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玩家(上) 人无痴,则无趣。 我痴迷蛐蛐,三岁开始,玩到今年七十三,已整整玩了七十年。还会玩下去,玩到西去那一天。 小时住的石库门街区,五条弄堂的尾部有一条不通车马的横弄贯穿,这便成了我们小孩嬉戏玩耍的圣地。进入虫季,便成了斗蛐蛐的好场所。街坊邻居小孩都集中到这里来斗蛐蛐。 那时的小孩养蛐蛐,由于经济条件的限止,一般都没有正规的蛐蛐盆,全养在填了黄土的破茶缸、大铁罐、玻璃瓶中。养具的体积都较大。而斗一场蛐蛐,只备一只蛐蛐是远远不够的,得备上四、五只。虫主一人无法都自提来,于是需要有人帮着捧罐。 我三岁那年开始当上邻居大孩的捧罐工。虫季的每一天,我都淌着鼻涕、捧着蛐蛐罐、迈动小短腿,跟着邻居大孩去横弄堂参加斗蛐蛐。 当然,充当捧罐工是有些特权和酬劳的。因为捧罐工也算半个虫主,所以有特权蹲在观斗人群的第一排观看蛐蛐打斗。每一个精彩回合都清清楚楚地看入眼底。日积月累,对虫子的优劣、斗势的转换、输赢的判断,渐渐积下了很难言传的判断力。 更诱人的是,如果你帮着捧罐的那条蛐蛐斗败了,有些虫主很注重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声望,声称自己从不续养败将蛐蛐再斗,便会弃之不要。这时,如你认为这只败将蛐蛐还有续养的价值,就有讨要的优先权。 我最初养的蛐蛐都是当捧罐工讨要来的败将蛐蛐。我把它们养在一只高脚大痰盂里,用两只正广和汽水的瓶盖做食盂、水盂,先后共有十几条败将蛐蛐闷养在这只痰盂里。 养几日,痰盂内会出现一条败将王,它四处追咬痰盂内其余的败将蛐蛐,时不时地发出得意的鸣叫。可它其实也只是个耗子洞里扛大枪——窝里狠的主,真要把它提出来和别的好蛐蛐去斗,三嘴两嘴,便会败下阵来。 可恼的是,还没人肯拿好蛐蛐和你的败将王斗。赢了,不值。输了,更不值。因此我捧着败将王出去找人邀斗,邀了一大圈,都没人肯和我斗。我一转身,听到别的虫主从鼻里哼出句,他养的全是败将蛐蛐,傻子才拿好蛐蛐去和他的败将蛐蛐斗。 我幼小的心灵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回家后便把痰盂里的败将蛐蛐全部放了生,发誓再不收养败将蛐蛐,要养就养好蛐蛐,还要养出虫王来,洗白自己的名声。 转年虫季,我把我的想法和姥爷说了。姥爷向来溺爱我,凡我有啥要求,都尽量的满足。听了我的想法后,他大加赞扬,说,男伢儿就该凡事有好胜心。 姥爷领我去虫市选购蛐蛐。当时的虫价,一般都是这样的,两分钱抽闷筒儿,五分钱可以将竹筒里的蛐蛐倒进蛐蛐罩内来挑选。出资一角以上,则可以开盆选将了。 摊主将预先挑出的好蛐蛐,养在正宗的蛐蛐盆内。遇到大买主了,他拿蛐蛐草撩牙给你看。只见那蛐蛐边张牙边鸣叫。斗性超强的蛐蛐,还会随着虫草的撩动而转圈儿追咬,这叫回马枪十足。如此,基本可断定是条大将级的蛐蛐了。 当时,我姥爷是电厂技术部门的负责人,月薪一百二十五元。这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是绝对的高薪。他带我来买蛐蛐,自然只挑选那些大将级的蛐蛐。 那些蛐蛐摊主见来了个大买主,推销都十分卖力。细细介绍,他的蛐蛐为什么好?好在哪里?从头部讲到颈部、牙色讲到袍色、大腿讲到小爪。仅一个牙色问题就有好多的讲究。白露前开斗,要选乌牙或红牙。白露后,乌牙、红牙开始发脆,则要挑选清白牙了…… 从虫头讲到虫尾,讲得头头是道,我和姥爷在多次购虫的过程中,由此积累了许多宝贵的选虫技巧。 姥爷给我买蛐蛐,不仅把虫市中最贵、最好的蛐蛐全买下,而且连养那些蛐蛐的盆也一同买来。于是,我不但一下拥有了几十条大将级的好蛐蛐,还有了一般人家小孩看都没看到过的好蛐蛐盆。有黄色的雕花龙盆、有黑色的大将军盆……里面配置了青花瓷水盂、食盂。 由此,我一下咸鱼翻身。原先那些不屑于和我斗蛐蛐的孩子们,现在巴结着和我斗。倘若偶尔斗赢我一两只,能在弄堂里吹嘘半天。那些我曾帮着捧罐的大孩子们,现在以帮我捧蛐蛐盆为荣。我一下成了前呼后拥的弄堂虫王。 起初,还有人向我的王座不断地发动冲击。无奈我的板凳厚度实在太深,即便偶有败绩,姥爷又给补足。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全都铩羽而归,只得臣服。 曲高和寡,两三年后,我再次陷入了无人和我斗蛐蛐的宭境。以前是不屑、现在是不敢。每天只得自己闷在家里撩撩草、听听叫,无聊极了。中秋节前,我以月饼悬赏邀斗,许诺谁若斗赢我一只蛐蛐,谁就可以得到半块五仁月饼的奖励,斗赢两只便给一整块。那年月,五仁月饼对于一般人家的小孩来说,是多大的诱惑,可仍无一人敢来和我斗蛐蛐。我苦闷极了,颇有英雄孤寂难捱之感。 小伙伴们自己不敢和我斗蛐蛐,转而怂恿我向街区的虫王发起挑战。 我们这片街区有一家徐姓虫王。他家是玩虫世家。祖辈就养虫、玩虫。到了这一辈,有徐氏四兄弟还都养虫、玩虫。尤以老二徐宝荣牙医为最。他牙科诊所的里屋有一只高大的五层木柜,上面摆满了蛐蛐盆。每只盆里都有一条细心挑选、精心饲养的大将级蛐蛐,真可谓候门深似海。向他发起挑战,岂是儿戏?我内心既跃跃欲试,但又有些慌恐。我把我内心的想法跟姥爷说了。 姥爷说,男孩的心志要张扬,大胆去攻擂,外公支持你。不过,心要雄、事要细、准备工作要做充分,今年虫季快过了,等明年吧。 转眼到了第二年虫季,姥爷带我去乔司蛐蛐批发市场去批蛐蛐。那里的蛐蛐全是农民夜里从农田捉来直接拿到市场来卖,并没经过挑选。因此,从中能选出大虫、好虫、奇虫来。 这些年蛐蛐玩下来,我和姥爷都已积累了相当的选虫经验。我们一次买回百余只,回家后再逐只挑选,把虫体、虫色、颈项、腿爪一般的蛐蛐再次驱回竹筒内,搁一边留作“测试虫”。而将虫体、虫色、颈项、腿爪等部件俱出色的大虫放入蛐蛐盆中,并倒入一只测试虫去开斗检测。观察那选出的大虫的战斗表现,如果它咬势凌厉,三口两口就迅速咬败测试虫,则海选入围,放在盆中精养起来,而那只斗败的测试虫则直接放生。 如此,我们去了十余次蛐蛐批发市场,从千余只蛐蛐中海选出百余条大虫、好虫、奇虫,精心饲养起来。 署天,蛐蛐饮荷叶上的露珠最好,姥爷便带我去西湖荷池搜集。蛐蛐喂地鳖虫最补,姥爷和我四处去捕捉…... 中秋前,约定的攻擂日到了。 因徐牙医的蛐蛐太多,不易搬动,攻擂地点便选在牙科诊所内。我预先将百余只蛐蛐灌入竹筒内,放入书包中提去。 姥爷为了培养我独力担纲的能力,并不陪我去。 徐牙医这人,斗虫很公正。那时斗蛐蛐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的专用斗格,徐牙医便拿出只空盆作斗盆。这样,双方的蛐蛐都是第一次倒入此盆中,哪一只都没有熟悉的领地优势。 我们逐只开打。 因双方养的全是大虫、好虫,打斗自然场场精彩。虫牙交错、你撕我咬、此进彼退、这鸣那叫,几十回合都难分输赢……但总有一虫渐渐体力不支或是被对方那虫突施绝招而败下阵来。 也是天道酬勤,我和姥爷从千余只蛐蛐中海选出来,并精心饲养的蛐蛐只只饶勇异常,和徐牙医的蛐蛐叫阵,竟然不居劣势,双方互有胜败。 我们的打法是换将轮流斗。斗过一轮的蛐蛐,无论输赢都可不再参加下一轮的打斗,而另换蛐蛐开始新一场打斗。当然,如果虫主认为自己的蛐蛐还能连打,不怕因连斗体力不支而遭吃亏,自然可以连斗。我提去的一书包蛐蛐竟然打到了徐牙医木柜的第三层。 这时,有个徐牙医的老顾客牙疼来求医。徐牙医给他紧急处置后,约他一小时后再来彻底根治。 病人走后,徐牙医兴奋地对我说,这么些年来,我第一次遇到了一个旗鼓相当的挑战者,把我的斗志也激发了起来。今天我们非分出个输赢高低来。但病人治病要紧,没有充分的时间了。这样吧,你马上回去,把你的虫王拿来,直接和我的虫王斗。我们一战定输赢,你看,好不好。 听徐牙医这么一说,我顿时兴奋异常。 我先前听说,徐牙医一直不太屑于和街坊邻居斗蛐蛐。认为那些人都只是些一般的玩者,称不上玩家,和他并不在同一级别上。因此,偶尔邻居有条好虫,寻上门去和他的蛐蛐斗,他也只是从木柜的底层随便抽出几只来和你斗。倘有人提出要直接和他的虫王斗,他笑笑说,我不斩无名之将。想和我的虫王斗,可以。但你得从我的木柜一层一层斗上去,把这些蛐蛐都斗败了,才有资格和我的虫王斗。 今天他竟破例主动提出双方虫王决斗,这对我是莫大的看重。我快步跑回家把我的虫王捧来。 双方观察起对方的虫王来。 徐牙医的虫王是条白牙青虫,虫体硕大,开盖时,六爪凌空立在盆中央,一派王者风范。 我的虫王是条黄虫,色枯却清爽、额上有一道白纹,坊间俗称白头翁。 徐牙医说,我的虫大,你的虫小,不在同一重量级上。斗起来,你要吃亏的。 我心中暗笑,徐牙医不知道我这条白头翁当初海选入围封王的过程。 最初海选时,白头翁的虫色还没养出,体型又小,我一时看失眼,把它归入了测试虫的行列。谁料,在用它测试别的大虫时,它竟三口两口就将那大虫咬败了。 我起初不信,又接连测试了几只大虫,它均一一将它们咬败,连斗几场都毫无疲态,还越斗越勇,越追越凶。败将逃出盆外,它竟追咬到盆外去。 于是它反入围,放入盆中精养起来。渐渐地,它的虫色养了出来,黄而发枯,额上那道白线凸显成块状。 姥爷说,这可能是条奇虫。 我俩又拿了几条入围的大虫和它开打。发现它在打斗时,常有离奇咬口。一般的蛐蛐打斗,都是牙牙互咬。它却会楞丁咬对方虫体的其他部位,比如:头、颈、腹,或是咬对方虫的大腿、小爪。而且,打斗中,它越是处于劣势时,这种离奇的咬口就越多,往往由此而反败为胜。我们多次测试,多次这样。甚至有些蛐蛐放入斗盆,见了它,不但不敢张牙,还转身便逃。于是我们断定它是条奇虫,封它为王。 想到这些,我笑笑对徐牙医说,小是小很多,但拿也拿来了,还是打吧。 两虫入盆,无需草撩,急速巡盆,马上开打。只听得两牙咬得嚓嚓作响,时而你进我顶、拱成桥状。时而头摆颈甩,腾挪翻滚…… 激斗半晌,毕竟白头翁虫小,被逼至盆边,青虫还拱,白头翁被掀翻,只听得咔地一声,一条大腿被咬掉。白头翁翻过身来继续恶斗……渐渐又被逼至盆边,再被掀翻,又咔地一声,另一条大腿也被咬掉。再也翻不过身来了。青虫骑上去咬……蓦地,只见青虫急速退下,呆立一旁…… 我搞不明是怎么回事? 徐牙医惊叫起来,大事不妙,我的虫王被咬伤了。仔细一看,果真,青虫的前小爪处有体液像珠子似地渗出…… 徐牙医急速将青虫从斗盆中提出,可为时已晚,青虫腿爪乱蹬几下,死了。 徐牙医神情懊丧地呆立着,自言自语地说,上辈人是说,白头翁里有疯虫,轻易别跟白头翁斗。我看它虫小,大意了…… 这时,牙痛患者又来了,徐牙医忙着招呼他。 我捧着自己的蛐蛐盆得胜班师。 回到家,我激动地把白头翁咬死徐牙医虫王的经过说给姥爷听。 姥爷笑咪咪地打开盆盖一看,白头翁竟也挺死在盆中。 我大呼可惜,不甘心地说,虽然白头翁也死了,但我还要向邻居们宣布我的虫王打败了徐牙医的虫王。 姥爷的脸一下严肃起来,慢慢说道,他虫死在当场,我虫死在场外,虽有先后之分,并无输赢之别,不能说我们的虫王打败了徐牙医的虫王。尤其千万、千万不能到外面去这样说。 我问,那为啥? 姥爷说,我听说常有上海人到徐牙医诊所来高价收购蛐蛐。徐牙医家里伢儿多,他靠此补贴家用。因此,蛐蛐输赢的名声对他来说很重要,而我们无所谓。千外、千万别出去说,记住没? 噢——我明白了。 后来,小伙伴们向我打听攻擂的战况,我都说,打到一半有人来医牙齿,没打完。前面打的,互有输赢,不过,还是徐牙医的赢面大。 这些话传到徐牙医耳里,他大为感动,认我做了忘年交。常邀我到他家去,拿出上辈人传下了的虫谱秘笈供我翻阅。告知我蛐蛐斗前喂养的饲料秘方。偶尔,我俩也斗几场蛐蛐,但那不是一般的简单打斗,打斗前,我俩都分别加以分析和评估,然后实战检验。往往都是徐牙医的评估精准,他便把他的依据详详细细地讲给我听。我的识虫能力又有了极大的提升,我再三感谢他的无私传授,并尊他为师。 他笑笑说,别谢我。真要说谢,我该谢你姥爷。 我不解地问,为啥? 你不跟别人说,你的虫王咬死了我的虫王,是不是你外公教你这么做的? 嗯。我把姥爷对我的嘱咐如实地学说了一遍。 徐牙医听后感叹道,你姥爷才是蛐蛐玩家,真正的大玩家。 这句话,我当时并没完全理解,但随着年岁增大,越大越理解,姥爷通过玩蛐蛐教会了我如何做事、做人。
蛐蛐玩家(下) 上山下乡开始了。 就是没人动员,我都愿去。亲近田野,就是亲近蛐蛐,我头一个报了名,被分配到北大荒兵团。 初去不明白,到后才知道,北大荒是高纬、高寒地区,没蛐蛐可玩,我心一下浮了。 兵团前期,扎根教育抓得很紧。会前,宣读扎根誓言。会后,齐唱扎根歌曲。我喉咙里含糊地跟着咕咕,脑袋里直想,赶快调回浙江农村。 却一直没能调成。因此,有近十年没玩蛐蛐。 幸好,后来不用扎根了,返城的头一件事便是恢复玩蛐蛐。但毕竟停了这么长的时日了,要立马恢复起来并不容易。 发小虫友都四散了,分居在这个城市的东、西、南、北。一年里,欢聚两、三次倒还成,可为了斗个蛐蛐,大热天赶个把小时的车程随时常聚,那就有点离谱了。更何况,他们玩蛐蛐没我痴,成年后,大都不玩了。 那亦师亦友的牙医徐宝荣也已故去,我成了失群的孤雁。要玩蛐蛐必得新找虫友了。 先期,我去杭城虫友聚集的岳王路花鸟市场。那里,虫友乌泱乌泱一大片,围成一堆一堆地斗蛐蛐,但都带赌博性质。有的,一场赌五、六分;有的,一场赌三、四角;有的,一场赌一、二块。 我想小赌怡情,倒也无妨。深入进去才明白,这是他们的行话:一分为一元;一角为十元;一块为百元。而且赌分、角的少,赌块的多。乖乖,赌几场就上千,赌一天输赢得多少?不成豪赌了吗?不能参与进去! 我怀揣着蛐蛐,满市场找不赌钱的虫友斗。但在这个市场里,像我这样的清玩客属稀有动物。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两人蹲下来正要斗,哗地围上群纯赌徒。他们自己不带蛐蛐,专门在市场里“假道伐虢”。有人斗蛐蛐了,他们两两捉对,凭各自眼光,你押甲虫,我押乙虫,定好赌注,斗完结账。 纯赌徒还真多,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我俩围在核心,久久地确定着赌额,仿佛将斗的两只蛐蛐的所有权是他们的,没厘清谁跟谁赌、赌额是多少之前,是不许开斗的,否则就有人踩盆。甚至连怎么撩草都得听他们指挥,绝不许带草冲锋,不服从指挥,又有人要踩盆。 有些赌徒很在意虫斗的过程,人多挤不进,就爬趴在别人的背上,把脑袋探进圈子里看;可有些赌徒只在乎结果,并不在乎过程。人多挤不进就不挤,或蹲或站在圈外,点颗烟叼着等结果。 结果出来了,输的一方默默地点出一叠钱递给赢家。这时,人民币仿佛不是人民币,只是几张花纸而已,秒输这么多钱,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啵地一声,把烟卷吐掉,啪啪地沓拉着脏拖鞋,又去找新场子再赌。 赌徒散去,我们两个清玩客才得以直起腰来透口气,收拾盆具走人。蛐蛐斗输的一方倒还容易走脱。斗赢的一方想要走脱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往往有好些赌徒会追着硬要收购那只斗赢的蛐蛐,一块(百)、两块(百)……五块(百)……十块(百)……哇,虫价上千了,有的虫主会动心卖了。我是虫痴,不靠卖虫发财,真好的虫,出再高的价,我都不卖,常常招来恶骂,你要带进棺材去呀? 赏菊、斗蛐蛐原是秋季的两大雅事,却被他们搅成了闹剧。只是闹剧倒也罢了,有时还会演成恐怖剧。公安有时会来冲击,我们清玩客也吃挂落,被裹进局子去。进了局子再三分辩,幸好有些赌徒凭良心如实反映情况,我们清玩客才被释放。公安民警教训道,下次不许到这里来斗蛐蛐。 我心里怼道,就是许来,也不来这鬼地方斗蛐蛐了。 可是,你要玩蛐蛐还不能不来这鬼地方。你得上这里来选虫、买虫呀。按说,我算是个资深的蛐蛐玩家了。选虫于我而言,既易如反掌,又饶有兴味。可我很快发现自己并不适应这里的虫市。 首先不适应这里的虫源。先前,我们玩的是清一色的杭虫。改开后,涌来大量外地虫。有山东虫、河北虫、安徽虫……而且渐渐呈现山东虫独霸的态势。 市场前的一条小巷内,一溜摆着几十个虫摊。每摊都有几百只白瓷小罐,小园铁片盖着,橡皮筋扎着,按价码分成几堆,任君自选。间或有卖河北虫和安徽虫的,也一律冒称山东虫,还都来自宁津、宁阳两县。乖乖,这两县的建制也忒大了,横跨半拉中国。 因此,来这里买虫,不但要识虫,还要会辩人,那才能买到真正的山东虫。否则,花了山东的彩礼钱,却娶回河北媳妇,甚至安徽妞。 好在北大荒兵团里,山东籍的战友很多,我对山东口音的辫识力很强。一开口说话,便知虫贩是否是正宗山东人。买之前,还会表明今后认牢他买,要求该虫贩出示来回车票和身份证,所以买到正宗的山东宁津虫、宁阳虫,大体还有保证。 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理,一方水土也养一方虫。我以前玩的是杭虫,有些选虫的技巧也就不完全适用了,选山东虫,顶多只能算半个行家,很多地方还得从头学起。 其实,刚开始,我对山东虫还是有些不屑的。认为我们杭虫绝不会比山东虫差。早在南宋,蟋蟀宰相贾似道编著世界第一部有关蟋蟀的研究专著《促织经》之际,杭虫就是天下名虫。繁衍到近代,上海等地有不少赌虫客也都是来杭州选虫、买虫的,徐牙医还曾靠此长期贴补家用。 更何况,当时的山东虫的虫价,一般从二十元一只起步,这不是我一个工薪阶层的人可以随便玩得起的。而杭虫只有它们价格的五分之一,因此,在初期,我还是以选购杭虫为主。但后来数百次的斗虫经历改变了我对杭虫和山东虫的认知。 那时,我已结交到几个新虫友了。我们旅游局常召开系统中层干部会议。参会时,知道了局系统下属的几个大宾馆里,有几个部门经理在玩蛐蛐。共同的爱好,结成了新的虫友圈。 他们玩蛐蛐是两搭的,圈外小赌、圈内清玩。想玩虫了,打几个电话联系好,大家赶到某个宾馆,找间退了客的空房,便可玩个畅意。斗完虫,还互相切磋。他们发现我无论是选虫,还是养虫,都能侃出好些道道来,于是尊我为老前辈,称呼我为杨老师,买虫都请我去掌眼。 尴尬的是,正如常言所说,徒儿三拳打死拳教师,我这老前辈的杭虫却屡被后生们的山东虫咬败,引来他们的奚落。为维护师道尊严,我只得弃杭虫不养、改玩起山东虫来,心中却埋下个很大的梗结——杭虫衰败了? 可惜这个新虫友圈并没维持多久。后来,这些虫友,有的高升,独撑大局去了;有的经商,挣钱要紧,无暇再玩;有的移居海外,再见一面都难。 玩蛐蛐,我又成了孤家寡人。 变迁难挽,只能适应。我调整了蛐蛐玩法——不再找虫友,独自一人玩。 这些年,我在争取自己的前程方面也没闲着,和几个合资人筹建了一支旅游大客车队,效益不错。而且,往往是效益好的企业,老板不忙。初期,我利用在旅游界的人脉把业务网络搭建好以后,具体的调派车任务全扔给总调度去安排了。每日只需签签报销发票。虫季,自己是老大没人可管,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玩虫,兼有雄厚的经济力支撑,玩虫玩得很嗨。 受中国好声音赛制的启发,我决定举办一届四地蛐蛐虫王赛。花了巨大的精力与财力,组建了四支参赛虫队:山东虫队、河北虫队、安徽虫队、杭州虫队。每队以百只蛐蛐为基量,海选出十只参赛蛐蛐。为消除心中杭虫衰败的梗结,在杭州虫队海选时,作了弊,把海选的基量扩大为两百只。 虫王赛的赛程是这样设置的: 第一阶段:小组赛。各队内部攻擂,决出当地虫王。 第二阶段:半决赛。四地虫王两两捉对,决出参加决赛的两只蛐蛐。 第三阶段:决赛。半决赛胜出的两只虫王决斗,胜者为虫王赛冠军,封大虫王。 我内心深处渴望着杭州虫王能获此殊荣,消去我心中杭虫衰败了的梗。 前面讲过,我在海选时曾作过弊,把杭虫的海选基量扩大了一倍,如此,选出好虫的机率就增大不少。半决赛时,我再次作弊。把山东虫王和河北虫王搭对,而把杭州虫王和相对弱一些的安徽虫王配组,又有利于提高杭州虫王进入决赛的机率。 虫王赛隆重开幕。 第一阶段:小组赛。每队选出一只蛐蛐做擂主,其余九只蛐蛐依次攻擂。输者淘汰、赢家守擂。如原擂主守擂成功,为避免擂主因连斗而体力不支遭败绩,规定守擂成功后,休战一天再斗。这样,四队的攻擂、守擂战进行了半月余才结束,终于决出了四地虫王。 第二阶段:半决赛。 我将山东虫王PK河北虫王那场半决赛率先举行。 河北虫王是条黑头青。 山东虫王是条紫麻头。 两虫入盆,急速寻斗,相遇即咬,咬成一团,不停地旋转身体。俄而,又停止旋转,六足蹬直,用力前顶,两虫腾空如桥……这时,紫麻头突然来了一个后仰背包,将黑头青抛出盆外,自己立于盆中,振翅长鸣。 我万没想到山东虫王竟这么利索就将河北虫王战败,正在感叹山东虫果真历害之际……没想到黑头青闻听紫麻头的鸣叫声回爬进斗盆,张牙振翅,直奔紫麻头而去……两虫复又猛烈地撕咬起来。你退我进,渐渐地,黑头青竟将紫麻头顶到了盆边……眼看虫势将要反转,却见紫麻头一个捉口将黑头青捉翻……黑头青翻身后仍不松口,双虫锁成一体翻滚,好一个乌龙绞柱……真精彩呀,我高兴得拍起掌来……这时,却见紫麻头突然甩开,朝黑头青的小爪处猛咬一口。顿时,体液从黑头青体内渗出,挣扎着要翻过身来,却怎么都翻不过来了,抽搐一阵,六足松懈下来…… 我看得极为激动,斗虫都斗了快一辈子了,这是我亲眼所见第二只被当场咬死的蛐蛐。遥想当年,我的白头翁咬死徐牙医的虫王,是处于将败的劣势中偷袭而成的,属败者的侥幸。而这一次是勇者的完胜,绝对无可争议的完胜! 我呷口茶,镇定下激动的情绪,实施第二场半决赛。安微虫王PK杭州虫王。 安微虫王是条黄虫,色枯、头线粗而清晰、配一双黑钳,透出股杀气。 杭州虫王是条朱砂虫,朱头、青项、翅金黄中泛出琥珀色、白腿如玉、配一嘴青白牙,好一付当令的虫色、牙色。 两虫相较,我看好杭虫。 两虫入盆,并不如山东虫、河北虫那般主动寻斗,需撩草逗引和驱赶。两虫头须触碰后,安微虫王略略后退,扎稳底盘,幽幽张牙,并不鸣叫。杭州虫王张牙振翅,鸣而不冲。 对峙片刻,安微虫王冲了上来,两虫以牙钳对咬,一番盘旋撕咬后,杭州虫王松嘴退出圈外…… 我不信杭州虫王就此败北,急急撩草试牙。果真,杭州虫王依然张牙振翅,且回马枪十足。我把两虫再次撩到碰头。 安微虫王又幽幽张牙,一付恭迎大驾、并不怵你的架式……杭州虫王则一边鸣叫一边拼命抖动身子,断不敢冲上前去撕咬…… 我心中大呼不妙,这才想起,时令尚早几日,安微虫王的黑钳硬而未脆,而杭州虫王的白牙韧而未坚。杭州虫王吃亏在牙的硬度上了,前番咬斗下来,杭州虫王的牙钳感觉疼了,故而怯起阵来…… 我顾不得竞赛规则了,撩起了冲锋草,杭州虫王这才又冲了上去,两虫再次撕咬在一起……可是再斗了十余回合,杭州虫王复又松嘴退出,安微虫王追咬上来,杭州虫王竟慌忙爬墙逃出盆外…… 一场我期许甚高的半决赛竟如此草草鸣金收兵。 第三阶段:决赛。 本来,按赛程,半决赛后,需休整一日再战。可我却突然决定马上举行决赛。心心相惜的杭州虫王败了,甚至连决赛的资格都未能取得。我对决赛的结局已毫不关注了。谁赢,都只是邻家孩子的辉煌。 我将山东虫王紫麻头放入了斗盆…… 可能是伤透心了,我突然感到身累、心更累,甚至连站着观战的力气都没了,便在沙发上摆了个葛优躺……不一会,安微虫王独腿爬出盆外来…… 结局太闹心,四地虫王赛,杭虫竟垫底。 我不愿将杭虫如此不堪的颓势展示于世人,决定将这场虫王赛烂在肚里,拍了那么多的录像资料也全部封存起来。 但颓势却总还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你可封存,却没法抹杀……满耳响着哀叹声:称雄千年的杭虫真衰了。 可我绝不能容忍杭虫衰败! 杭虫于我,是一个精神寄托的载体,一玩杭虫,我就会追忆姥爷;想起徐牙医向我谆谆传授养虫经;甚至会浮现出发小们一起玩虫的趣事:有一次,我的一条好虫逃进墙缝了,发小们排队呲尿楞将那虫灌出来…… 我对杭虫的痴迷已入骨,它是我永世的眷恋。我不能任其衰败下去,定要让它再度雄起…… 经过思索,脑里酝酿出一个让杭虫雄起的计划来。既然山东虫那么厉害,那就利用山东虫的基因来培育出新一代杭虫来。 为此,我再度改变蛐蛐玩法。 一纸箱一纸箱地买来山东虫,买来就开斗,一场接一场地狂斗。每场斗完,无论输赢全部放生,让它们重返自然界去和杭虫杂交、繁衍,培育新杭虫。 当然,这需耗费巨资的。但我已痴狂,啥都不顾了。可叹的是,效果却并不明显。隔年虫季,小区的虫鸣倒是稠密了许多,但一听那些虫鸣,无需逮来检验,便可判定仍还只是些小虫、弱虫。 难道山东虫的放生量还不够? 于是我增大了放生量。但毕竟人民币不是桔子皮,这样无节制地耗费,会有些肉疼。我调整了山东虫的放生方案。 但调整并不减量,而是想法降低虫价。多年山东虫买下来,摸到一个规律。山东虫贩每次来杭卖虫的返程票都是来杭前就预定好的。卖到返程的前一天,他们会把还剩在手中的山东虫降价处理掉。打包买进,剩虫价只有平时虫价的十分之一左右。于是,我专收剩虫。买来后,又没日没夜地开斗、放生…… 但到后来,我的财力渐渐不支了。近几年,海外游兴起,国内游萎缩,我私营的大客车业务量严重不饱和,效益随之锐减。 大势使然,任其自然,我不去作无谓的努力。 但杭虫的雄起计划是必须再度调整了。山东二尾虫太贵,大量放生不起了,改买山东三尾虫放生。这下,小区里的杭二尾美了,一夫多妻……由你美吧,多多交尾,多多繁衍,杭虫雄起拜托你们了。 转年虫季,听虫鸣,仍可断定,还只是些小虫、弱虫。搬动花盆,会蹦出些所谓的新杭虫来,以无可辩驳的事实告诉我,杭虫雄起计划破灭。 仿佛老天也要阻止我的徒劳,2020年,新冠病毒漫延,封城封路,客车全停,营收尽没,还不能裁员,每月几万、几万地亏损。到了虫季,我连山东三尾虫也放生不起了……钱虽不万能、没钱万不能,雄起不能了,任它萎吧……天意如此,不可逆天。 我在思索,今后还怎么玩蛐蛐? 脑里涌出许多种方案来: 像千年前的蟋蟀宰相那样编写蛐蛐专著?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徐牙医如还在世,他收藏有大量蛐蛐秘笈,两人合作,说不定真能成。但由我一人独自来完成,真有点老虎吃天,不知何处下口了。而且,即便历尽千辛万苦,真捣鼓出一本小册子来,又如何出版?读者受众群太小,谁出版谁准亏,没有哪家出版社肯接稿。自费出版?光书号费就得几万,咬牙掏了,又有个难题,印多少?印多,必积压成废纸。印少,形不成反响,不如不印,此念休矣。 又想去老年大学学国画。学成后,不描花不绘朵,专画蛐蛐。国画史很可能由此而改笔,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张大千的虎、李可染的牛、黄胄的驴、杨伟民的蛐蛐……呸!我啐自己一口浓痰,白日做梦。 东想不妥,西想不成,我劝慰起自己来:以你的体力与财力,今后也就适合“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了。闲观蛐蛐,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静闻蛩声而思念悠悠、回味久久……若文思涌来,不妨写些有关蛐蛐的小文,找几家大网站发了。新媒体发文免费还受众群大,说不定圈些粉来,互磋虫艺,倒也不失为一种优雅而可行的新玩法……定了,以后就这么玩! 终于开悟:人须有痴,却不死守,方可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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