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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生生死死》连载之一
我八九岁的时候，中国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年龄大点的学生娃都磨刀霍霍，造反闹革命去了。一向受人尊敬的老师，不少人一夜之间成了右派、反动分子，被人专政起来了。学校便无边无际的放假，乱得很。像我们这些年龄还比较小的娃，都成了没王的蜂，到处胡球搜事。 上树掏鸟窝，下河捉王八，带着细狗撵兔子，钻进瓜地偷西瓜。 有一回，村上一群孩子到沟滩去斫柴，走到一石崖旁时，我突然发现一条乌梢蛇正在崖缝上一棵树根处吸松鼠。我当时就很兴奋，当乌梢蛇一口把松鼠吞进肚里时，我举起扁担朝乌梢蛇扪了过去，乌梢蛇在扁担接近它一刹那，跃起扑向了我，我猝不及防，差点让它扑到了面额上，好在脚下一滑身体靠到了石崖上，而乌梢蛇却不幸运，由于扑空，掉到石崖下一块石头棱棱上摔得不动弹了。我绕到崖下，用扁担拨它，在确认它已经死了后，我拣起这条和扁担差不多一样长的乌梢蛇，开始了恶作剧，十几个孩子被我撵得鬼哭狼嚎，满沟滩跑。个头比较小的丁革命跑得慢，被我追上后，我麻利地把乌梢蛇像围脖一样围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当时就吓得哇哇大哭。这件事弄得满村风雨，我写了检讨，在父母亲带领下给人家大人小孩赔情道歉。 我父亲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事，便思谋着让我学个本事。据他长期观察，最好的职业是当一名乐人——就是大家所说的吹鼓手。 我父亲外号人叫钉锤，待人心肠软和，但说话生硬冷撑，尤其是对待我们兄弟俩，嘴里成天像噙着火药芯子，从来都没有过好声气。这一天却非常反常，他从外边回来，趷蹴在窑洞门口和蔼得像个慈祥老人一样对我说：“娃，你大哥像个二流子一样，今日到这儿游行呢，明日到那儿串连呢，成天连个人的毛都逮不住，你再这么混下去不是个事。你想不想将来成天有肉吃，有人管汤喝？” 我受宠若惊地回答：“伯，想得很！” 他说：“伯想让你学个本事。家有余粮万石，不如薄艺在身。你要有个本事了，将来就饿不着了！你看人家那些吹乐人的，不管谁家死了人，都是被高接远送的，隔三差五地就能吃一肚子肉，跟一天事还能挣两元钱，有这两元钱，一个月辣子、盐钱都不愁了！” 一听父亲想让我学乐人，我当时很兴奋。在我的碎眯眯眼窝里，乐人是高贵的人。不论谁家过事，他们总是坐方桌，喝酽茶，抽黑棒棒卷烟，嘴里吸吮花纸纸包的水果糖。 我说：“北头嬷嬷死了，我看到乐人桌子上还摆了一大碟子洋糖和点心坨垞！” 我父亲说：“就是的！”他从腰里掏出旱烟袋，从后脊梁抽出烟锅，他把烟锅塞进烟袋里，扎扎实实地装了一锅烟，用火镰敲着火石点着，狠狠地吸了口，一缕白烟从他的两唇间慢悠悠吐出。他眼睛斜瞅着我问，“你想学？” 我说：“有洋糖吃嘛，咋不想？” 父亲没有再吭声，吸完一袋烟后，他立起来前后搔弄了两遍他的秃光头说：“是这向，你愿意了，咱就给张大爷说说，喔人跟咱是老亲戚，看看人家收徒弟不？” 张大爷是张村人，我们牛角塬上乐人头。这人能行得很，他不仅会敲鞭鼓，他还能用芦苇根扎出喵儿唱喵喵戏。鞭鼓手的角色相当于现在音乐舞台上打架子鼓的，指挥着整个文武场面。他用芦苇根扎的喵儿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宽有窄，有薄有厚，有粗有细。他能用这样样数数的芦苇根喵儿模拟出不同人物的不同声音。哭笑唱闹，悲欢离合，粗犷豪放，哀怨叹惋。他一个人就能吹奏出一台大戏。 张大爷梳着短刷刷头发，下颌上留着一绺稀稀拉拉的黄胡子，戴一顶黑织贡尼列宁帽，大葱头一样的鼻圪垯上架一副茶色圆骨碌镜。夏天穿一件袖口宽大、襟摆宽松的白府绸衫，冬天披一件黑皮袄。唱喵喵戏的时候，他把宽袖子往上一撸，或者把皮袄往肩膀上一掂，然后响亮地咳嗽一声。用现在的话说，很酷很有范儿。 乐人并不是一个固定的职业，但有基本固定的人员队伍，平时一般是张大王二李三赵四刘五罗六米七张八一帮人合作。有人请了相约一起跟事，没人请了就在村里干自己的活路。他们之间互称哥，比如张大哥、王二哥，李三哥等，但外人把他们一律叫爷，张大哥就是张大爷，王二哥就是王二爷，李三哥就是李三爷。 几个乐人特点分明：张大爷从身形到衣着都有点像革命导师列宁。王二爷是个高大个，由于比较瘦，所以愈发显得细，但他腰不弯，背不驼，就像道旁一棵端庄、挺拔的白杨树，也有个人叫他“高杆爷”。我曾经问过他，这么好的身材为什么不当篮球运动员，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我。李三爷是个哑巴，真哑巴，没有人听清楚过他说话的字语，除非他老婆和父母子女，一般人都不和他说话。赵四爷的头明光闪亮，鼻子尖小，天生的一个丑角相。刘五爷是个麻子，脸上有许多坑坑，大背头，很气派，前面看着不像人，后边看着人上人。罗六爷看似邋遢，其实做事谨细，经常有人夸他会操心，回回跟事都要给他娃捎带一个肉夹馍。米七爷和张八爷都还年轻，是几个乐人中文化程度比较高的两人，都是初中毕业生。赵七爷的话比较多，张八爷却像个闷头鸭子，不喜欢说话。 不知是我父亲的心诚还是张大爷与我们家沾亲带故？总之，乐人张大爷被我父亲请到了家里。叫他张大爷，但他的年龄其实并没有我父亲大。他很给面子地盘腿坐在我们家炕头上，我父亲给他点烟沏茶。我母亲把家里所有鸡蛋归拢一起，觉得还有点少，又到隔壁大妈家借了三个，放在一块儿炒了一盘，郑重地端到炕跟前交给 我父亲，我父亲小心地放到了炕中间的饭桌上。等张大爷夹了一筷子油黄油黄的鸡蛋喂进嘴，伸长脖子咽进肚，一撮稀稀拉拉的黄胡子抖动着说了声“香”后，我父亲靠在炕边、斜欠着身子、巴结味十足地瞅着张大爷的筷子尖说： “大叔，我想让爱党娃跟你学敲鞭鼓呢！娃个子长的都门扇高了，不学门手艺将来咋生活呢？”父亲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叫张大爷，而是亲切地叫他大叔。显然，张大爷的确是我家祖上一门老亲戚。 张大爷捋了一把他稀稀拉拉的黄胡子，嚼着鸡蛋问：“几岁了？” 我父亲回答：“大叔，过年就10岁了！” “噢，荒岁9岁，整8个性儿。还碎嘛！”张大爷自言自语，又问：“能背得动铜锣么？” 还没等父亲回话，我就抢着说：“能，我都能背得起背篓了！” 张大爷笑了，说：“这驴球灵醒着呢！”他又夹了一筷子鸡蛋，这次好像没有嚼，直接咽进了肚子。他对我说，“那是这向，下回遇事时，爷喊你，你到我屋里来，先给咱把勾锣背上！”转过头他又对我父亲说，“好多人都把打鞭鼓当耍呢，可不是那回事。两眼盯着鞭鼓，手要快和，腰要软和，脚要松和，插空儿还要敲钩锣。然怂娃连门都摸着！” 我父亲急忙瞪着眼睛对我说：“还不给你大爷磕头！” 张大爷摇着手说：“不用，新社会不兴这一套！” 我父亲说：“那就敬个礼！” 我说：“我鞠一个躬！” 我父亲说：“鞠三个躬！” 张大爷说：“不用，三鞠躬不吉利。就鞠一个！” 我双脚并拢，站在脚地，面向坐在炕中央的张大爷，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九十度弯腰大躬。 这一躬就算是拜师礼了。行完拜师礼，张大爷衣服袖子往上一撸，咳嗽了一声，郑重地对我们父子说：“有多少人想跟我学乐人，学敲鞭鼓，学吹喵喵戏。我本来准备一辈子不带徒弟。可老婆不争气，一辈子就给咱生了一个娃，还是个吹不响喵儿的女子娃。这喵喵戏要是没人会吹了，这门手艺不就是失传了嘛！这一思谋，那就带个徒弟吧。咱父子们今日把话撂清楚，前两年可没报酬，等娃能敲响铜铙儿了，咱再详端着一天给娃开上块把钱！”说完，张大爷叫着我父亲的绰号问，“钉锤，你看行不？” 铜铙儿是乐器里一个配角，小玩艺，和鞭鼓、梆子、钩锣、铜啪子等组成武场面。人手少的时候可以省略不用。但有它按节拍点缀，自然就好听多了。 我父亲赶紧说：“大叔，行，行！”父亲又转身对我说，“可要跟你张大爷好好学呢，腿脚要放勤快些，不敢撒懒了噢！娃娃勤，爱死人；娃娃懒，抠了鼻子挖了眼！” 我抬起头，大大方方地说：“伯，你放心，我会跟大爷好好学的！” 张大爷撸了一下袖子高兴地说：“这就好！” 我那时只觉得当乐人能好吃好喝，有洋糖吮，不知道乐人其实地位并不高。后来听张大爷给我讲，人有上九流、中九流和下九流之分，下九流的人死了不能进祖坟。这九流人是：一流戏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龟，五剃头，六擦背，七娼，八盗，九吹灰。乐人和戏子同属一个级别。这就是说，如果我当乐人，将来我死了就进不了我家祖坟。 管他呢！只要活着嘴里能噙个水果糖吮，死了都是个鬼，谁能知道个啥？ 事实上，史书写的这些，乡下人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就是有几个读过书的人知道，也没有谁较这个劲。人都是要死的，人死了都要叫乐人送埋葬。实际生活中，乐人还是被人看得老高的。 从此，我就成了一名乐人娃，排行九哥，对外称丁九爷。虽然我大名叫丁爱党，但因为年岁小，人们就都喊我丁咣当九爷。 作者简介 董怀禄，笔名小河水；新浪博客和微博昵称：长安亦君；微信 和QQ昵称：细水长流。工作于湖北的陕西礼泉人。中学高级教师，十堰市首届十大名师，中国中学骨干教师。中国新文学学会会员，作协十堰分会会员，乡土文学作家，西部文学签约作家。作品见诸多种报刊杂志和网站，出版有个人专集《怀念与忧思》、《黄土魂》、《董怀禄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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