害无故。我们带来了狙击手,我现在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要是五分钟不释放人质的话,我们就将你就地击毙。

体能给李子奇打气着说,别怕,咱不放人质,他不敢对咱们动手。

你还给公安局报了了警,你活腻了。体能恶狠狠地掇了我一把说。

但是,我没有听到李子奇的说话,我能听得到他粗重的喘气声和他胳膊搂着我悉悉索索发抖声。我虽然看不到李子奇此刻脸上的表情,但却能从他微微发抖的身上猜测得到他在内心深处正进行着一场良心的大搏斗,因为他是警察,不同与其他的犯罪分子,他应该知道一个人民警察执法犯法,等待着他的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命运。体能却还在喋喋不休的让李子奇顽抗到底,好长时间,我猛然听到李子奇爆燥地吼叫了一声,说,你他妈的别叫唤,不是你我能到现在这步田地!你要是再叫唤,我就毙了你。

体能不再说话了。可是孔处长那边报数声却一声紧似一声地传了过来:还有两分钟,还有一分半钟,还有一分钟。最后听得到他们短促地倒计时:三十秒,二十秒……

还有二十秒,孔处长他们的狙击手就要开枪了,我担心的不是李子奇的生命会在这声枪响中丧命,我担心的是我在狙击手的射击中,能不能躲开这致命的一枪,要知道,我与李子奇处在零距离上,稍有不慎,被击毙的将不是李子奇,而是我啊。正在胡思乱想中,我猛然听到一声枪响,不是从孔处长他们那里发出来的,是在耳边响起,我的第一感觉是李子奇在声声倒计时中顶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向我开枪了,接着我觉得脸上飞溅了一股浓血,那浓血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骤然间扑入我的鼻腔,堵住了我的呼吸,我在这股浓重的血腥中慢慢地倒向地上,在临倒下的一刹那间,我闪现出了最后一个念头,他怎么可以向我的头颅开枪呢,他可以向我的腰部,我的身上,但不可向我的头部,我不希望我以一个丑陋的面目死在许多陌生人面前。我应当美丽地死去,安祥地倒在一片绿草之中,身边盛开着鲜花,身下压着芳草,天空中蝶飞蜂舞,灿烂地阳光为我驱赶着黑暗的孤寂,来看我的人以为我安然地睡去,像没有死去一样。还没有等我浪漫的念头想完,我像栽入一道深深的峡谷,好黑好黑,是一座无底深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13

我醒来的时候,先是听到一声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中飘来的一声问候:终于醒来了。紧接着闻到一股刺鼻的伏尔马林味道,等我睁开双眼时,看到一片洁白的屋顶,还有支在旁边的输液架。同时看到了一张熟悉但却又感到陌生的面孔,那是印象的,没错,他的脸上带着一股微笑,正在看着我。我没有弄清楚在我失去记忆的这些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说,我在什么地方?

印象说,你在医院里。

我怎么在这里?

你被吓昏后抬到这里来的。

我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李子奇开枪自杀了,死有余辜。你被李子奇的枪声吓昏了,我们被你差一点吓死了,就这样。

这时候我的记忆才与那天下午所发生的事情接上了轨。我问体能和李子奇的情况。印象说,你好好休息吧,过两天出了院再说,现在你的任务是休息,而不是问东问西,等你出院的时候,我会和孔处长一起将从那天以后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你,然后孔处长还要让你把你在郊县所了解情况一一说给他听,他说,你是好样的,你所做的这些事情,对全面侦破郊县一系列的人和事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你说的时候,也有你听的时候,也让我安心地睡上一个好觉吧。

后来我知道,印象在我昏睡在病床上的时候,整整呆了两天没有合眼,真有点难为他了。我就让他去了,只要是我一醒来,感觉良好,我就会善待自己,绝不会给别人添一丁点麻烦的。

好多天以后,我和印象与孔处长在孔处长的办公室里见面了,孔处长给我通报了一下那天下午我昏过去之后所发生的一些事情。他说,李子奇自杀之后,体能束手就擒,经连夜突审,体能交待了他所参与的与此有关的一些犯罪事实,祖郑是他杀的,因为祖郑披露了郊县县长孟如虎充当地方黑恶势力保护伞的事情,孟如虎胆颤心惊,怕事情败露,就对祖郑狠下杀手,杀了祖郑,又怕罪行暴露,让与他们早有勾结的李子奇前来勘察死亡现场,最后以自杀结案,企图蒙混过关。后来,我因对此案产生怀疑,在郊县去了几次,引起了孟如虎的恐慌,孟如虎遂对我起了杀心,先是让一辆大卡车撞坏我坐的那辆小轿车,我狡幸逃出魔掌,又让体能对我下毒手,结果,体能落入公安人员手中。他让我把掌握的全部情况写一份材料交给他,他们准备把祖郑一案立案侦察,最终摧毁所有参与谋杀祖郑的黑恶势力,还郊县一个清明世界。

祖郑是被人害死的。孔祥锐副处长眼睛盯着我,不动神色地对我说。这回他的鼻梁上没有戴眼镜,一双眼眸中放射着机警而睿智的光。他说,你的猜测完全正确,是被人杀死的。

我听了之后心情激动,脸上觉得阵阵发烧,腾地一下从桌子前站了起来。我迫不及待地问,这可是真的?

不错,是真的。

是怎么被杀的?

我就知道你是要问这个问题的。

你说的对,我忙乎了半天不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嘛。

你听我慢慢说,别着急。

我从孔处长的口里,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也是祖郑死的故事。


那一天,我和祖郑分手之后,祖郑接到了体能的电话,体能说,他已经到了报社门口(他们事先已经联系过下午的见面时间),祖郑出到报社门口,体能就等在大门口,身旁停着一辆面包车,就是后来我乘坐的那一辆面包车。祖郑走近体能说,你是体能?体能说,就是。祖郑说,你要和我谈什么话?体能说,这里谈话不方便,咱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说话好不好?祖郑说,天都这么晚上,还到什么僻静的地方?

不远,坐在一个茶社就行,外边说话人来人往的,不安静。

好,但不要太远。

就在跟前。

祖郑上了体能的面包车。可怜的祖郑啊,他没有想到体能对他施的是一个小骗述,要是放在别的不论一个什么样人的话,就能一眼识破这个人的伎俩,但是,祖郑却轻易地上当了。他向着危险向着死亡走去,浑然不曾察觉。

面包车在三桥的一片玉米地里停了下来。体能让祖郑下得车来,站在他的面前,随后,开车的司机手里提着一把菜刀站在祖郑的身后。四周黑鸦鸦地,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一片灿如星辰的灯光闪耀着灿烂的光芒。望着这一片漆黑的夜景,祖郑有点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体能对祖郑说,姓祖的,这个地方不错吧?要多安静有多安静。

祖郑心里发毛着说,你到底找我要说什么事情?

体能说,明人不做暗事,我就对你实话实说吧。我是一个社会闲人,一个混混,只要我找你,就没有啥好事,你心里放明白点。

有事你就说,我就不相信你能把我怎么样?

明的告诉你,今天说的好了,咱是朋友,说不好了,咱就谁也不认识谁,你就别想从这个地方走出去。你在心里掂量着。

你说吧,我是吃饭馍长大的,不是被人吓大的。

好说,算你是一条汉子。是这样,我今天来给你准备了一万元,知道你家里不太富裕,钱是少了一点,但总比没有的强,你拿着,替我做一件很小的事情就行了。

体能说着让站在祖郑身后那个手持菜刀的人把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递在了祖郑面前。不用说,这就是体能所说的那一万块钱了。

做一件什么事情?祖郑问。

对你来说是再小不过。

你就说吧,别在这里绕弯子。

你把你写的那篇文章收回去,不要在报上发了,也不要过问这件事情了。怎么样,事情对你来说不难吧。

收不收回去与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很大,你伤了我的一个朋友的面子,朋友的面子下不来,所以就让你把你的文章收回去。

我要是不收回去呢?

你是嫌钱有点少,再加你五千块,比你挣的稿费多吧?怎么样?

我收了你的钱,那我的良心还要不要?

良心值几个钱?说值钱就值一点,说不值它一钱不值。和钱不要记仇,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吃穿二字,吃穿也不就是一个钱字?

我不能要,我对不住良心。对不住良心的事我不做。

你是真不要还是假不要?

我怎么会是假不要!

佩服,佩服。不要可有不要的办法。

你就说吧。

那你就别活着从这里回去。

你敢!

别的人不敢,我敢。

体能说着对立在祖郑背后的那个提着一把菜刀的人说,先给我把他修理一下,然后再叫他挺在这里。

那个手持菜刀的人就狠狠地在祖郑的头上砸了一下,把祖郑砸倒在地。祖郑反抗着和体能拚命,怎奈体能两人,祖郑又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屈服在体能的武力之下。体能见祖郑不敢反抗,就恶狠狠地说,叫你立马死了还不解恨,你先给我在地上写几个字后再让你上西天。于是就在祖郑的背后拧亮了手电筒,给祖郑照着亮,把菜刀交到祖郑手中,让祖郑写下了几行字,就是我用相机拍摄下来的那一段文字。随后,体能抓住祖郑的手,用菜刀割断了祖郑的脖子,那血就像射箭似的从祖郑的脖子喷射而出,体能伪造了自杀现场,眼看着祖郑在痛苦的挣扎死亡之后,然后才开着车离去。

天亮之后,体能又给李子奇打了一个电话,让李子奇在现场勘察一下。李子奇早已与体能那一拨黑恶势力混成一片,自然把事情办得天衣无缝,于是案子就以自杀论处,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后来,因为我的介入,引起了幕后那个人物的恐慌不安,又对我施出杀手,可惜亦未得呈。正应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更有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善恶总归有报。人算不如天算,这都是自然界的定数,不可违背的。

至于幕后的那个主使人物,等公安机关全面侦察之后就可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了。


我听了孔处长的案情通报,心里再也高兴不过,我说祖郑的死有些跷蹊,果然如此,我不是比别人生得聪明,而是凭我的直感,我高兴的不是我立了一个大功劳,而是祖郑那个不屈的冤魂得以含笑九泉,那些个残害祖郑的黑恶势力将得到毁灭打击,郊县的政治天空又会丽日当空,红彤彤的太阳不再被从魔窟里飘出来的那丝阴云遮蔽,政通人和,天朗气清。

我突然想起了李子奇的事情来,我想李子奇本是一个公安人员,怎么敢这样胆大妄为,公然与自己的同事分庭抗礼?孔处长说,这不奇怪,李子奇是一个受了留用察看处分人员,他平日里装的倒像一个好干警似的,谁知他怎么会与单九岭那伙人勾结在一起,干起了与他职业很不相称的事情来,这就是我所说的那匹害群之马,这也是我们教育不够的结果。孔处长问我你说呢?

我说,我想这也像庄稼一样,总是良莠不齐的,有人的地方,总是有一些不是人的人,他们空有一副人的皮囊,内心却有一副豺狼的心肠,这或许就是人与人的不一样吧。

孔处长说,你真是一个记者,说出的话蛮有哲理的嘛。

我说,有没有哲理不打紧,要紧的是你们把祖郑的案子立案侦察了就行,别让另一个祖郑再冤死在像单九岭那伙人的手中就行了。孔处长笑了笑说,这是你对我们的信任,也是对我们的要求,我孔祥锐定当不懈努力。

我说,谢谢,赶明日案破了,我给你们八处来一个大特写,让全市的人都知道你们的英雄壮举。我说话算数,一言为定。

印象笑了笑说,别忘了在报上提上我一笔,我也是功臣之一呢。

一句话说得我们都笑了起来。随后,我就离开了孔处长的办公室,回去写我那篇写了半截子的情况报告了。


20047月定稿于白鹭湾抱月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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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沙个人认证 | 2016-9-23 18:55: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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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国飞个人认证 | 2016-9-24 09:56:39 | 显示全部楼层
作品反映的问题突出,这也是咱们国家政治的软肋,县级单位一手遮天,一把手的权利可与中央共比肩,村级一把手往往黑白两道通吃,任何一个敢于打斗基层领导的人注定没有好果子吃,除非这个人有很强的背景……拜读佳作,问好老师,请老师节哀顺变,祝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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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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