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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五月。楼下的石榴树又开花了。蓬勃的树冠高过二楼，树枝上挂满了岁月。红的白的石榴花，在密密的枝叶间怒放着，暮春的风儿缱绻摇曳一树繁华，不经意一瞥，沉寂的往事被石榴花钩出，在午后泛开一圈圈的涟漪。 如果真有时光机，我很想让时间到退40年，回到上世纪80年代。那些年，我经历了很多人世间的事情。国家改革开放，推行市场经济，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去经商了，沿着陇海线的城市一路向西，做了异乡人。 中央纠正文革中的冤家错案，父亲恢复了公职，重操教书育人职业。 社会的变革，春天的故事发生，我家不仅经济上翻了身，而且政治上得到了解放。我再也不用低着头绕着同伴走路，不担心有人见我喊地主，可以挺起腰杆昂首挺胸做人了。 1980年，农村实行包产到户，生产队按人头分地，我家分到了三亩平地、一亩坡地，村民们欢喜鼓舞、奔走相告，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施肥除草，翻地耙地，父亲特意购买了杨凌农科城培育的优良麦种——小燕6号。 第二年春天，春风送暖，麦子起身，田野无限生机，麦苗随风翻麦浪，村里的男人女人没事就往地里跑，除草施肥欣赏壮美景观。真是天时地利人和，赶上了好时候，点燃了农民们的希望，生活有了奔头。那一年麦子亩产达到600斤，这是从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粮食入库的那天，父亲蹲着高高的粮堆前，捧着白花花的麦子深情注视良久，眼泪汪汪地说：今年娃们不用饿肚子了，发至肺腑之语言，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味个中滋味，只有挨过饿的人才知道粮食金贵，倍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 安居才能乐业。分家单过的一家五口人蜗居在老屋的两间厦房中，狭小的空间装不下长大的我们姐弟三个，做饭住宿共用的功能让人觉得逼仄憋屈。盖房子成了当时父母人生的头等事情。 机缘促巧，正好本家人要出售父母平反后退还的祖屋，父亲毫不犹豫用补发的工资购买了这个四合院。四合院残损只剩下四面漏风的上房。说起来人都不相信，屋子主人文革被定了地主，门房、厦房被分走了。房子没有用来住，那些人把房子拆掉，拿走了木头砖瓦胡基瓦片，只剩下满目苍痍的院子。 陈忠实的《白鹿原》里有一段白孝文卖房子给鹿子霖的故事。作为家中的长子，白孝文被父亲给予厚望，他是族长的继承者，也是执法封建制度的人。面对变革的时代，他活在两难的境地。痛苦不堪时被鹿子霖设计陷害，钻进了田小娥的窑洞。他用自己的堕落发泄苦闷不满，用堕落败家抗议父亲的专制。鹿子霖买了白孝文的房子，拆了白嘉轩建立的家园，撕破了白族长维护的宗族秩序。对于白嘉轩，那是鹿子霖打他的脸，戳他的心。同样的事情在我们家发生过，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盖一座房子需要几代人的积累，拆除一栋屋子三下五除二。问题是屋子可以遮风挡雨 给人温暖，拆掉房子拉走木头砖瓦啥也干不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总是在现实中演绎着。 春天，父亲请了方圆最好的木匠，启动四合院的复建工程。父亲成了最忙碌的人，他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带着一顶旧草帽，一会儿是泥瓦匠，一会儿是挑水人，一会儿又去土壕拉土……灰头土脸、皮肤黝黑。新的生活在召唤父亲，家长的责任压在肩上，父亲像一个长满帆的船，乘风破浪，义无反顾。母亲穿着围裙在厨房烧水做饭，收拾凌乱的院子。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觉累，父母心里充满了力量，脸上都藏不住欢喜。 父亲本着厉行节约的思想，修旧如旧地恢复房屋主体。揭开了年久失修的屋顶，拆除前后胡基檐墙换成砖头墙，整理了椽子加固了木头，屋顶铺上芦苇做的帘子，在上面抹一层麦秸泥，密密参上一层布瓦，一个全新的遮风挡雨的房子起来了。父亲又在院子东边起了地基，盖了两间厦房做厨房。安装上新门新窗户的房子精神凛凛，恍若做梦一般让人不敢相信。 其实房子盖好了，才完成了一半工程。接下来收拾屋子里，整理院子，是一个繁琐系统的工程。父亲亲自动手，有条不紊的安排各项活路。在收拾院子和家的过程中，父亲完美地展示了生活态度和审美志趣，让我对父亲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对父亲更增加了崇拜和敬意。 父亲用木板棚了楼板，房子的屋顶贴了一层白纸，用砖头给铺了房子的地，用涂料刷白了墙壁。添置了家具和床，特意请人做了高大的木屏风，放在后门里，屏风上书写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屏风既装饰了厅堂，又表达了父亲的胸臆。厅堂的墙上挂了几副好友送的山水画，其中有一副对联内容深刻，引人发省。对联是：“势长事短，不以人势处事。人多仁少，当择人交人”。这正是父亲一生做人的写照，是修德养性的范本。 如果说置地盖房，是农民安家立命之根本，那么耕读传家，是高祖以来历代先辈传承的家风。父亲用自己的行动赓续书香世家风范，弘扬学做好人教诲。 第二年春天，父亲在大门两边和后院亲手种了几十棵梧桐树苗。俗话说的好，家有梧桐，不怕引不来金凤凰。父亲特意在我房间的窗外种下了一棵石榴树，春天的早晨窗外一片葱郁，秋天的夜晚蟋蟀一片叫声。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喜鹊在梧桐树上栖息，我们姐弟在院子欢乐成长。父亲退休前，伐了梧桐，兴建了门房，恢复了四合院的原貌。真是古韵新风四季春，新宅吉祥流年好。 站在时间的门槛上，我常常思慕故园，想念幸福一家亲的场景。如果说我的人生是成功的人生，这都应该归功于父母的言传身教。父亲不仅给我们缔造了安顿身体的家，而且建成了我的精神家园。我喜欢回到故园，在哪里可以安顿疲惫的身体，自愈受伤的心灵。家风激励我始终积极向上，积极向善。父亲已经离开，母亲也在老去。吾辈应接过传家宝，守护家园，传承家风。牛兆濂先生有言“传家孝友千秋政，乐道琴书万古心”。作为高祖的子孙，除了具有安身立命之家国情怀，更要践行孝悌忠信之美德。 在石榴花开的五月，我再一次深深地想起我的家园，怀念我的父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