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绵羊

                                                      绝望的绵羊

                                                                                      
                                                                                   穆丽德尔
      
      女人的世界里总会有意无意分成圈子，江布塔斯的女人们也不例外，有意思的是她们只分成两派，而且这两派在人数上实在称得上悬殊，因为其中的一派里只有一个人，就是后来户加孜拉。放牧的人都知道，一队羊群必须由绵羊和山羊共同组成。假如在一群绵羊里面放入一只山羊，这山羊通过自己的智慧与灵敏很快就会成为绵羊群里面的头羊；反过来行之，在一群山羊里面放进一只绵羊，这只绵羊可就悲催了，它会因老实沉默而被山羊们欺辱排斥。加孜拉就是那只可怜的进了山羊群里面的绵羊。
　　加孜拉与丈夫胡斯别克刚到江布塔斯时还是年轻美丽的新嫁娘，那时候她跟着丈夫在整个牧区收羊毛。加孜拉怀了孕，夫妻两个人决定在江布塔斯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走，没想到这一耽误下来就是八年。加孜拉身材矮小瘦弱，从体型上就跟这里的女人们分别开了，她是个擅长沉默的女人，独来独往，从不不参加任何舞会与活动。有的时候在路上看见她，她也不跟人找招呼，低着头弓着腰蹑手蹑脚地从人前走过。她身材本来够瘦小的了，再缩着身子简直像一只营养不良的虾米。即使加孜拉这样躲避人群，江布塔斯的女人们还是不放过她，她们在加孜拉路过面前时各个态度骄傲，斜眯着眼睛丢出眼白。按理说加孜拉这么多年应该习惯了女人们对她的态度，会随她们而去。实际却没有，她永远都像第一次经历排斥一样，脸颊的颜色不可救药地变青，头要低到乳房上去，战战兢兢逃离人群。加孜拉走了，江布塔斯的女人们还是对着那小小的背影唏嘘不停。
　　“真看不惯她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做给谁看呢？男人们可不是个个吃这套。”
　　“她勾引了磨刀的克尔森难道不够，非要让全江布塔斯的男人们都垂涎她吗？啊呸！”
　　“巴合扎提，嘿嘿，你可要看好你的男人啊，别半夜起来看不见，躺在加孜拉的毡床上呢。”女人们哄笑起来，那被戏谑了的女人拉下脸子拼命追打说话的人。边打边嘟囔着：“我们家的只喜欢胖的，加孜拉那瘦鸡一样的娘们才看不上！”
　　关于加孜拉与磨刀的克尔森传出来风流韵事也已经好多年前了。这件被当地的女人们认为伤风败俗的事情，并没有哪个人逮到过流言里的男女。事情败露出来的导火索就是加孜拉的女儿玫德孜，说起来真是既可笑又难思议。加孜拉分娩的时候，丈夫胡斯别克马上就请来了沙拉婶婶。沙拉婶婶自己已经生过四个孩子，又经常帮江布塔斯的新孕妇们助产。加孜拉顺利的生下个女娃娃，沙拉婶婶在给孩子清洗身体时发现，这女娃娃的嘴角有一粒细小的红痣，即使是新生儿，还是十分醒目。沙拉婶婶的心里咯噔一下，因为江布塔斯磨刀的克尔森嘴角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上也长着这样一颗痣，只不过克尔森年纪已经大了，痣变成了黑色。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恰好的巧合呢？
　　沙拉婶婶回家之后立刻跟丈夫努尔别克大叔说这件事，被努尔别克大叔的妹妹听到，妹妹本来多嘴多舌，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江布塔斯的人全都知道了。女人们啧着舌头不断咒骂，她们都觉得自己被加孜拉柔弱的外表给欺骗了，没想到会做出这么耸人听闻的事情。在江布塔斯还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做出什么不洁的事情，女人们一年四季包裹着头巾，连头发都是不能给别的男人看到的。人人都去猜测加孜拉与克尔森是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居然瞒天过海把孩子生下来了，要不是胡大眼睛雪亮，让孩子也长出同样的一颗痣，恐怕所有人都被埋在鼓里了。至此，女人们统一战线，集体排斥起加孜拉，她们觉得离加孜拉距离越远，越能证明自己是一个自洁自爱的好女人。
　　胡斯别克外出收羊毛时听来了传闻，他回到家目不转睛看着摇车里面的女儿。孩子嘴角那颗痣的位置牢牢记在心里面，他解下挎在腰后的削肉刀，直奔克尔森家而去。
　　克尔森给胡斯别克磨刀时，胡斯别克狠狠盯住克尔森嘴角那颗痣，他越看越恼火。克尔森磨好了刀递给胡斯别克，让他检查检查。胡斯别克接过刀直刷刷像克尔森捅去，幸亏克尔森机灵，顺手抄起磨刀石挡住了。
　　胡斯别克没捅到克尔森，反而被克尔森一脚踹到地上，他倒在地上大哭起来：“你居然跟我那老婆子搞出孩子来了，你们做的事情啊，会有报应的，胡大一定会惩罚你，让你们下火狱。”
　　克尔森也早听了这荒谬的事情，正一肚子火没处发泄，一下子跳到胡斯别克身上揪着他的脖领子，骂起来：“谁造出这样的瞎话，也不睁大眼睛看看，江布塔斯那么多漂亮丰满的婆娘我都没看上，能看上你那小鸡儿一样的女人。我再听见这样的话，非像宰羊一样割掉那嚼舌根人的脖子。”
　　胡斯别克心里十分郁闷，从克尔森的磨刀店里出来，在汉族人开的商店里买了两瓶额河白酒，一路喝回家去。
　　胡斯别克摇摇晃晃到了家，加孜拉正在给孩子喂奶，胡斯别克越想越生气，跳上毡床，抢过婴儿丢在一边，一把揪住加孜拉的头发，把她扯到地上，拳打脚踢起来。加孜拉一直在毡房子带孩子，根本不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边躲避胡斯别克的踢打，一边声嘶力竭哭起来问丈夫这是怎么了。
　　婴儿在毡床上哇哇哭，胡斯别克更加烦躁起来，手脚更加用力，边哭边骂：“你背着我做了这样的事情，孩子都生出来了，你为你的姘头生孩子，人家却骂你是小鸡儿，看不上你，看来一定是你先勾引的，我真是后悔怎么把你从巴里坤带出来啊，我要教训你，我要教训你……”
　　加孜拉昏迷过去，等她醒过来，丈夫胡斯别克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的身上脸上都是血迹，毡床上的婴儿已经哭哑了嗓子，她从地上支撑着爬起来，抱起床上的婴儿，撩起袍子把奶头塞在孩子嘴里。孩子温热的小嘴儿裹上奶头，加孜拉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胡大为什么要如此考验她，她从来没有走过对胡大和胡斯别克不忠的事情啊。
　　从此胡斯别克再也没有心思收羊毛，满脑子都在抱怨胡大怎么给他派来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在身边，那个能干朴实的青年成了江布塔斯酒鬼里面的后起之秀。他每次喝完酒，都会教训一顿加孜拉。
　　如今加孜拉的女儿玫德孜已经七岁了，遗传了她母亲的怯懦与沉默，十分怕见人。这小丫头玫德孜一天到晚脏兮兮的，经常躲了人群野鸟一样钻进查干河边的灌木林里玩。江布塔斯的女人们虽然都排斥加孜拉，对她的孩还是宽容的。母爱是女人们天生的本能，她们经常会塞给玫德孜一些吃食。她们觉得小玫德孜在河边玩特别危险，怕哈熊和狼掏了她，就把她从河边抱回来，小姑娘又哭有喊说什么不回家，女人们又不愿意沾惹上加孜拉，只得把孩子送到则巴依奶奶家，则巴依奶奶已经九十多岁了，流言蜚语对老人来说都要绕道走。则巴依奶娘会讲很多很多美丽的故事，玫德孜特别喜欢听。
　　天要黑了的时候，加孜拉就会出来寻找女儿，她站在则巴依奶奶家的毡房外面轻轻叫着女儿的名字，从来不会迈入毡房子一步。则巴依奶奶把孩子送出来，加孜拉只会不停地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谢谢。则巴依奶奶叹着气，也不多说什么，扶着拐棍就回毡房子了。
　　玫德孜跟着母亲回家，路上就把则巴依奶奶讲的那些故事讲给母亲听。加孜拉默默听着，眼泪就流了下来。那些在故事里的人是那么幸福又快乐，加孜拉已经好久没有那么幸福快乐过了。她跟丈夫一次又一次解释自己的清白，丈夫只会灌酒喝，喝醉了，就来揍她。她想起老家巴里坤，那里也有草原，有很多的哈萨克族人居住。她随之想起自己孀居的母亲，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把她兄弟姐妹几个带大。慢慢又想起胡斯别克曾经对她热烈的追求过，他在她的母亲面前以真主忠诚的仆人名义起誓，要同自己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她跟他离开了巴里坤，来到江布塔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加孜拉又看看身旁的女儿，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下这样的一个孩子呢，她觉得玫德孜是魔鬼的化身，是她毁了自己的一生，为什么她与胡斯别克的孩子要长着跟别人一样的痣，一定是自己前世欠了这个孩子的债，生前没有还清，这辈子寻上门来了。加孜拉觉得七年的痛苦完全可以抵得清前世的债务，该还清的早已经还清。
　　谁也没有想到一直隐忍沉默的加孜拉居然叫来了乡里面的干部。干部们乘坐的小汽车开到加孜拉家时，周围的邻居们都出来凑热闹。尤其是几个妇女已经好久没有来过加孜拉的家，她们实在没有想到加孜拉的家里居然十分干净整齐，尤其是墙上那华丽的挂毯，能看出女主人十分巧手。看来在家务活上，愚懦寡言的加孜拉不比任何一个哈萨克女子逊色。
　　干部们坐在毡床沿上，邻居们也各自找来了椅子板凳，围坐在干部们周围。加孜拉低着头依靠着墙并不看任何人。他的丈夫胡斯别克红透涨脸坐在角落里，不时用愤怒的眼神瞟着加孜拉。
　　一个干部示意大家安静，对加孜拉说：“你给我们打电话，现在我们都来了，你有什么话现在都说出来吧！”
　　加孜拉语气十分平静却也不容置疑地说：“我要同胡斯别克离婚，希望你们帮忙。”
　　加孜拉的话一出，所有人都惊呼起来，江布塔斯的人们还从来没有听过离婚二字，哈萨克族的人婚姻是要一生一世的。尤其是对于江布塔斯的女人们来说，加孜拉这样的想法太离经叛道了。
　　干部们都是接受过现代文化教育的人，对于离婚的事情看得要比江布塔斯的人稀松平常。但是人人都知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
　　一个女干部过来拉住加孜拉的手：“你没有充足的理由我们是不能帮你办什么材料的，再说了，好好的要离什么婚呀，两个人在一起多么不容易，你慎重考虑。”
　　从来都排斥加孜拉的女人们看到女干部对加孜拉的亲昵，此时也真诚地规劝起来：“加孜拉，你可别胡说八道啊，我们江布塔斯的女人们可没有离过婚的，女人抛弃男人，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加孜拉待大家都劝说完了，她缓慢地撸起衣袖，解开衣领，所有人都都倒吸一口冷气。在加孜拉裸露出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触目惊心。男人们急忙转过身，盯着一个女人的皮肤看是十分不道德的。女人们顾不得去责怪加孜拉在男人们面前露出皮肤的伤风败俗，她们盯着加孜拉看了一会儿，都撇过头去，嘴里丝丝冒着凉气。
　　胡斯别克噌地一下从角落里跳起来，他几步窜到加孜拉面前，抬起手去教训加孜拉。加孜拉这一次没有像平日那样求饶躲避，反倒是昂着头以凌然的姿态迎接那一耳光。政府的干部们急忙站起来拉住胡斯别克，大声训斥着他。
　　胡斯别克喘着粗气，骂骂咧咧：“你这个不贞洁的娼妇，你跟别人生了孩子，现在居然还要离婚，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政府的干部们不知道胡斯别克骂的是什么意思，狐疑地互相看起来。
　　“领导们，你们也看到了这就是我过的日子，我实在无法坚持。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做出过不洁的事情，江布塔斯的人们都说我跟别人生了孩子，就因为我的孩子跟那个人长了同样一颗痣，可是胡大在上面看着，如果我加孜拉做了这样淫荡的事情，我死了之后就受那火狱之刑。如果你们不同意我离婚，那么我只能做另外一个打算，那就是死亡，我知道穆斯林不能自残自杀，但是我想地狱的日子也一定比我现在好过了。”
　　“加孜拉，既然你已经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我们干部也不会不管你的，如果你所说的情况都属实，我们会帮你拟一份离婚申请，你自己也要想清楚啊！孩子到底是谁的，现在的医学手段完全可以鉴定出。你早该有事情就来找我们的啊？也不用把矛盾扩大到现在。”
　　加孜拉到了此刻终于流下泪水：“领导们啊，我从小到大都忠诚于胡大，我的母亲也告诉我，女人生来就要沉默顺从，我从来没有跟人争论过，大声说过一句话，可是为什么我依然过得如此不幸呢？我是胡大卑顺的仆人，但我也是一个人，我渴望幸福，渴望快乐，现在我就要去追回我失去的做为一个人的生活。请求你们啊，一定要帮助我。”
　　胡斯别克听加孜拉和干部们说完这些话忽然慌了起来，他实在想不到这些人居然会帮加孜拉说话。他再一次跑到加孜拉身边普通跪下抱住加孜拉的大腿：“难道这世道反了吗，母羊怎么能脱离了公羊生活呀？你这婆娘，不要跟我离婚啊，我以后不打你了，我相信孩子是我的啦呀，你可不要走啊！”
　　加孜拉任凭胡斯别克摇晃着自己求饶，倔强地挺起瘦窄的肩膀。
　　加孜拉同胡斯别克的离婚手续办下来了，她连东西都没有收拾带着女儿就离开了江布塔斯。
　　女人们再一次统一口径咒骂起加孜拉，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居然抛弃丈夫跑了。尤其是她们经过加孜拉家门前时，总能看见胡斯别克抱着妻子和女儿的衣服坐在院子里嚎哭。一边哭一边大叫着：“胡大呀，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一个玩笑啊？我的加孜拉，我的女儿呀，快回来啊！”
　　加孜拉离开了江布塔斯，女人们却由她那学会了一句口头禅，这口头禅经常在男人们趾高气昂吆喝着自己干活的时候起作用。只要她们一说：“加孜拉都能离婚了呢！”男人们马上弃手投降，换上一副表情对待自己的女人了。

加孜拉离开了江布塔斯，女人们却由她那学会了一句口头禅，这口头禅经常在男人们趾高气昂吆喝着自己干活的时候起作用。只要她们一说：“加孜拉都能离婚了呢！”男人们马上弃手投降，换上一副表情对待自己的女人了。

赏读妹妹的佳作，来学习！

加孜拉离开了江布塔斯，女人们却由她那学会了一句口头禅，这口头禅经常在男人们趾高气昂吆喝着自己干活的时候起作用。只要她们一说：“加孜拉都能离婚了呢！”男人们马上弃手投降，换上一副表情对待自己的女人了。

结尾段令人深思与回味！再赏！

欣赏佳作，问好文友。

穆丽老师为文之仁心令人感动。学习。

男权为尊的生活环境里，女人的地位不受尊重，只有女人勇敢的维护自己的权利和尊严，才会被受到重视，赢回尊重。
高一的文字，总会引起人的思考。
欣赏，学习了
问好高一，祝愿冬安！

穆丽老师的小说耐读耐品！学习了！

徐风 发表于 2014-11-5 19:24
穆丽老师的小说耐读耐品！学习了！

感谢阅读

朋友 发表于 2014-11-5 10:54
男权为尊的生活环境里，女人的地位不受尊重，只有女人勇敢的维护自己的权利和尊严，才会被受到重视，赢回尊 ...

感谢朋友阅读，多交流哦~~念安。

徐玉虎 发表于 2014-11-5 10:43
很不错的小说，构思，人物形象的塑造都很不错。

徐老师多指教~~

章新会 发表于 2014-11-5 08:59
穆丽老师为文之仁心令人感动。学习。

感谢章月亮老师阅读哦~~多指教~~

榆林人 发表于 2014-11-4 23:07
欣赏佳作，问好文友。

感谢阅读，远方的祝福送与您。

柳芽儿 发表于 2014-11-4 14:44
加孜拉离开了江布塔斯，女人们却由她那学会了一句口头禅，这口头禅经常在男人们趾高气昂吆喝着自己干活的时 ...

谢谢柳芽儿姐姐阅读指教，念安~~

彼此信任是婚姻长久幸福的基石，女人的尊严和权利是要靠自己的勇敢和智慧来维护的！{:soso_e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