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诚散文】秋分之光

显示全部楼层 · 2025-9-25 20:26:42

东北秋分的日头，刚把地里的霜气晒化，父亲就牵着大黑牛出了院。大黑牛毛色油亮，慢腾腾甩着尾巴，蹄子踩在院门口的土路上，留下深深的印子。车辕上的木轴磨得发亮，一走动就“吱呀——吱呀”响，像在跟晨光搭话。我和弟弟早急着扒着车帮往上蹿，手里各攥着半穗刚从地头掰的玉米——这时候的玉米早过了生吃的嫩劲儿，粒儿硬邦邦的，嚼着发涩，我们却还是攥着玩，穗子上的红缨蹭得手心发痒。

“别蹦，当心摔下来！”父亲伸手扶了我一把，手掌糙得蹭着我胳膊疼——那是常年握镰刀、掰玉米磨出来的茧子。他拍了拍大黑牛的背，“走嘞”一声，牛车慢悠悠往玉米地挪。路两旁的玉米秆比我还高，叶子上的露珠在光里闪着亮，风一吹就“哗啦”响，偶尔有几滴落在脖子里，凉得人一缩，却裹着股子玉米熟透了的干香，闻着就知道是该收的时节了。

到了地边，父亲没歇脚，直接钻进地垄。他手一伸，攥住玉米棒底下的秆子，手腕轻轻一拧，“啪”的一声脆响，带着红缨的玉米就落进怀里。外层的绿皮随手一扯，金黄的玉米粒露出来，颗颗都鼓着，却硬得能硌牙。他把玉米往车上扔的时候，特意避开我们：“离远点，别砸着手，这时候的玉米可不经碰。”

我蹲在车边，学着父亲的样子掰玉米。可玉米棒像长在了秆子上，我使出浑身力气拧，脸都憋红了，才勉强掰下来，还溅了一身干硬的玉米须子。弟弟在旁边笑我笨，自己却也没好到哪儿去，掰下来的玉米没拿稳，“咚”地掉在地上，滚进了草棵里，外皮磕破了一块。父亲听见动静，从地垄里探出头，皱了下眉：“捡起来吧，小心别蹭掉粒儿，这都是要进仓的。”他自己怀里早抱满了玉米，往车上扔的时候动作轻了些，玉米“咚咚”砸在车板上，却没溅出一粒碎碴。

日头爬得高了，光也热乎起来。父亲的衬衫后背早被汗浸湿，贴在身上，可他还是没歇着，一趟趟往车上运玉米。我和弟弟也终于正经起来，一人负责捡掉落的玉米，一人帮着把玉米摆整齐，怕堆得太乱蹭掉粒儿。偶尔趁父亲不注意，偷偷用玉米叶互相挠痒，痒得彼此直躲，笑声在玉米地里飘得老远。大黑牛就趴在地头的树荫下，嚼着草，偶尔抬眼看看我们，尾巴慢悠悠地扫着苍蝇，好像也懂这丰收的热闹。

等牛车上的玉米堆得像小山，父亲才拿出绳子，绕着玉米堆缠了好几圈，捆得牢牢的。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对我们说：“回家喽，你妈该把饭做好了。”大黑牛似是听懂了，慢慢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草屑，牛车往回走时，玉米叶擦着车帮“沙沙”响。我和弟弟趴在玉米堆上，晒着暖烘烘的太阳，闻着玉米的干香，没一会儿就犯困。父亲坐在车辕上，手里的烟袋锅子“吧嗒”响，火星在光里一闪一闪，偶尔回头看看我们，眼神软得像刚晒过的被子。

快到村口时，遇见隔壁大爷扛着锄头往地里去，老远就喊：“你家这玉米长得不赖啊！穗子看着就沉！”父亲笑着应：“托秋光的福，都熟透了，一粒是一粒！”我和弟弟赶紧坐起来，朝大爷挥着手，手里还攥着那穗硬邦邦的玉米，脸上沾着的玉米须子都忘了擦。

进了院，母亲早站在门口等，手里还拿着两条毛巾。“快擦擦汗，”她把毛巾递给我们，又去帮父亲卸玉米，“饭在锅里温着呢，卸完了就吃。”父亲解开牛车上的绳子，先扶着玉米堆边缘，慢慢把玉米往下挪，我和弟弟也上前搭手，抱着玉米往院子里放——母亲早扫出了一块干净的空地，我们把玉米码得整整齐齐，怕碰掉粒儿，连脚步都放轻了。大黑牛被牵到牛棚里，母亲早拌好了草料，它低头吃着，偶尔抬抬头，好像也在为这满院的收成高兴。

等最后一穗玉米摆进院子里的堆里，我和弟弟靠在玉米堆旁，大口喘着气。金黄的玉米在院里堆成了小丘，阳光洒在上面，亮得晃眼。母亲端来晾好的白开水，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烟，看着满院的玉米，嘴角一直勾着笑。风从院墙外吹进来，带着玉米的干香，也带着一家人的笑声，暖得人心里发沉——那是秋分最实在的暖，是庄稼人一年到头盼着的、颗粒归仓的甜。

后来不管走多远，我总忘不了那年的大黑牛，忘不了父亲在玉米地里小心掰玉米的身影，忘不了我和弟弟抱着硬邦邦的玉米在院里码堆的模样。东北的秋光啊，早把这些日子里的踏实，都揉进了玉米的干香里，藏在心里，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还是热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