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贤富小说】十六只山羊

　　张世云划了一下手机，手机里立即传来秦良玉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张书记，我们家的十六只山羊全被人偷了，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啊……刚才我们两口子还打了一架……”
　　张世云是个刚从部队转业的八零后，尽管农村工作经验是个空白，但他却有一股子干劲儿。张世云担任第一书记的兴旺村，位于桑树镇正北方，平均海拔一千二百米，各方面都比较落后。一个贫穷落后的山村想有所发展，就必须有合适的产业带动。一到任，张世云就用半个月时间踏遍了兴旺的山山水水，访遍了所有贫困户。哪个贫困户家住何方，男主人叫什么名字，女主人叫什么名字，联系电话，他都一一记录在案。最远的秦良玉家需开车四十分钟，而后再步行一小时山路。
　　将贫困户的资料收集完毕后，张世云又通过网上查询，专家咨询，决定发动贫困群众大力发展黄花产业。在院坝会上，贫困群众纷纷表示反对：“那个经搞不得，以前我们搞过。后来卖不出去，喂猪，连猪都不吃。算了，张书记，你莫害我们了。”
　　经过反复讨论，大家都同意发展山羊产业。张世云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说：“兴旺村历来就有种植黄花的习惯，不需投入资金，而且吹糠见米。”
　　群众说：“黄花不能当饭吃。养羊子，万一卖不脱，天天顿顿吃羊肉，我们也吃不怨。”
　　在会场上一统计，全村自愿发展山羊养殖的贫困户，多达五十余家。
　　下午三点，开完院坝会的张世云才回到村办公室。错过了午饭时间，他拿出一桶方便面冲了开水，忽然想起昨晚刚出生的儿子，就打开微信，想抚慰妻子几句，又想在视频里一睹儿子的容颜。不料，今天没来参会的贫困户秦良玉却打来了求救电话。
　　兴旺村发展山羊产业的计划刚落下帷幕，就出现了偷羊现象，是谁吃了豹子胆，专跟村里对着干呢？张世云一接到电话便迅速朝秦良玉家赶去。他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瞟着搁在驾驶楼上的手机，仿佛秦良玉那伤心的哭声还在手机里回响。“好几个月没回家了，妻子独自在家生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想心疼还疼不上呢，曾世民这个家伙怎么就打得下手呢？”
　　张世云将车停在山脚，一个小时的山路，他四十分钟就拿下了。一到秦良玉家，原先无声地流着泪的她，立刻嚎啕大哭起来。秦良玉边哭边说，昨天丈夫曾世民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去山上放羊。由于近段时间建房太累，一上山他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却发现十六只山羊全不见了。昨天夫妇二人找了一整天，今天又从清早找到下午三点，还是没有看到羊的影子，她这才给张书记打来电话。
　　秦良玉在那里哭诉着，曾世民却像根木头桩桩坐在地坝边上，一脸的无奈，腮上有数道指甲留下的新鲜血痕。
　　张世云原以为羊是今天丢的呢，这时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事过两天了，希望已经非常渺茫。不管有没有希望，张世云觉得还是应该尽力找一找，他催促曾世民夫妇说：“走，我们一起找去！”
　　曾世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沿着昨天羊走过的路，都找过数十遍了，没得找头了。”
　　为了缓和气氛，张世云便开了一句轻松的玩笑：“也许我能给您们带来好运呢。”
　　“那就托你的福。”
　　曾世民说完，便提着一个大饮料瓶子走在最前面，张世云走在中间，秦良玉走在最后。下地坝坎时，张世云还回过头，刻意观察了一眼曾世民家这栋刚落成的新房。他第一次来曾世民家走访时，看到那两间在风雨中飘摇的土坯房就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协助他们家改造成砖混结构的楼房。房子的事落实后，为了脱贫，曾世民夫妇还主动响应政府的产业扶持政策，早就养起了十六只山羊。眼见得这户人家脱贫有望了，谁知又钻出这么个事情来。
　　有张世云帮忙寻找山羊，曾世民的心情显然好多了，话也多了起来。一路上，曾世民不断地重复着这样几句话：“我就不服这口气，打一会儿盹，一睁开眼羊就不见了！未必强盗专门藏在暗处等着我打瞌睡呀？未必这羊子钻了地宅被土地老爷给吃了呀？”
　　在寻找的路上，曾世民一边拍打有些发黄的饮料瓶子，一边凄厉地喊着：“大骟羊，你把它们带到到哪里去了啊？”
　　以前只要曾世民这么喊一声，大骟羊就会“咩咩”地回应着，把一群山羊都带到他身边来。此时，曾世民一喊完就赶紧张着耳朵静静地听。这一次，他没有听到大骟羊的回应，也没有听到羊群奔跑时那雨打芭蕉般的响声。
　　喊完大骟羊，曾世民又喊大胡子，狗脑壳，扁角角……十六只山羊的名字都喊遍了，曾世民又重头再来。都喊过数十个回合了，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曾世民便绝望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唉，没指望了，我不找了。”
　　秦良玉凶巴巴地跑过来：“今天你不把十六只山羊给我找回来，你也别想活了。我把你掀下岩去，然后我也陪你跳岩算了！”
　　张世云在电话里听到秦良玉那伤心的哭声，当初还以为是曾世民在欺侮秦良玉呢，结果……。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平时温文尔雅，说话客客气气，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弱女子，忽然间变得如此凶狠了呢？
　　曾世民仍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秦良玉伸出爪子又要刨他的脸，曾世民这才乖乖地站起身来。三个人又继续开始寻找。
　　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走过一片又一片草地，始终没有发现羊的踪迹。傍晚时分，看到远处升起的袅袅炊烟，曾世民突然觉得四肢无力，饮料瓶“咚”地一声掉在地上，人也立刻瘫软在地。“两天两夜没吃一口饭，你今天就是要打死我，我也走不动了。”
　　“你两天两夜没吃饭，难道我吃过？”秦良玉说完，也像一个泄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地。此时此刻，别说打死曾世民，就是她自己想寻死，也没有力气去死啦。
　　曾世民夫妻二人昨天白天一直在找羊，无时间煮饭吃。晚上回到家，夫妻二人又都怄得吃不下饭。今天，天一亮他们又上坡找羊子，直到现在也顾不上煮一顿饭吃。这价值一万多块钱的十六只山羊，就是贫困家庭的天，就是贫困家庭的地，就是贫困家庭的命。失去了这些羊，他们连命都没有了，还吃得下什么饭呢？
　　提起吃饭的事，张世云陡然想起，自己一接到电话就赶来了，也没吃午饭。饥饿感顿时像电流一般袭击了他的全身，他感到饿得慌，也渴得慌。看到曾世民身边的饮料瓶，张世云说：“请把水给我喝一口吧。”
　　曾世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这盐水是专门给羊喝的。羊最喜欢吃洒过盐水的草，原先它们一听到我拍打饮料瓶的声音，不管多远，它们就会不要老命地朝我跑来……”
　　天色已晚，又累又饿又渴，失望的情绪一时笼罩了张世云的心。曾世民家的羊子找不到，兴旺村的扶贫工作肯定就过不了关，继而桑树镇也……那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想到这里，张世云不敢往下想了。曾世民两口子走不动了，张世云此时也不想找下去了。他在心里盘算着，最省事的办法就是自己拿出几个月工资，给他们家买十六只山羊补上。
　　就在张世云打算说出这个想法时，忽然听见山下有人喊：“这是谁家的羊啊？把我家地里的菜吃光了，还不赶快吆回去。”
　　听到这话，秦良玉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来。她眼尖，老远就认出那是他们家的羊子。她一面朝山下跑，一面喊：“那羊是我们家的，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瘫软在地的曾世民听到喊声也来了精神，他爬起身来捡起饮料瓶子，朝着山下的方向，使出吃奶的力气猛拍饮料瓶。山下那群羊子听到那熟悉的响声，在一只大骟羊的带领下，箭一般朝山上奔来。秦良玉见了，也返身朝山上奔来。
　　跑在最前面的那只大骟羊，直接来到曾世民身边，仰头盯着饮料瓶。曾世民丢掉瓶子，顺手一把揪住大骟羊的角使劲扭。大骟羊力气大，也拉天架势与曾世民顶撞起来。两天没吃饭的曾世民，被它顶翻在地。
　　张世云和秦良玉见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曾世民从地上爬起来，气得沙哑着嗓音骂道：“龟儿子，老子打个盹儿，你就把它们带到哪里去了？害得老子饿了两天饭，脸还被刨掉几块皮。”说着，飞起脚就要踢。
　　秦良玉见了，快步冲过去，也一把揪住大骟羊的角，使劲儿往反方向扭。“哑口畜牲晓得么子，怪只怪你不该挺尸。”
　　秦良玉雄起了，曾世民只好把脚收了回去，然后转身对张世云连连打拱作揖：“托你的福，托你的福……”
　　在往回走的路上，曾世民和秦良玉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张世云的心里其实比他们二人还高兴，只不过他故作矜持，没有表现在脸上罢了。
　　晚上九点一刻，张世云回到村办公室，看到中午泡的那桶方便面，他反而觉得心里满满的，一点饿意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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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文学 发表于 2018-3-13 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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