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怀禄小说】我不是耱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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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2559 | 回复4 | 2017-9-22 20:37: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董怀禄 于 2017-9-22 20:40 编辑

长篇小说《生生死死》连载之三
  水果糖被人洗劫了,我没哭,但我觉得很窝火,心里很难过,后来敲铜盅时,有一下没一下。也因为这个乐器实在可有可无,敲与不敲也没人注意。吃过饭后,客人要祭奠,师兄们要奏乐,接下来还要唱喵喵戏,文武家伙都被搬到了主人家的大门道。
  吃过晚饭,我对张大哥说我肚子疼,大哥看我愁眉苦脸的,就让管乐带我去先睡。偏分头管乐便把我带到隔壁邻家,让我提前睡了。也可能是下午跑得实在太累了,我一躺到炕上,衣裳也没有脱,打了一个滚就呼呼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只觉得有人把我的肩膀捏得生疼。迷迷糊糊地听到张大哥喊我:“起来,起来,啷嘀当,把衣裳脱了好好睡!”
  我坐起来,脱了衣裳,准备倒头继续睡。张大哥拍着我的脊背问:“啷嘀当,肚子还疼不?”
  我没有吭声。
  张大哥说:“我看你不像是肚子疼,有啥事么?”
  我就把水果糖被几个孩子抢去的事说给他听了。张大哥一听哈哈笑着说:“我当是啥事,才是麻雀屙了泡鸡屎。来,我的洋糖全给你!”说罢,他把自己口袋的水果糖掏出来全放在了我跟前,其他几个师兄一听这事,也都笑着把他们自己的水果糖扔给了我。只有八哥,把水果糖掏出来在手里掂了掂,又装进了他的口袋。
  奇怪得很,等张大哥吹灭蜡烛,师兄们都酣声打得呼呼响,我却睡不着了。我爬在炕头,把一堆子水果糖数过来数过去,一直数到睡意来袭,才吸溜着口水香香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洗潄罢,我们就被执事的经理催促着坐席。为了客人坐席时器乐能响起来,遇事乐人都是早晨吃得最早,晚上吃得最晚。
  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自己应该坐什么地方合适,就像个瓷胡儿一样站到当院里。快要开席的时候,张大哥把我拽到他身边,让我跟他坐在一起。我人模狗样地坐在了上席的位子。
  管乐也对我说:“爷爷孙子老弟兄,就这样坐,对着呢!”显然,他还以为我们是爷孙关系。
  刚才在院子里喝五吆六的大经理转到我们桌子旁边,看到我,像突然发现了一个怪物,大声吼着:“下来,快下来,胡整呢!这是乐人爷们坐的席,咋能轮到你一个碎崽娃坐!”还没等师兄们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把我从上席的位子拽了起来。
  我急忙大喊:“我不,我不是……”
  “不是啥?”大经理追问。
  几个师兄急忙解释:“他不是耱地的,他是我们老九兄弟!”
  “咹,九爷?对不起噢!快坐,快坐!”
  我虽然还是坐到了大师兄张大哥身旁,但却闹了个脸儿红。
  早晨吃的是烙面,虽然也上了两道下酒菜,一道洋芋丝炒肉,一道莲花白拌豆腐。但我们乐人要吹拉弹奏,要不停地动,很费力气,所以大家都急着先吃饱,少有几个哥动酒杯。端盘的两三个小伙不停地端,师兄们埋着头只顾呼噜呼噜地吃。我尽管没有被大经理当成礳地的赶走,但心里始终觉得有点挺委屈的,迟迟不肯动筷子。张大哥见我痴痴畏畏,就说:“放快咥,一时客一来,客人们一坐上席,就没你下筷子的机会了!”张大哥这么一催,我才磨磨蹭蹭地端过碗动起了筷子。
  师兄们紧吃慢吃,客人已经陆陆续续地来了。这时,只听大门外“嗵,嗵”两上巨响,两股火光直冲天空。
  有人从门上跑进来说:“快,放铳的来了”接着就听到噼噼啪啪的鞭炮连串响。这些人,我以前在其他遇事的人家见过,他们大多数是讨饭吃的叫花子。他们的耳朵特别长,方圆几十里谁谁家遇事他们都能知道,他们到了遇事人的家门上,先放两个铳,算是打招呼,主人家听到铳声,就要急急放一串鞭迎接他们。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主人要把他们请进门,请到上席坐,如果怠慢他们,不安顿他们坐上席,他们就会骂骂咧咧。
  听到铳声,大经理一脸的不悦,他嘴里唠唠叨叨,但他不好发作,只对一个年轻人说:“铁娃,快去,把他招呼一下,给他发根烟抽,请他先坐一会儿,告诉他,一会儿请他坐席!”
  匆匆忙忙吃过饭,我刚将碗放到桌上,经理就催着端盘的收拾。我们也就回到了大门外的乐棚,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我帮张大哥放好鞭鼓架,挂好钩锣,拿出铜盅子,我没有用筷子敲,我发现门道的窗台上放了几支架子车辐条,试了一下,脆铃铃的,声音比筷子敲好听多了。我就从中找了两支光亮没有生锈的辐条,在师兄们吹拉弹奏的空隙,有节拍地垫空子敲了起来。张大哥和几个师兄都夸我,怪会想办法的,我心里非常甜、比吮了一颗水果糖还甜,刚才吃饭时被当成礳地混混的不愉快也忘记了。
  客人们一群群、一趟趟穿白戴孝、哭哭啼啼地前来出门,因为祭礼昨天晚上都送了,今天主要的任务是哭。因为老人活了八九十岁,是少有的高寿。我们塬上高寿老人去世叫过白喜,所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假哭,往往那些嚎叫声大的眼里一星子泪水都没有。也有个别哭得悲悲切切的,但这些人并不是哭八十多岁的老汉,而多半是哭自己心里的委屈。他们是借老人的灵堂,哭自己的悲伤。师兄们则轮流着吹拉弹奏,时间就这样慢悠悠地往前走。突然大门口一阵骚动,只听有人喊:
  “不急放他进,叫经理!”
  原来听说兄弟仨给先人过大事,杀猪宰羊,消息在牛角塬上像放飞鸽子,传扬得人人皆知。有些常年没尝过一筷子荤的人,就思谋着戴一顶孝帽,来礳趟地,混一天油嘴。作为三兄弟们,既然待大客,所以随便是谁,只要沾亲带故,来者不拒。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声势造出去了,来出门吊孝的人就非常地多。经理担心吃拉脱了,就让人站在门口,对身份可疑的人过问一下。果然有许多礳地的被指认了出来,为了把这些礳地的人打发走,经理就安排厨师,给他们每人两个肉夹馍,让他们赶紧离开。
  半早晌的时候,来了一个戴着孝帽的老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非常伤心。不过有人注意听了他的哭声,“哎——姨,你可怜的!”他哭的不是叔而是姨。这就说明他连人家殁的人是男是女都没弄清,不用说,又是一个礳地的。
  看门的小伙子们把他挡在了门口,结果他耍起了歪,把孝帽一抹,朝地上一摔。厉害得不得了:“羞先人咧,能死起人,待不起客,怕叫人吃是咋的?”
  谁啊,这么厉害?不少人都认得他,知道他是郭村的赞怂叔,有名的礳地客。没人敢惹他。总经理被叫出来以后,老远处就说:“叔,你来了,快往进走,这一茬下来就安排你坐!娃娃们不认得,不要记怪了!”经理连说带拉把这位赞怂叔请进了门。先前有些拿了肉夹馍的礳地客看见后,不甘心走了。他们心想,不都是礳地的嘛,待遇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差别?但还是被把门的小伙子们拍打着送走了。
  这时候,我看到了昨天晚上抢我水果糖的饿狼娃直勾眼。偏分头管乐给他手里塞了一个肉夹馍,拍着他的肩膀说:“快回去,再不要来了!”
  直勾眼把手伸进管乐的上衣口袋,说:“我不,我还要糖!”
  管乐几次推他不走,就从门道房的灵堂前拿了一根哭丧棍,举到半空大声说:“你走不走,不走看我敢扪你一棍不!”
  直勾眼这才犟着脖子,拿着肉夹馍,边走边吃,朝街道西头悻悻地走了。
  我把这个发现指给张大哥看,张大哥面目平静、无动于衷,只是对我说了句:“知道了,好好敲你的盅盅!”我虽然惊讶大哥的表情,但也只有继续敲我的铜盅。
  时间这东西很奇怪,你烦闷熬煎时它过得慢,你兴奋紧张时它哧啦一下就过去了。不觉不易快到中午。大经理在院子大声喊叫:
  “孝子们,快把你们的衣服穿好了!所有客主,抓紧时间拾掇,准备起灵了!小伙子们,都往棺材跟前走。其他人各执其事,撒纸钱的、拿架蜡的快往前走!乐人把唢呐给咱吹响些!抬奠桌的记着把烧酒和酒壶酒盅拿上!……”
  在经理的吆喝声中,大家一片忙碌,大门里有人往出跑,也有人往进跑,我们也急忙拿起自己的乐器,齐刷刷地站到了当门上。男孝子面对棺罩在街道里跪成两行,女孝子跟在后边。听到一声响亮的嚎哭后,站在队伍前头的张八哥头一仰,脖项一伸,唢呐哇啦一声便响了。师兄们立马吹的吹、拉的拉,我也站在兄弟们中间,人模狗样地敲响了铜盅。凄婉嘹亮的音乐声便飞跃老鸦窝村街道,在牛角塬上旋绕。
  “让一让,起灵了!”总经理大声吆喝着,大门口的人们迅速向两边闪开,只见两个年轻壮汉一左一右地驾着老汉的长子、披麻戴孝的老鸦窝村的支部书记,他头上顶着纸盆,咳咳呔呔地哭着,用哭声嚎叫着对父亲离开的思念,用痛哭追述着父亲一生男寡妇抓娃的不易。他难过得几乎不能站立,几乎不能迈步。紧跟孝子身后的是八九个年轻人抬着的灵柩,人们嚷吵着把灵柩安放进棺罩。孝子们肩膀上背扯着孝布,手里拄着哭丧棍哭着面向棺罩祭奠,乐人们全身心地吹奏,悲伤笼罩着这个窄小的街道。
  祭奠一毕,哭丧的队伍就向村外移动。在村外的第一个十字路口,搀扶长子的两个壮汉帮长子把纸盆举高摔下,摔得粉碎。哗啦的这声脆响把所有人的哭声提高了一个档次。看着这样的场面,先前有些假哭的人也跟着真哭了,眼泪在一些看客的眼眶里打转,在一些看客的脸上流淌。人们或多或少地忆起了老汉在世时的好处。说他乐于施好,说他待人和善,说他年轻时,为了养活几个孩子,曾经沿门乞讨。
就这样每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队伍就要停下来祭奠一次,午时三刻,到了坟地。
  下葬合墓的这个过程,客人按照辈分高低祭奠。祭奠一毕,坟前就成了唢呐手八哥展示本领的舞台,他一会儿拿起细乐嘀呐,一会儿拿起粗音唢呐,一会儿把唢呐插进鼻孔吹,一会儿把两个唢呐噙在两嘴角一起吹,尤其能干的是同时吹响唢呐和嘀呐,唢呐像男低音,嘀呐像女高音,一粗一细,悲凄交加。
  张八哥表演一完,正好是墓堆合起的时候。管祭奠的执事吆喝着“客主都往一块走,准备一起谢!”
  架蜡、花圈往起一堆,洋火一点,忽啦啦熊熊大火就燃起来了。执事把酒从酒壶倒入酒盅,交给跪在地上孝子老大,老大将酒举到额头高,左右一比划,然后慢慢洒到地上。如此三遍,执事把酒盅收起后对所有跪在地上的孝子说:“孝子,谢!”
  新堆成的坟前跪倒一大片,真哭的和假哭的一齐开腔,整个墓地吼成了浑浑。哭了一阵,客人和主人先后起身,相互拍打着身上的土,相互劝说着:“不哭了,哭啥呢!人都要走这条路的。把自己难过死能顶啥?身子要紧!”
  坟里的仪式结束后,送葬的队伍就朝回撤。人群中再听不到哭声了,这时候的人们都是一身轻松。孝子们也脱下了孝袍子,只给腰里系一条麻绳。人们看着田野的豆子和苞谷,甚至说笑着,议论庄稼的长势,秋后的收成。
  回到门上,管乐端来一盆水,脸盆里放了一条毛巾,师兄们围在一起洗了手和脸,坐在方桌前抽烟、喝茶,短暂休息。坟里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人们便端着板凳,提着马扎、草墩子,围坐在乐人棚的周围,准备看喵喵戏。这个时候的人最多,因为离吃中午饭还有一会儿时间,大家都等着坐席,不愿意走远。嚷嚷吵吵的,热闹得很。
  作者简介 董怀禄,笔名小河水;新浪博客和微博昵称:长安亦君;微信 和QQ昵称:细水长流。工作于湖北的陕西礼泉人。中学高级教师,十堰市首届十大名师,中国中学骨干教师。中国新文学学会会员,作协十堰分会会员,乡土文学作家,西部文学签约作家。作品见诸多种报刊杂志和网站,出版有个人专集《怀念与忧思》、《黄土魂》、《董怀禄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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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怀禄 | 2017-9-22 20:42:29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你想了解一点渭北塬上埋人的习俗,一定不要放过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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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从容 | 2017-9-22 22:26: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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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从容 | 2017-9-22 22:27: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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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怀禄 | 2017-9-25 08:56:57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盛唐从容!新的一周,新的开始,祝您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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