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文学征文】【刘峰短篇小说】【陆姑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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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姑之死

文/刘峰（笔名：文金）

    城外的敌军在睢阳城外肆无忌惮地点燃一堆堆鲜亮的篝火，升起一股股诱人的炊烟，在一望无际的旷野尽情释放着像炊烟般细细袅袅的诱惑。火烧云熨染着遥远的天际，孤零零的睢阳城被泼了一身喋血般的夕阳。
    面黄肌瘦的守城士兵，瘫坐在城垛女墙的阴影，守着这座已然沦为废墟和坟场的城池。让张巡意外的是，已经断炊五六日的瓮城，再次支起大铁锅点燃了篝火。噼噼啪啪燃烧吱吱吜吜流油的干燥木材像进军号角一样嘹亮，唱彻全城。
    所有人都在猜测汤锅即将炖煮的美食——粮食早已颗粒皆无，能吃的也全都吃完了……难道刚抢了敌军的粮仓？虽然饥饿折磨得大家丧失了想象力，但红彤彤、暖烘烘的篝火就足以勾起人的食欲，让干瘪的胃再次蠕动起来，唾液多得咽都咽不及。张巡想问一旁的士兵，但他想到了女儿，便缓缓走下城墙，来到设在瓮城的指挥所。
    说是指挥所，其实是三顶连着的简易帐篷，外间是军帐，里间是卧室。揭开门帘，家庭才有的温暖潮润之气立即稀释了他鼻腔里浓重的血腥之气。张巡贪婪地吸了一大口，仿佛囫囵吞下了一老碗稠如流食的浓香米粥或者鲜美鸡汤。他被这种想象所绑架，以至于禁不住身心俱乏地闭上眼，任由美食的诱惑像千百只穿肠而过的马蝗蛀空他的胃囊。有一口吃得太急呛气还憋出了泪，他才发现是南柯一梦、望梅止渴！
    六个月前，张巡带领着骁勇善战的五千将士守卫着睢阳县城。自从三万强敌围城后，小小睢阳城就被围得水泼不进、针扎不透。三个月前，城内士兵和百姓就陆续断粮断炊。现在，城内一片凋敝，能吃的吃光了，不能吃的也被啃得所剩无几。被饥饿折磨得绝望乃至疯狂的百姓，干脆分食人肉，甚至易子而食。张巡也弹尽粮绝，走投无路。敌人一次次强攻，更是让深陷饥饿的士兵丧失了还击之力，死伤无数。守城至今，睢阳只剩不到五百饥肠辘辘的士兵。
    由于极度劳累和众所周知的缘故，张巡明显感到体力不济，精神恍惚，常常混淆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哪些又是幻觉。不少士兵已经不自觉地放弃了对现实的关照——他们沉浸在混沌的虚幻之中，因为再恶劣的梦境或者幻觉也比饿孚遍地的现实美好和温馨！在低空盘旋的乌鸦们呼朋唤友，发出“亲人啊——”叫声，士兵们就冲着落井下石、兴灾乐祸的乌鸦愤怒地回敬：“亲人啊——亲人啊——”。群鸦被士兵的突兀嘶喊吓得四散而去。
    身披铠甲的张巡只是摘下腰间的长剑挂起，折身步入卧房。里面静悄悄的，女仆小翠伏在婴儿床前睡着了。裹在襁褓里的女儿生不逢时，刚出生两个月，她的母亲陆姑就奶水枯涸，再也咂不出乳汁。啼哭了三天的她无望地在啼哭中睡去。张巡一连三天也没有找到一粒可供研末的大米喂她。他轻轻抱起女儿，她轻得像长着羽毛翅膀的天使。她沉睡着，脸上的哭痕尚在，右手拇指可爱地塞在嘴里吸吮着，那一定是一个远离饥饿的香梦。

    三天前，张巡就白白浪费过一顿美食。那天，驻守邻近襄阳城的同乡故交孙布送来紧急书信，称有重要军机密事面谈。张巡欢喜不已，终于盼到救兵了，这才是雪中送炭、救命信札啊！他牵着城内最后一只未被宰杀的驴子，趁着夜幕乔装成商人潜入襄阳。
    孙布像接待英雄一样十分隆重地备下一整席鸡鸭鱼肉，那肉香直扑鼻孔，那饭香粘在齿间，那酒香不饮自醉！张巡想大快朵颐，但想到睢阳城里成百上千的百姓和官兵随时都会因饥饿倒毙街头，怎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大吃海喝？张巡就催孙布马上商讨出兵相救、援助粮草事宜。孙布嘴里说不急不急，劝他先填饱肚子再说。张巡说什么也不愿动箸。
    孙布见张巡执意不从，就不再绕弯子，而是讲了一通“识时务者为俊杰”大道理，最后才说出了劝他投降易帜的真实意图。张巡兴冲冲跑来以为是孙布要出兵救城，没想到他曲里拐弯是在给敌人当奸臣。张巡岂是苟且偷生之辈——他的血脉里流淌着耿直倔强宁折不弯的热血，他立时火冒三丈，抽剑要劈了狗贼孙布。孙布身边的卫兵早有防备，立即一哄而上捆住了张巡控制了局面。张巡盛怒之下踢翻了一箸未动的丰盛宴席。他暴跳如雷，冲着孙布破口大骂他是奸臣狼子狗贼驴粪。他咬牙切齿，仿佛要把孙布撕成碎片。孙布当然没有被撕成碎片，张巡却因声嘶力竭的叫骂和诅咒弄得满嘴鲜血，并将一颗摇摇欲落的牙齿喷将出来。
    孙布见劝降不成，立即将张巡捆了个结实，任凭他怎么叫骂，孙布只是乐嗬嗬地站在一旁观看，直至张巡满嘴鲜血咬断了一颗牙齿。孙布本想将张巡一杀了之，副将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才命令将张巡丢出城去，免得背上陷害忠烈的千古骂名。孙布也坚信张巡是笼中垂死挣扎的困兽，不消一月他会走投无路，最终还会投诚易帜。
    张巡觉得自己被饿昏了头，孙布如果有意救城，早在六个月前就行动了。见到孙布后，发现他避而不谈救城之事，就该料到他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而自己却蠢笨得一再追问。他后悔此次出行，不但因大骂孙布耗费了许多气力，还将那头嬴弱驴子忘了牵回。

    张巡抱着女儿有些力不从心，但他还是想抱得高些，好更真切地看清女儿天使般的面孔。但他觉得自己杀气太重，更怕盔甲上敌人的污血邪祟惊扰了她。每次从战场上，他最想做的不是祷告又一次击退了敌人，而是想躺在女儿身边让她攥着自己的食指踏踏实实地睡一觉。可是陆姑每次都坚决地把他从女儿身边赶开，她说，你只有铁石心肠才能杀敌无数！他再次记起，在接连不断的争战中尚未给女儿起个合适的名字。他挖空心思地想了一会，脑子空空洞洞的。他将没有名号的女儿又轻轻放了回去。
    女儿哭了起来，吵醒了小翠。见将军站在一旁，小翠慌忙下跪请求饶命。一是夫人不准将军抱孩子，二是自己睡去时，孩子随时可能被歹人抱走。张巡没有怪罪小翠。他问，夫人呢？夫人正在洗澡，有些时辰了，要进去通报吗？不用。夫人让我把秀床拆了，给门前的汤锅作柴。他想也没想，嗯了一声，轻声走到了帷幕后面。
    陆姑坐在高大的木桶，肌肤浸没在氤氲的水气里，乌云般盘在头顶的长发披散下来，像下进汤锅的面条一根根自由舒展随波翻腾。陆姑打磨玉器一样耐心地刷洗着胴体，丈夫进来也未能察觉。
    经过水的持久润泽，陆姑皮肤细嫩、脸颊潮红、青春焕发。张巡心里咯噔一下，这与十年前第一次见她时的情形多么相像。他还能清楚地记得，陆姑被两名大汉连拖带拉地送到面前时，她站在富丽堂皇的醉仙楼羞得面红耳赤，不停地用手揉搓着廉价的衣角。
    那时，张巡的妻子去世已满三年，他带领将士又赢得了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庆功宴后，醉醺醺的同僚们将他带到了醉仙楼。他第一次带到这种不成体统的地方，窘得手足无措，老鸨却当着众人赤裸裸地问他要风月佳丽还是清纯处子，他哪能道出一个字来。老鸨见状，唤来两位娉婷佳人，一位是脸上抹着铜钱厚脂粉的风月佳丽，另一位就是刚被卖进醉仙楼的清纯处子陆姑。
    张巡见陆姑天生丽质、纯朴有余，比较中意；陆姑见面前的黑脸大汉身材魁梧、面相本分憨厚，也心生好感，却不知如何传情表意。他们尚未眉目传情，众人就看出一二来了，当下便撮合张巡以巨金赎出陆姑，抱得美人归。

    张巡并非睢阳城的指挥官，只是见敌军围困，才带领士兵冲杀进城解救民众。进城后，敌军以多欺寡，将小小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张巡发出一封封急电，请求四方支援，却杳无音信。强敌当前，无人敢冒然出兵，或者是路途迢迢，远水解不了近渴。
    睢阳城久攻不下，敌人打起了消耗战。他们切断了所有通向睢阳的道路，屡次打劫运送粮食的队伍，致使围城后一颗粮食也没能运进来。
    很快，粮食危机和引发的冲突不断。起初，为了严肃军纪，张巡不允许士兵抢百姓粮食，可看到一个个冲锋陷阵的士兵因饥饿倒毙街头，他心如刀绞。迫不得已，张巡在全城实行紧急法令，将城内所有余粮收集起来，不允许百姓私藏粮食，然后按人按日限量供应，官兵与百姓没有区别。所有牲口造册登记，被军队临时征用。张巡做好了打长久战的准备，每日配给的粮食极其有限，且以杂粮为主，辅以土豆萝卜等菜蔬。吃不饱，大家就煮青草、树叶，这些都没有了就扒树皮、掘草根。
    为了让睢阳城的人因争夺粮食自相残杀，起到主动交械不战而降的目的，敌军还安排奸细偷偷潜入城，多次纵火烧毁有限的粮草。虽然发现和扑救及时，损失仍然不小。
    救兵无望，粮草告罄，一些百姓鼓噪着出城投降。张巡劝说无效，也为了减少城内的补给压力，准许他们出城。可是这批自愿出城的百姓一出去就被敌人砍了头，于是，其他百姓宁愿饿死也不愿出城。
    粮食吃光了，张巡就让士兵们宰杀牲口，放在大锅炖煮，成为支撑士兵坚持战斗的重要粮食和营养来源。牲口一个个杀光了，就安排人挖树根、白土等充饥。后来连这些挖地三尺也难以找寻。所有的人都瘦骨嶙峋、双腿浮肿。实在没有吃的，人们就尽量减少活动靠墙角晒太阳，或者大量渴水保持肠胃充满。满城都是等候死神召唤的人，人们坐着坐着，身子一歪就死了。
    为了存活，士兵们铤而走险，趁夜摸进敌营偷抢粮草，起初还小有收获，后来偷抢不到，干脆将俘虏绑缚回来，开肠破肚炖煮着吃。像平时一样，每次开饭都是张巡尝第一口，大家才开始进食。张巡知道煮的是什么，他象征性地尝尝，或是喝一小口汤。士兵们也知道煮的是什么，他们一边吃一边吐，舌头和肠胃对于肉食产生了两种截然对立的生理抵触。
    敌人的困兽战术成效明显，仅仅六个月时间，死亡十之有九。全城三万余人，战死三成，投降被杀一成，饿死五成，剩下二千五百名奄奄一息的百姓和五百名宁死不屈的士兵，誓与睢城共存亡。

    陆姑自从与张巡结为连理，她就像温驯的绵羊无怨无悔地跟随张巡征战南北，尝遍了战争的无尽苦难，却没喊过一声苦。这次冲入睢阳，陆姑像个侠客如影相随。
    陆姑是农家女，吃苦耐劳的性格自不必说。受困睢阳后，陆姑节衣缩食，每餐都吃得很少，把余下的口粮留给丈夫。她还挺着大肚子像普通百姓一样捉老鼠、啃树皮、找白土，甚至乞讨。张巡说，你不必出去，我自有办法。她说，你乃一城之主，不能对妻妾偏私，否则以何公心服众？
    张巡知道她宁愿自己挨饿，也不愿他因受饥挨饿。张巡怎么劝，她每每以食欲不振为由推说。她劝丈夫，妻妾死不足惜，大丈夫不能饿死床榻，而应战死疆场！张巡潸然泪下，你怀着我们的后人啊。陆姑说，我粉身碎骨也会给你留住骨肉。从此，陆姑更努力地外出寻找食物，饭量也有所增长。
    张巡想，如果陆姑嫁给乡下人粗茶淡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嫁给地主绅士则是小家碧玉，小鸟依人；嫁给商人绫罗绸缎，衣食无忧。但自从嫁给自己这个武夫后四处奔波，承担着随时失家丧夫的离愁别绪，没有一刻消停。想到这里，张巡满心的自责与愧疚。
    女儿降生后，瘦弱得像只老鼠。第二个月，陆姑已经骨瘦形销，本应丰满的乳房像掏空的口袋垂在胸前，挤不出一滴乳汁。满头青丝像粘上似的，轻轻一碰就一团团脱落。为了喂养孩子，她用细软首饰从私藏粮食的人家换回几勺金贵的米羹，喂完把碗勺洗涮干净，再一滴不剩地喂给女儿。

    陆姑有六七天粒米未进，为了司喂从肚子和喉咙涌出的千万饿鬼，她不停地喝水——好在城里的井水源源不绝、清冽可口、俯首可汲，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肿得发亮的水囊。身子一晃，能听见身体和血管里水分的空洞撞击。她早已将肠胃里的最后一丝食物残渣吸收消耗殆尽，身体在缺乏食物带来的饥饿和过度水分造成的伪饥饿下左右摇摆，仿佛一个摇摇晃晃即将走完最后一段人生旅程的行尸走肉。陆姑的肤色愈白，四肢浮肿，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她还多次晕倒。但她没有告诉张巡，即使告诉他又能怎样？在睢阳城，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但没有人愿意说出来或者公开承认，如同死神从来不在凡人面前招摇。人们都试图掩耳盗铃地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而这种必不可少的骗术也确实支撑和延缓着这个早该崩溃的城邑沦为寸草不生的废墟。
    陆姑觉得自己时日不多，就坚持要好好洗个澡，清清白白地来，干干净净地走。一时找不到烧水的木柴，她就把自己的秀床劈开当作柴禾。她让小翠换了三次洗澡水，柴禾不够，就想到了自己的首饰盒。首饰盒由楠木精心雕刻而成，曾经装满了名贵首饰、细软和贴己东西，是她最心爱的东西，她带着它追随张巡东奔西跑十载。现在首饰盒里空无一物，里面之物全被贱卖换了粮食，千金散尽也没有喂饱肚子。陆姑让小翠把首饰盒丢进火里，看着它变成小米一样黄澄澄的火苗，它温柔地舔舐锅底，让水沸腾起来。
    陆姑洗澡用了三桶洗澡水，花了大约三个时辰，这是她费时最长的一次。她的肌肤长时间浸泡在温水里，身体直接吸收木柴的热量，从而脸色红润，精神焕发。她用从未有过的细致，洗濯着身上任何一处可能藏着污垢的地方。她的力气时大时小，有的地方一遍遍擦拭，有的地方甚至把薄如宣纸的肌肤搓破。

    敌军三天一小攻，五天一大攻，每天小规模的骚扰不计其数。敌军的攻势看似越来越强，其实士兵们清楚，不是他们强大，而是自己越来越虚弱。所有士兵已经断炊三五日了，不少士兵连脸上的苍蝇都没力气赶开，怎么穿着笨重的盔甲提着沉重的宝剑奋力还击？又怎能扯得开铁塔般坚韧的弯弓?
    每个黑暗的夜晚，都会有一批人在梦中不知不觉地命归西天。即使城外风清月明星稀，城内一到夜里就乌云滚滚覆压全城，阴风飒飒流窜于每条街巷。尚有一息之力的人都不敢在夜里走动，敌人也从不在夜里来犯。不少人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鬼魅魍魉，常常会为了争抢麦粒大的磷火逞凶斗狠，直至破晓。
    为了避免瘟疫流行，清晨时分，士兵们会将身边的尸体抬到远离居住区和水源的地方集中填埋或者焚烧。敌军经常选择在天刚亮时偷袭，他们知晓城里尚未进食的士兵经过漫漫长夜的体力消耗，死掉的需要抬埋，活着的也不堪一击。这时进攻，城内士兵反击的力量最微弱，刀落下时没有力量，射出的箭还没近身就重重地栽下，甚至有士兵扶着敌人架在城墙的竹梯正待发力一推时，却不可逆转地睡着了！当然，还有许多连眼都睁不开的士兵，像僵尸一跃而起，用刀剑呼啸着出击后轰然倒下，过一会儿再一跃而起，如此几番，直到永远不再起身。
    即使如此，敌人再一次被不可思议地击退。不少士兵瘫倒后，带着胜利的荣光死了。他们的奋起一击，像回光返照一样光彩照人。在此时，如果有哪怕是一勺肉汤的滋养，他们或许就会复活。
（5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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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大家批评。

即使如此，敌人再一次被不可思议地击退。不少士兵瘫倒后，带着胜利的荣光死了。他们的奋起一击，像回光返照一样光彩照人。在此时，如果有哪怕是一勺肉汤的滋养，他们或许就会复活。

问好文金，拜读大作

（对不起，上次编辑时误操作少发布了两段）


        陆姑发现了张巡，问，将军回来了。张巡点点头。陆姑看到丈夫像被罚站的书僮，远远地站在墙角，就说，你走近一些。张巡听话地走近了两步。进了睢阳城你就没用心看过我，陆姑说，你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张巡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她歇息了一下，继续说——你是个好将军。
      张巡不知说什么，他抬起头。陆姑正凝视看着自己，泪眼盈盈。好好看看我吧，她幽幽地说，然后话锋一转：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要送我一件随身的物件。
      张巡心里一惊，在他的心目中，陆姑是另一个坚强的自己，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人怜爱过。送什么礼物呢？他身上一文钱也没有，更不要说珠宝玉佩，如果说他还拥有什么，那就是墙上那柄砍过无数敌人头颅的宝剑，还有就是身上这件落满灰尘、沾满鲜血的铁质盔甲。他真想割下一缕青丝献给她。
      此时，他嘴里的一颗牙针刺般痛了一下，那是一颗几乎被敌人迎面刺来的长矛戳下来的牙齿，幸亏躲闪及时逃过一劫，仅仅擦伤了面颊。他把拇指和食指塞进右颊，用力一拔，一颗沾着血迹的尖牙被连根拔起。他吐了一口唾沫，没有多少血可流啦。他将牙齿放在洗澡水里涮涮，然后递给陆姑。陆姑把牙齿置于白皙的手心，然后用纤纤两指捏起，像在太阳下查看宝石的成色般向着天空炫耀。这是我此生收到的最好礼物，她一本正经地说，我会把它藏在身上永不分离。
      突然，他看到陆姑的乳房流出了白色的汁液。陆姑也察觉到了异样，立即呼唤小翠：快抱女儿，我又有一点奶了！女儿抱来了，站在木桶中的陆姑迫不急待地将女儿的小嘴按在了还未擦拭的乳房上。女儿用力地吸吮，陆姑露出了无比喜悦的神情。
      看着陆姑哺乳，张巡觉得不便，退身而出。此时，他耳边再次传来陆姑幽幽的声音：你可要管好咱的女儿。张巡愣了一下，然后走向外室，伸手去摘挂在墙上的宝剑——战斗的号角再次吹响，敌人又开始进攻了。
张巡走出军帐，绕过烈火熊熊、清水沸腾的大铁锅，走上了城楼。忽然，身后有乌鸦惊悚地叫了一声，他转身看到一个白色的天使从军帐飞出来，悄没声息地消失在了篝火旁。他揉了揉眼睛，在心里叮嘱自己，在疆场杀敌时可千万不能有幻觉。

      这是一场虚张声势的战斗。敌人佯装进攻进行袭扰，酒足饭饱的敌人常常玩这样的恶作剧，仿佛在兴致盎然地玩弄着热锅上的蚂蚁。可是只要张巡还活着，将士们就会至死守卫睢阳。还没有回到瓮城，远远就闻到了铁锅炖肉的扑鼻香气。久违的肉香，让每个人涎水直流。来到铁锅前，张巡发现大家的表情像石头一样凝重，有些奇怪地问，有好吃的还客气什么？他踢了一脚蹲在身边的士兵，给老子盛一碗。
      士兵畏手畏脚地用长剑在锅里刺戳了一番，挑出一块肉，放在铁盘盛给他。张巡狠狠地咬了一口，连声说好。看他咬了第一口，大家才一哄而上围住了铁锅。
      他端着肉盘走进军帐。小翠抱着孩子泣不成声。他问，陆姑呢？小翠一听哭得更凶了。张巡太饿了，他把宝剑也没有摘，就顺势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撕扯着吃肉。这块肉像鸡嗉子一样难以嚼烂，也可能是自己还掉了不少牙的缘故。“当郎”一声，一枚白色石子从肉的褶皱掉进盘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拣起来——不是石头，而是一颗尖牙，并且似曾相见。他想起来了，它就是从自己嘴里拔出、作为礼物送给陆姑的那颗！
      此刻，张巡恍然大悟。这一切都是陆姑安排的——他明白了那熊熊燃烧的篝火等待的什么，明白了那旷日持久的沐浴洗涤为了什么，明白了她索取礼物的目的是什么，明白了自己食用的肉羹是什么，明白了嚼不烂的褶皱是什么……但一切都为时已晚。浑浊的泪，从张巡的脸上悄然滚下。他费力地回忆着陆姑留在他记忆深处的点点滴滴：她不停地用手揉搓着廉价的衣角，她说你不是个好丈夫，她说送我一件你随身的东西，她尖叫着用残留的乳汁喂养女儿，她面容姣好，全身浮肿，她沿街乞讨……这样的回忆如同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越到最后越是困难重重，举步维艰。
      大滴的泪水滚在盘里沾在肉上，他浑然不觉。他用东倒西歪的牙齿，费力地咀嚼着鲜美的肉食，再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甚至把那颗曾经离陆姑的心最近的牙齿吞了下去。食毕，张巡和所有士兵都觉得力量倍增，他知道，还有更多恶仗在明天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他也知道，自己快要见到陆姑了。（本文共计7600字）

感谢以上杭美、秋子硕、水菱、徐玉虎等文友的鼓励。{:soso_e181:}

太过于残忍，不忍促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