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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炳年黧黑的嘴唇上糊了一圈浆糊，脸部肌肉倦缩成焦黄的烟叶，嗓子眼鼓捣着短浅的呼吸，紧睁双眼睛仰面朝天，听到老鼠在屋顶的芦苇席上蹦跶，灰尘撒黄豆一样往下落，屈炳年的瞳孔似乎在演绎一场巨大的泥石流灾难，紧张的抖着双手，颤栗的双腿僵成两根筷子，他的嘴开始一个劲儿往空中吐唾沫，唾沫在半空中抱着灰尘，蹭着屈炳年的颧峰，落在了耳坠上，接着就喊道：“拆！……快拆！” 五月披着半截门帘蹿进屋子，前爪搭上炕沿，吐着舌头，看见惶惑不安的屈炳年虚握双手，一副电流缠身的痛苦模样。芦苇席上一阵鬼祟的鼠声引起了五月的注意，五月从炕角的椅子爬了上去，一通狂吠，喝退了老鼠的躁扰。五月把被子上的塑料纸踩的稀里哗啦，摔了好几个跟头，身上粘了唾沫星子，蹲在屈炳年的耳畔，只管舔。屈炳年感觉到一股水流声朝他袭来，脸上凉飕飕地，快要从他的鼻孔漫过去，他一个鲤鱼挺身，憋气的吼着，五月惊厥的退到炕角，喉咙里发出一阵开水的沸腾声，很有威慑的立在屈炳年的脚跟，瞅着情绪激动的屈炳年，不敢贸然离开。 小苼放学回来，看见五月卧在炕上，撕着五月的两只耳朵，嘴上骂了一句“滚”，然后把五月丢在地上，五月的牙齿反抗性的刮过小苼胖嘟嘟的手，委屈的叫了一声撒腿跑了出去，小苼追身去踢五月，没踢着，闪了一下，额头磕在炕沿上，手一摸，染了血，小苼掀开门帘不见五月，就哭了起来。 小苼受了街上回家的同学的嘲笑，扭过脸抹了眼泪回了房里。屈炳年艰难的拾起身召唤小苼，小苼憋红了脸凑到屈炳年身前，在他胸前捋，这是守香教的，她说这是屈炳年和世上搭话的办法。小苼只是捋，却不敢看屈炳年的脸，那脸是晚上吓唬他的恶鬼，小苼是从村子破庙的壁画上将此联系起来的，因为守香总是在被窝里这样说，守香一说到庙里的神像，他就装睡，蜷缩在守香的怀里，他其实害怕，一害怕身体就抖，一抖，守香就不说了，但是守香会拿指头戳着他的太阳穴，笑盈盈的说：“没出息！” 小苼跪在炕上，将屈炳年的头扳正，规规矩矩的搁在枕头上，不小心蹭了被子上接唾沫的塑料纸，小苼像是受了什么污染辐射，赶紧跑到灶火间，用灶灰在手上揩，揩完还闻了闻，生怕揩不干净。 守香拎着菜篮子，掀开门帘瞅了一眼屈炳年，她早已厌倦了这个屋子，浑浑噩噩，只是落了个耳畔清净，取了抹布收拾塑料纸上的秽物，嘴里骂道：“你那嘴前世怕是掉在屎缸里了，就知道吐，再吐也干净不了。”盖好塑料纸，拿着抹布在屈炳年脸上囫囵的揩了一圈，屈炳年嘴里吹泡泡一样嗫嚅，含混不清的抵制着湿浸浸的抹布，守香冷冷的看了一眼，拨开门帘，朝厨房走去。 小苼听见动静，背着手，低着头，翻着眼看守香的脸，守香白了小苼一眼，小苼趁守香骂声未来，赶紧的溜了出去。 五月和黑米为了一块骨头，撕咬着牙，在门外叫唤。屈炳年的神经又紧张了，好像听见被雷劈断了树杈，又好像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有着看不见的东西在恫吓他，更像是耳朵眼站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怪兽冲他问责，他的眼前陷入深深的恐惧，呜呜咽咽的说着含混不清的言语，下巴又溢出了哈喇子。 守香揪着菜叶，立在厨房门口喊道：“小苼，把他俩撵走！” 小苼在袖头揩了揩鼻涕，用脚去踢，五月和黑米联合叫嚣挑战小苼，小苼捡了一块土蛋，撇了过去，两只狗退了几步，愣了一下，又朝小苼扑过来，想叼走那块骨头。 屈炳年干嚎不止，守香双手夹住屈炳年的头，让小苼在胸膛上扑，如此反复十几次，频临崩溃的呼吸节奏才回到正轨。小苼看见守香手掌上的哈喇子，他赶紧往地上唾，好像哈喇子有某种魔力能进到他眼里，跑进他心里。 守香顺手在墙上撕了一块报纸，只管揩。 小苼下了炕，又唾了两口，用脚蹭干净。守香在小苼头上挠了一把，骂道：“你咋了？！吃猫肉了！”小苼不言语，但是心里烦，因为守香是用刚才揩过的手摸他的头，但他不敢跟守香顶嘴。 守香埋怨道，你是前世做了孽！你儿子都见不得你，你咋不死，你死了就不用折腾人了！ 小苼的脸上憋了气，被守香逮个正着。 守香自言自语，这就是你爹，你不愿意也是，你嫌脏也是，别人笑话也是，不但我要受着，你也要受着…… 屈炳年的鼻孔有一连串的粘腻的声响，似乎在斥责守香。守香看着屈炳年那副瘫痪的表情，她心里其实疼的厉害，但她从来不表现出她的疼痛，甚至每一次都藏的更深。 小苼听不惯这样的说法，尤其听不惯守香这样书，他觉得守香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别人听了传到街上，又传到学校，学校的人总是拿他家说事，但他不喜欢听别人的同情，也不喜欢别人的闲言碎语。 小苼看见五月进来，叼着战利品，卧在小苼的脚下悠闲的啃着。守香不小心踩了狗尾巴，狗敏锐的叫声把守香吓了一跳，却刺激着小苼，小苼有点想哭的感觉，但他没有哭，吆喝了一声，带着五月去了院子。 守香捂着胸口，长吸了一口气，见小苼出了房子，说：“我今个不洗手做饭，看你吃不吃。”小苼抓了把土蹭着头发，脚在地上泄气的踢。 屈炳年的嘴又溢成了河滩，冥冥中有一股悲伤袭来，眼角湿哒哒的。守香瞧见了，可是她宁愿没看见，她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的丈夫，而是随便一个什么物件，这样就不会有针扎肉的疼。 屈炳年在守香眼里，就像是一盏忽闪忽闪的油灯，有一丝亮堂的希望，同时又让她忐忑不安，她心里长出的每一稍嫩芽，都在担心霜冻。每一勺酝酿的蜜糖都可能变的苦涩，每一滴精致的热水搅的七零八落。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到只有灰尘谢落的声音，守香疲倦的心声，惴惴不安的脉搏，搭在屈炳年的头顶，她真想让那双昏暗的眼睛彻底被眼皮盖住，但是她不敢。 屈炳年的喉咙有些亢奋的喘息声，守香把自己的手挪开，用报纸垫着湿踏踏的单子，把他的被子盖好，尽量不让塑料纸发出声响。一看到塑料纸上唾沫，她心里被蛰的难受，她觉得这是屈炳年在骂她，在咒她，嫌弃她。 屈炳年的头歪向另一侧，看见堂屋上挂的那副画，那是一幅在玻璃上画的水彩画，蓝澈的湖水看不到尽头，上面浮着两只臆想韵味的天鹅，绿意葱茏的草在河水上蘸着叶尖，清平自在，两边有几棵绯红的树塔，流光潋滟，还有两间房屋搁在树下，琉璃瓦配着红色的墙，侧临河水，依偎淑娟烂漫的白云下，很有诗意的江南风景。 这是屈炳年平时最喜欢的一件东西，每天都爱不释手的擦拭几遍，瞧上几眼，会让他的心情变得很好。正是因为这样，守香才将这幅画放在堂屋的高处，这样可以让屈炳年少一些事端，也算是给他一些心里安慰。 守香坐在炕沿上，但是屈炳年却趔着脖子叫，守香一走开，屈炳年就不动弹了。守香知道屈炳年嫌她，她瞅了那副玻璃框一眼，觉得那画里面的地方大概只有做梦时才能去。 魔障一直萦绕着屈炳年，街坊说这是屈怀顺亏了人，守香的婆婆说守香是克夫命，村上卫生室的医生说这是神经系统出了问题，庙里的主持说这是让鬼捏住了，街上算卦的说这是命中注定，只有守香认为这是报应，是屈家当年为了拆散他和许嘉豪的报应。 街坊的话更符合守香的看法，所以她拿出钱为街坊做善事，屈炳年的病就能缓一阵子发作，但是过一阵子又成了病秧子，街坊缺都说炳年精神多了，实际上还是老样子。守香为了证实自己不是克夫命，搬回娘家住了两个月，屈炳年反而更加严重了，守香的婆婆说守香藏着怀心思，在家念叨自己的儿子。卫生室的医生每天来打针，灌药，可是仍没有起色，守香觉得医生是为了赚医药费，便不再请医生。守香又去了庙里，添了不少香火，还在家做了一场法事，屈炳年反倒情绪激动，头在炕沿上磕出了血，庙里的法师说这是驱鬼，但到底有没有鬼，不知道。算卦的是主动上门，只是掐了掐指头，便摇头走了。 命，这就是命，但这不是屈炳年的命，更像是守香自己的命。 小苼坐在炕沿上，拿着一根桃树枝在削，木头屑顺着小苼的裤子落在五月的身上，它起身抖了抖毛，在小苼的布鞋上嗅，小苼的脚尖踢了五月，五月叫了一声，炕沿上的粗老碗漾出一圈水纹，里面的三只筷子也颤颤巍巍，小苼小心的挪开屁股，生怕筷子倒了。 守香看见小苼在削木头，拿筷子在小苼的头上敲了一下，小苼哭着说：“是七姑让我削的！”七姑正在佛龛前的香炉里焚香诵经，双手合十回过头说：“别打孩子！”守香看小苼捂着耳根，忙去查看，小苼却气呼呼的躲开了。七姑跪在草垫上，深深的叩了几个头，嘴里不知道念的什么经，守香觉得七姑很滑稽，差点笑出了声。 七姑说等三根香烧完，就可以将碗里的筷子打到了。守香盯着香炉袅袅香烟，逡巡的潮屋顶绕，从墙角折过来飘回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阻挡，隐隐约约的来，悄没声息的走。屈炳年躺在床上，像一具木偶，很享受这种香火宁静的气氛，这也是守香一直不明白的地方，只要七姑一来，屈炳年立马就踏实了，她其实一直怀疑七姑的方法和那些鬼神的说道，但是事实总是让她按耐住心里的疑惑，因为她太累了。 三支香燃尽，七姑撩起袖子，胳膊上的玉镯子滑倒七姑的手根，她卸了桌子，放在口袋里。 她的手在香炉里翻来覆去的掏，七姑说这是掏药，是她祈求神灵的果实，守香刚开始不同意七姑拿着香会在屈炳年的头上抹，可是渐渐的习惯了。 七姑接过筷子，大叫一声：“走！快走！”然后又在屈炳年的头顶一通挠，屈炳年呛的咳了一下，七姑说藏不住了，拿手在空中扇，屈炳年打了个喷嚏，又温温不动的躺在哪，不知道是真的舒服了，还是喜欢看七姑的表演，守香总是背过身，七姑的做法她看不到眼窝，只求七姑快些。 七姑安顿好屈炳年，把老碗递给守香，让她撇到茅房，七姑说污秽的东西驱魔。守香觉得如果真是那样，屈炳年的裤子上一直都有驱魔的东西，倒省得她整天换洗了。 小苼看着七姑只是笑，仿佛七姑很荒唐，七姑瞅见小苼头上的血迹，拿手上粘剩的香灰去敷，小苼从七姑的怀里钻了空，跑了。 七姑嚷道：“这是药，别人想用还用不了，你当我爱给你抹！” 屈炳年两手在半空中捣腾，只是喊：“拆！快拆！” 七姑骂道：“鬼捏住你了，整天就是鬼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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