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苦(小说) 清风
仅以此文献给留守的老人们…… ----题记 一 太阳升得很高很高了,炽热的光斜射在那株大杨树上,透过浓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天气异常闷热。高水旺依旧坐在那株大杨树下磨得发光的大石板上,嘴里叼着水烟锅,用香头点燃的烟丝在一吸一吐间散落在石板的周围,铺了厚厚的一层…… 这天,是老伴七七的最后一天。他起了个大早,用柳筐盛着供品、烧纸,孤零零一个人又一次去了老伴的坟头。新堆起的坟头经历了两场雨平沓了一些,坟顶的魂幡已被风吹光,只剩下一根剥了皮弯曲着的柳树杆。他蹲在坟前,带着几分愧疚,几分虔诚,极细致地摆好供品,极缓慢地点燃烧纸。在纸灰纷飞的时段,他对着坟头喃喃道:“你怎么就走了?你不该走啊……我对不起你呀……”。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坟场走回来的,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间坐在这株大杨树下,这块大石板上的。他依旧狠劲地吸着水烟,望着嘴里吐出的缕缕轻烟,思绪又一次回到以前…… 他想起了爷爷,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爷爷是当地有名的阴阳先生,在爷爷操持下,高家殷实富足。他的名字是爷爷起的,好像水旺则地丰,地丰则家兴;又像是希望高家如水一般长长久久地兴旺。爷爷对他很器重,让他上过三年冬书,练得一笔好字。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上爷爷专学阴阳兼纸火。后来,忽然一夜之间,他爷爷成了大地主,他自然也就成了地主崽仔。 太阳升至中天,大杨树下的荫凉越来越小。高水旺挪了挪坐位,依旧吧嗒着水烟,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依旧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他想起了老伴,嘴角露出几分苦笑。老伴是爷爷结拜弟兄的孙女,他三岁的时候就订了娃娃亲。17岁那年,他们爷孙俩被邻村王庄一户人家请去打理事务兼做纸火,一共呆了七天。这期间,他和王家的女儿好上了,也就这个季节,他们相约在晚上,在玉米地里,恣意放肆了两回,踏平的那块玉米地历历在目,王姑娘又粗又长的辫子仿佛又在眼前。想到这些,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用火柴重新点燃抽水烟必备的香头。 他自信和王姑娘的好事只有天知、地知、他们知,最多是那片被踩坏的玉米和他们狂欢时偷窥的那只青蛙知道,可没想到他爷爷竟然知晓了。从王庄回来的第十天,他爷爷做主,敲锣打鼓给他娶回了新媳妇儿,也就是刚刚离他而去的老伴儿。他拗不过爷爷,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没有办法。那夜,他大醉,醒来时已近天亮。洞房的蜡烛亮着,新娘子穿着嫁妆端坐着,炕塄上放着一碗红糖水…… “ 喝点水吧……”新娘子见他醒了,双手端起红糖水怯怯的递给他。 “啪嚓!”他狠狠地一甩手,碗摔在地上碎了。 “唉……”高水旺长叹一声,放下水烟锅,站起又坐下,“都怪那时太年轻啊……” 是啊,那时的他年轻英俊,高个子、高额头、高鼻梁、方脸大耳,尤其还有手艺,自然心高气傲。 他从成亲那天起,就把所有的不愿意,所有的火气撒向新媳妇。在他的心里只有王姑娘,一看见自己矮小的媳妇,气不打一处来,故意找茬,轻则骂,重则打。为了掩人耳目,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刻,在她身体的隐蔽处用手扭、掐,留下一处又一处黑紫的伤痕。她不知道他心里有王姑娘,总认为自己配不上他,因此对他的折磨从来就是逆来顺受,除过哭还是哭,从来也没有向别人说过,包括她的娘家人。而他对她的顺从和忍耐更是恼火,有一天晚上,他竟用通红的香头在她的双臀间很对称的烫下两个圆坑…… 后来,她为他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不幸的是两个儿子长相都跟了娘,圆脸,一个口吃,一个嗓门高。这又成了她的罪过,更成了她被打骂的借口和理由。他对她的折磨一直持续到两个儿子成家以后,再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世事变迁,他像良心发现般反而对她好起来了。尤其是近几年,儿孙们举家进城务工,老俩口相依为命,相濡以沫,仿佛弥补以前丢失的一切。常常在夜里,两人絮叨着过去,共同回忆一起走过的岁月。他曾多次愧疚、自责地问她恨不恨自己对她的打骂,她说恨过,但早已认命了,谁家不是一样的。 那夜,他们像平常一样不咸不淡的絮叨到很晚很晚,然后像平常一样睡去了。这一觉睡去,她再也没有醒来…… “哼哈……哼哈……”驴子特有的叫声把他从回忆中唤醒,他慌忙站起身,把水烟袋挂在裤带上,走进院子,提了半桶水,倒入专供饮驴的石槽。 “你是吃饱了,要喝水。我还没吃呢……”在驴子低头喝水间,他用手抚摸着驴子光滑滑的长脖子,幽幽地说道。说完,他真的饿了起来…… 二
高家渠是个偏僻的村子,36户人家极不规则地散落在一道由高而低的土渠里。高水旺的祖宅座落在村子中央,一字儿排开有13孔石窑,院墙坚固,大门高耸,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他家被定为地主后,房子分给了贫农,后来办小学,又从中隔了一堵墙,挤出三孔窑供学校专用。 高水旺现在的家在土渠的最高处,三孔土窑挂了蓝砖面子,土围墙,木栅栏。院子西边,挖了两个半截土窑,一个是驴圈,一个是草料房。在那株大杨树旁边,遗弃着一个石砌的猪圈。 老伴永远走了,可生活还得继续。破败的院落里游走的只有他和那头驴,昏暗的土窑洞里进进出出也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土炕上的被褥一直顺铺着,晚上他随意蜷缩在墙角,有时连衣服也懒得脱,就麻麻糊糊睡去了。做饭是他最犯难的一件事,他只会做两样,一是熬稀饭,一是煮挂面。就这两样,也把握不好水与米、水与面的比例,不是太稀,就是太稠,有时能把挂面煮成面粥。不管怎样一天两顿饭还是要做。最犯愁的是洗涮,每次吃完饭,他就把碗筷泡在水盆里,直到家里所有的碗筷用光了,才集中洗一次。后来,他突发奇想,用电热杯作煮饭工具,做熟了直接当碗用,而且熬了稀饭煮挂面,煮了挂面熬稀饭,循环使用,既减少了洗涮的次数,更减少了洗涮的内容。 庄稼长在地里,还需打理。他常常牵着驴,一前一后走到地边,先将驴栓在草滩上,自己去地里锄草。末了,割一捆驴草,驮在驴背上,再一前一后回家。收割庄稼的时候,还是一人一驴,他负责收,驴负责驮,那头驴像往年、像平常一样很听话,从来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他常常想到老伴,想到一起干活时的情景,免不了长吁短叹…… 暑去寒来,冬归春回。不知不觉间,又一个清明节到了。这天,高家渠热闹了一上午,外出打工的家家有人回来上坟,整条渠晃动着来来往往的人影,飘飞着熟悉、不熟悉的语声、笑声。高水旺从一大早就眼巴巴地等着儿孙们回来,他想知道大孙子在外面的阴阳生意如何,有些诀窍还得叮嘱;他还想知道小孙女找下对象没有,还有第三个重孙子会不会说话……他先在家里静候,后来又走到大杨树下张望,再后来转到村子中央。他心不在焉地与回来的村人打招呼,时不时接过人家递来的纸烟,无滋无味地抽着。他心中一次又一次默念着,怎么还不回来呢?大孙子在镇上,自己又有摩托,应该回来吧?二儿子一直被他娘宠着、偏爱着,总该回来烧两张纸吧?还有…… 人潮散去,高家渠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全村9个人像经历了猎杀洗礼后幸存的鸟儿,悄无声息地各自归巢了。高水旺心有不甘,先在窑洞里踱步,后来又在院子里转悠,有几次他走到大杨树下向着来路怅然张望,眼里噙满泪水…… 月亮升起来了,儿孙们回来的希望破灭了。高水旺佝偻着高大的身躯,从土窑洞的躺柜上拿了一叠纸,迈着较为明显的罗圈腿走到院外,在那株大杨树的东边,苦苦的、细细的划了个圆圈,小心翼翼地翻动一张又一张打印了钱币的烧纸,颤颤巍巍地用火柴点燃。 “老婆子,收钱啊……” 麻纸在火的燃烧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像在应和着一个人的呼唤。风轻轻吹过,掀起纸灰向着坟的方向盘旋、飞舞…… “收到了,收到了!”高水旺喃喃说着,心底泛起不可言说的恓惶。 他回到屋里,铲了一碗腌菜,拿了两双筷子,提了一瓶烧酒,缓缓地走到那株大杨树下,在那块大石板上先放下菜、筷子,打开瓶盖,在那烧纸的圆圈里洒了些许的酒。 “老婆子,亡人为大,你先喝点吧!” 山像以往一样沉默着,风也知趣地停止了脚步,一片云轻轻地飘过圆月的身边,像一个娇美的女孩用手指竖竖地堵起了嘴巴。 高水旺仿佛做完了该做的一切,回坐到那块大石板上,右手端起酒瓶,咕哝着。他喝着酒,往事又涌上心头…… 他的父母去世的早,只留下他一根独苗。爷爷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亲手教会他作阴阳的手艺,为了让他学精技术,爷爷逼他看了好多有关风水、面相的古书,有时去周边应事,经常指着沿路的山川给他指点。他的婚事也是爷爷做主,亲手操办的。当他的两个儿子相继出生后,爷爷真是高兴极了。他记得给二儿子过满月时,爷爷喝多了酒,当着好多本家、亲戚,喜极而泣。 “我高家一直子息不旺,三世单传。我今有高忠、高义两个孙儿,只希望他们忠义双全,我死也可瞑目了!” 爷爷成了大地主后,只没收、分配了房产、田地,村里也和其它地方一样,批斗过几次,但多数人念着爷爷的好,并没有过分为难。在大集体时,爷爷一直当生产队饲养员,80岁寿终正寝。他现在仍记得爷爷临终时给他的嘱咐:“水旺啊,你有两个儿子,七个孙子、孙女,咱老高家人丁添了,可你要让他们念书呀!能光宗耀祖更好,实在不能知书达理也是好的……” 爷爷走的时候,高水旺的两个儿子和村里的同龄人一样,已成为好劳动力了。至于孙子辈,一个个不爱念书,只在村里念完小学三年级就务农了,唯有大孙子经他逼迫勉强念完五年级。 “唉……,对不起啊,爷爷!子孙们不争气,愧对你的心愿了……”。高水旺抬头望了望月亮,心里很不是滋味。 圆月渐渐地向西移去,初春的风越吹越猛。高水旺猛地打了个寒噤,摇摇晃晃起身,深情地望了眼坟场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挪回那昏暗的窑洞里……
三
一个人过日子总感到时间的漫长。高水旺从早晨起来等不到天黑,晚上睡下又等不到天明,仿佛他所拥有的白天和夜晚的时间比别人长得多。 在高水旺漫长的等待中,可以说是掰着一个又一个手指头的计算中,七月十五如期而至。这一天,他的二儿子、大孙子、两家孙女孙女婿回来了。他们的任务有两项,一是上坟烧纸,二是看望他。每人都带了礼品,有牛奶、挂面、饼干、罐头。这一天,高水旺是高兴的,欣慰的。人老了,就盼着子孙们能常回来看看,他倒不是希望儿孙们带什么东西给他,更多的是他想知道他这一大家子人在外面的生活情况,尤其想知晓他不放心、挂念的那些事。 这天,高家渠比清明更有生气,外面回来的人多数要吃了午饭,过了节才走。羊肉的香味混合着清新的空气,在这条曾经繁华的渠里飘扬,人们自觉地集中在学校那一排杨树下,谈论着,说笑着,像久别重逢的亲友有着拉不完的话题。 高水旺蹲在人群里,急切地向村人讲述儿孙们回看望他的事,满脸得意,唾沫四溅。 “高叔,抽一支烟。” 他忙回转头,发现杨家二公子给他递来一支高档烟。 “高叔,身体还好吧?” “唉,老了,不中用了……” 杨家二公子和回来的村人一一打了招呼,散发了一排子烟,然后挥手向大家说:“咱村人在村里聚一次不容易,你们好好拉拉话,我有事先走了。咱们县城见!” 司机早已发动好汽车,小杨领导坐进车里,小车就飞也似地开走了。 高水旺望着路上卷起的尘土,不由的想起他和杨家以前的那些纠葛…… 那是他爷爷死后,他顶替去当饲养员。 高家渠村有两个饲养员,贫农杨秀是领导。有一天,杨领导七岁的二儿子来找他爹,正遇上他用纸包裹了旱烟吸,吐出的烟圈儿一个接着一个,煞是好看。 “这烟圈好看不?”他看见小孩子,恶作剧的心理陡生,阴阴地问到。 “好看!” “你抽一支?”他坏笑着问。 “好!”小孩子欢欣雀跃。 他亲手给卷了七根纸裹着的旱烟,还教唆小孩吸入肚里,从鼻孔吐出。小孩如他所教狠狠地抽完了烟,在饲养院昏倒了,身子软绵绵的,口里吐着白沫。 他突然惧怕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偏巧杨领导来了。 “杨老哥,你儿子来找你,突然成这样了!快!回家,回家……” 杨领导抱起儿子,飞快回到家里,看着儿子人事不醒,急的团团转。后来央求一个邻家请来本村的赤脚医生。 “这是烟醉,得些时间才能醒来!”经赤脚医生提醒,围在家里的人才闻到小孩的嘴里、鼻孔里都是浓烈的旱烟味。 “又是高水旺……” “真恶毒!” “不得好死。” …… 人们纷纷咒骂着。 一夜一天后,杨公子醒了,他妈妈红着眼睛,哭干了泪水,紧紧搂着儿子,在满家村人的面前放声嚎啕:“我的儿呀……”
有一年农历七月十四,饲养院能干活的牲口都派出去了,高水旺吸着旱烟,冲杨秀笑嘻嘻地问:“杨老哥,明天十五吃甚呀?” “咳……,年年一样,我家分的一斗冬小麦磨成面了,明天分点羊肉做成臊子,吃羊肉面,让孩子们解解馋。” “明天全村吃牛肉泡捞饭,白面放下咱过年吃!” “瞎说,公社只给咱村批了四只羊,每人只能分二两羊肉,哪有牛肉?” “放心!明天保你吃牛肉!” 第二天,天下起了小雨,青石崖上湿漉漉的。按规定,饮牲口必须由两个饲养员共同吆喝去,可杨领导还未去饲养院,村子里已一片欢呼!杀牛了!分肉了!…… 原来,高水旺独自一人赶着全村的牲口去饲养院下面的石沟饮水,一头最大最老的黄牛坠入沟底摔死了。高水旺第一时间报告了村长,村长急忙派民兵连长去公社报信,用广播通知全体村民紧急集合,共同杀牛分肉。 在农村大集体时代,高家渠最轰动的大事件莫过于七月十五的牛肉飘香!在全公社都知道高家渠过了一个中午吃牛肉,晚上喝牛杂碎的七月十五!邻村一位快板手出于眼红嘴馋编了一个顺口溜在全公社流传: 高家渠,不一样, 七月十五牛肉香! 感谢谁,高水旺, 高水旺,地主秧, 饮牛能让牛遭殃! 牛遭殃,喜洋洋, 中午吃肉晚喝汤! …… 高家渠的牛肉香味随风散去,一幕饕餮大剧理应落幕,可事件却起了波澜。杨领导对那头黄牛有着特殊的感情,曾让二儿子骑过,偷偷让老牛犁过自家的4分自留地。他对高水旺一直看不惯,教唆儿子吸烟的事还没忘。他联想到高水旺提前保证吃牛肉的话,特别是擅自一人去饮牲口,觉得这里有大文章。他向村长举报了此事,拍胸脯保证是人为事件,老黄牛不会因小雨路滑而摔死。村长义愤填膺,派民兵连长急调高水旺审讯。未经两个回合,高水旺招了,承认是自己推牛坠崖的。这可是全公社最大的政治事件,阶级敌人在搞破坏。公社在喇叭上通知现行反革命高水旺自带铺盖、口粮去劳动改造15天,白天背石头,晚上政治教育。 高水旺从公社劳改回来,再没资格当饲养员。平时村上派他上午送粪,中午放羊,干最苦最重的活。每年冬天,他是法定的拉炭者,必须起早贪黑,在凛冽的北风和极度的饥饿中,改造他的灵魂。
作者简介
作者:清风,原名武棉清,陕西省府谷县人。1966年1月出生,1988年7月毕业于延安大学中文系。先后从事教学、政府文秘、乡镇工作,现为府谷县农业局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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