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顺小说】桃花源记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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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30 10:4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9)
刘痒痒的第一个鲜话故事是——

有一个地主,无论他做任何事,都只许他的长工们说他做得对,谁要是胆敢说他做错了,就会招来家丁的暴打。
有天晚上,地主喝醉了酒,第二天早晨起床时,他有些迷糊,结果把裤子穿反了。他反穿着裤子到田里去巡查,长工们见了他,都抿着嘴偷笑。
地主问长工们笑什么,长工们就说:“东家就是东家,连穿裤子都跟我们不一样,显出主人的气派。”
地主低头一看,发现长工们的裤子前面有裆,而他的裤子前面没有开裆。他很生气,命家丁把裁缝找来,他责问裁缝:“你给我做裤子为什么没有开裆?”
裁缝说:“东家,你伸手摸一摸,你的裤子后面有裆。”
地主说:“你为什么把裆开在后面?”
裁缝不敢说地主把裤子穿反了,只好说:“你跟长工们不一样,他们都是下等人,所以他们的裤子裆都开在前面,屙尿时站着屙,可以节省时间。你是人上人,把裆开前面,让人见了不雅观。”
长工们也都是附和说:“是呀是呀,东家的裤子怎么能跟我们长工一样呢?我们的命贱,只配站着屙尿。”
地主听了很得意,从此以后,他总是把裤子反着穿,只是到了屙尿的时候,他必须把裤子褪下来,然后蹲着屙尿。但他心甘情愿。他想:“东家就是东家,怎么能站着屙尿呢?东家就应该蹲着屙尿嘛。”
后来,村里来了土匪,地主被抓到了山上。土匪头子一见地主,就拍手笑道:“哈哈,狗日的土财主就是蠢,连裤子都不会穿!”
地主说:“谁说我不会穿裤子?我身上的裤子不是穿得好好的吗?”
旁边的土匪提醒他:“你把裤子穿反了。”
地主说:“我没有把裤子穿反。我是东家,我一直都是这样穿裤子的。东家的裤子就应该这样穿。”
土匪头子抬手给了地主一耳光,骂道:“你敢顶嘴!你再说一遍:裤子穿反没有?”
地主小声说:“我的长工们都说我的裤子没有穿反。我一直都是这样穿的。”
土匪头子挥起一拳,打落了地主的两颗门牙,骂道:“你狗日的还嘴硬!你再说一遍:裤子穿反了没有?”
地主弯腰捡起地上的牙齿,哆嗦着说:“求你别打我……我承认我把裤子穿反了……”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服气,又小声嘀咕一句:“唉,裤子穿反了还是穿顺了,我说了不算,长工们说了不算,还是你的拳头说了算。”
土匪们听了都哈哈大笑。

刘痒痒的第二个鲜话故事是——

有一个地主,他有两大爱好,一是喜欢吃黄豆,二是喜欢把长工们召集起来开会,讲现话。
他裤子上有两个裤袋,里面总是装满了炒黄豆,无论他走到哪里,他都会从裤袋里掏出黄豆,往嘴里扔,嘴里一直嚼个不停。由于黄豆吃得多,肚子胀气,他老放屁。
不过,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在长工们面前,他从不放响屁,有屁了,他总是憋住,悄悄地放。他家的长工们闻到了他的屁臭,谁也不敢说,说了会招来家丁的暴打。
这个地主每天晚上都要把长工们召集起来开会,他在会上总是翻来覆去地讲现话:“你们应该感谢我,我是你们的恩人,我是你们的再生父母,是我养活了你们,如果没有我雇佣你们,你们早就饿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不声不响地放屁。长工们闻到了他的屁臭,心想:“这狗日的又在放屁了。”
后来,地主家里来了一位新长工。这位新长工虽然有一股蛮力,脑子却有点呆傻,长工们都叫他二佬。
二佬第一次参加地主的会议时,刚好站在地主的旁边。当地主一边讲现话,一边不声不响地放屁时,二佬第一个闻到了地主的屁臭。
当地主讲到“我是你们的恩人,是我养活了你们”时,二佬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呃,好臭好臭!”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周围的长工们都一本正经,安安静静地听地主讲话。二佬觉得奇怪,他悄声问身边的长工:“你们没有闻到屁臭吗?啊?好臭好臭,一定有人放屁了。”
地主停止他的讲话,调过头来问二佬:“你狗日的不好好听我讲话,在那里嘀咕些什么?”
二佬说:“好臭好臭。有人在放屁。”
地主厉声喝问:“谁在放屁?”
二佬把鼻子凑到地主的屁股边闻了闻,说:“你这里最臭,肯定是你在放屁。”
地主一巴掌打在二佬脸上,怒斥道:“你听见我放屁了吗?你看见我放屁了吗?你这傻卵!”
由于用力过猛,地主一个正要放出的屁没能憋住,好像打雷一般,他放了一个惊天的响屁,所有的长工都惊呆了。
二佬一手捂着被打红的脸,一手指着地主,欣喜若狂地高喊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到底是谁在放屁?!到底是谁在放屁?!”

刘痒痒的第三个鲜话故事是——

有一个地主,他疑心很重,对任何人都不放心,对任何事都不放心。他雇了一位鸭倌,给他放养家里的一百只鸭子。他经常偷偷溜到河滩上去,想暗中察访他雇的鸭倌和他家的一百只鸭子,在背着他时都在干些什么。
地主来到河滩,他看到鸭子们都没有好好地在河滩上吃草,而是跑到河里戏水去了,而鸭倌对此不闻不问,独自一人躺在草地上唱歌。地主很生气,骂鸭倌:“你这狗日的懒鬼,鸭子都潜到河里去了,不知道它们在水底偷偷摸摸干些什么,你为什么不管住它们?”
骂完鸭倌,他拿起长长的竹篙,把水上的鸭子都赶到河滩上吃草,同时对它们训话:“你们都是我的鸭子,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在我的眼皮底下进行,从今以后,你们要好好改造思想,改掉你们喜欢戏水的坏思想,坏习性,老老实实地在河滩上吃草,再也不许你们到河里去戏水了。”
可是,地主的训话还没有结束,鸭子们就三三两两地冲到河里去了,不管地主怎么阻拦,最后,所有的鸭子全都跑到水里去了。
地主让鸭倌和他一起下到河里,把所有的鸭子都赶到岸上去,然后,他再给鸭子们讲现话:“你们都是我的鸭子,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在我的眼皮底下进行……”
可是,鸭子们不愿意听他的现话,它们纷纷跑到河里去了。
地主和鸭倌又下到河里,再次把鸭子赶上岸。可是,还没等地主开始讲现话,鸭子们又跑到河里去了……
地主气坏了。回到家里,他昼思夜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命令家里的长工们给他一百多只鸭子的腿上,都绑上一块小石头。
第二天,当他和鸭倌赶着这群被绑了石头的鸭子来到河滩时,令他满意的一幕出现了:有几只胆大的鸭子拖着石头往河里跑,不过,刚入水没多久,这几只鸭子都咕噜咕噜地沉到水里去了,再也没有浮出水面。其余的鸭子见了,知道下河戏水要丢掉性命的,于是,剩下的鸭子们都乖乖地呆在河滩上吃草,再也没有鸭子敢到河里去戏水了。
由于鸭子不能到河里去吃鱼虾,螺蛳,河蚌,光吃青草,鸭子们整天拉稀屎,越来越瘦,下的蛋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小。鸭倌忍不住对地主说:“东家,你养鸭子,不就是为了让它们给你下鸭蛋吗?你现在不让鸭子下水,它们下的蛋越来越少,你不是吃亏了吗?”
地主打了鸭倌一个耳光,骂道:“你一个放鸭的长工,敢来教训我?!你这个鸭脑壳,你懂什么?老子宁肯所有的鸭子都不下蛋,也要它们服从我的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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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8 10:31: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1)
第八章   刘痒痒和丁君


正像丁红离不开丁忍一样,在桃花源里,丁君和刘痒痒也是天生的一对搭档。开斗争大会的时候,两人一起挨批斗;夜晚在生产队政治夜校学习的时候,两人都是讲鲜话的高手;平时出工的时候,两人一唱一和,讲怪话,讲鲜话,引得桃花源人笑声不断。
两人既相互配合,也时常互相捉弄对方。刚下放桃花源的时候,刘痒痒一天到晚都嘻嘻哈哈,到处惹人发笑。
有一天,丁君决定捉弄他一番。他对刘痒痒说:“痒痒,只要你明天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不笑一声,晚饭时,我的那一钵饭就让给你吃。你能做到吗?”
当时,桃花源里正在办公共食堂,社员们每餐吃三两米的钵子饭。每到开饭的时候,社员们把公共食堂的灶台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把眼睛瞪得比牛眼大,看着炊事员丁忍给他们分发钵子饭。刘痒痒总是说:“我喉咙里伸出五只手来向我要饭,那钵最满的饭属于我,谁也别跟我争。”
听到丁君跟他打赌,赢了可以多吃一钵饭,刘痒痒两眼放光地说:“好!一言为定!”
第二天,刘痒痒坚守规则,不说一句话,别人讲笑话,他也忍住不笑。为了以防万一,他捡了一颗小鹅卵石放进自己的嘴里,迫使自己既无法说话,也无法放声大笑。
于是,一向嘻嘻哈哈的刘痒痒,突然变得像地主崽子宋春一样沉默寡言了。
所有的桃花源人都知道了丁君跟刘痒痒打赌的事,大家都来逗刘痒痒发笑,引诱他说话。丁一臣和几个后生子扳倒刘痒痒,从他嘴里掏出那颗鹅卵石,然后挠他的胳肢窝。
可是,刘痒痒就是不笑。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可他就是不笑。
于是,桃花源人皆叹惋:“这狗日的刘痒痒看来是饿疯了!为了一钵饭,他竟能不说话,不发笑,自从他下放到桃花源里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
到了中午吃饭时分,刘痒痒端着自己的那钵饭,蹲在丁君身边,他咂吧着嘴,发出得意的咀嚼声。他还用筷子敲敲丁君的饭钵,又指指西边,再指指自己的嘴,意思是: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你的这钵饭就属于我啦!
这一天,桃花源人感到索然无味。没有了刘痒痒讲笑话,没有了刘痒痒的笑声,劳动变得异常沉闷。
下午,上面派了工作组到桃花源来检查大炼钢铁的情况。丁兵指着正往土高炉里送枞树的刘痒痒,对工作组的吴组长说:“这位是从常德汉剧团下放到我们桃花源的右派分子刘痒痒,这个家伙一向喜欢讲怪话。”
吴组长问:“他讲什么怪话?”
丁兵一本正经地汇报说:“他说公共食堂好是好,就是吃不饱。为了让广大社员鼓足干劲,大炼钢铁,他建议给社员们补充营养。”
吴组长问:“补充什么营养?”
丁兵说:“刘痒痒经过反复试验,他发现沙牛的尿最有营养。所以,只要看见沙牛屙尿,他就会把嘴巴伸到沙牛的屁股边接尿喝,喝完之后,他还会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好喝好喝!德山大曲比不上它,武陵大曲比不上它!常德大曲比不上它!”
周围的桃花源人都笑了。吴组长将信将疑地望了刘痒痒一眼,问丁兵:“他真的喝过沙牛的尿?”
丁兵拍着胸脯说:“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跟你吴组长说假话。刘痒痒还建议在武陵县各地的每一个公共食堂里,都摆上几桶沙牛的尿,社员们吃过饭后,再喝一碗尿,这样,就不会饿肚子了。”
周围的桃花源人又是一阵哄笑。
吴组长望了望丁兵,又望了望刘痒痒。
丁兵又说:“吴组长,你千万别以为我在跟你讲天话。我讲的都是大实话。刘痒痒这个家伙还说鹅卵石比糖果好吃多了,如果在公共食堂吃不饱,社员们可以捡鹅卵石吃。鹅卵石到处都有,不用花钱,用鹅卵石代替糖果,这是他的伟大发明!”
吴组长指着远处的刘痒痒,问丁兵:“这个右派分子吃鹅卵石?”
丁兵说:“那还有假?他嘴里总是含着一颗鹅卵石,把鹅卵石吮得滋滋响。夜里到了床上,当他趴在他堂客身上的时候,他嘴里还在滋滋地吮着鹅卵石。他堂客猛一个翻身,把他掀到了床下,指着他破口大骂:你把鹅卵石当糖果吃,把沙牛的尿当常德大曲喝,你趴在我身上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把沙牛当堂客搞?”
周围又是一片哄笑声。
吴组长没有笑,他示意身边的民兵去把刘痒痒抓过来。
刘痒痒被带到了吴组长面前,他紧闭双唇,低垂着脑袋。
吴组长问他:“你这个右派分子,你说沙牛的尿比常德大曲好喝,是吗?”
刘痒痒不做声。
吴组长又问:“你说鹅卵石比糖果好吃,是吗?”
刘痒痒不做声。
丁君在一旁帮腔说:“这个右派分子尽干怪事,他不但吃鹅卵石,他还吃蛆呢。有一回,他还抱着我家的母狗亲嘴。我家那头母狗嫌他吃蛆吃得太多,嘴太臭,一口把他的舌头咬掉了。从此以后,他只剩半截舌头,再也说不了话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吴组长看看四周的桃花源人,又看看刘痒痒,他一时拿不准:到底是桃花源人好笑,还是刘痒痒好笑?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丁红指着刘痒痒的嘴对吴组长说:“吴组长,你看,这个右派分子现在还在啃‘糖果’呢,他懒得跟你说话呢。”
吴组长命令民兵们去把刘痒痒的嘴撬开。
结果,民兵们真的从刘痒痒嘴里取出了一颗鹅卵石。他们把鹅卵石递到吴组长手里。
吴组长目瞪口呆。他反复把玩着这颗光滑湿润的鹅卵石,一会儿望望刘痒痒,一会儿又望望四周的桃花源人,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检查结束了,吴组长带着工作组一行人往桃花洞走去,一边走,一边叹惋:“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桃花源,是世外桃源,是化外之地,这里住着匪夷所思之人,说着匪夷所思之言,做着匪夷所思之事。”
走到桃花洞口,吴组长回望了一眼洞内的桃花源,忽然神情严肃地对同行的人说:“今天你们在桃花源所看到的,听到的,不许对外面的人说。一个字也不许提。”
走出桃花洞好远之后,吴组长还忍不住朝桃花洞里的桃花源瞄了一眼,然后摇头晃脑地吟诵道:“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开晚饭的时间到了。刘痒痒眉飞色舞,心花怒放。这一天,他没有说一个字,没有笑一声,完全遵守打赌的规则,现在,到了他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了。他嘴里吮着鹅卵石,来到公共食堂,拨开人群,冲到丁忍面前,朝丁忍伸出了两根手指。
丁忍一言不发地把一钵饭放在刘痒痒面前,然后挥手示意他离开。
刘痒痒激动地向丁忍挥舞着两根手指,又指了指蹲在一旁的丁君。
丁忍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转身又端出了一个饭钵,放在刘痒痒面前。
刘痒痒眉开眼笑,他左右两手各端一钵饭,喜滋滋地往外走。
可刚走两步,他又回来了,把其中的一钵饭放在丁忍面前的案板上。他向丁忍做着各种手势,想让丁忍给他换一鉢饭。
丁忍不做声,只是不耐烦地朝他挥手,示意他快快离开。
刘痒痒愤怒地做着手势,强烈要求丁忍给他换一鉢饭。
丁忍不肯换,挥手赶他走。
刘痒痒只好转而向众人求救。他向周围的人招手,示意桃花源人都来看看他放在案板上的这钵饭。
桃花源人都围了过来,认真地打量着这钵饭。他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原来这不是一钵白米饭,而是一钵白色小石子。
刘痒痒愤怒地向丁忍做着各种手势,表示他不要小石子,他要白米饭。
丁忍不说话,只是反复做着手势,示意刘痒痒把这一钵小石子端走。
好像两个聋哑人在吵架。
刘痒痒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气愤,最后,他忍无可忍,卟地一声,吐出了含在嘴里的鹅卵石,指着丁忍骂道:“你这狗日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不是一鉢白米饭,这是一鉢小石子!老子又不是鸡,你为什么让我吃小石子?!”
脸色阴沉的丁忍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说:“你说话了,痒痒。这次同丁君打赌,你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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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8 10:32: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2)

刘痒痒刚下放到桃花源的那一年,大半年都吃不上一回肉。出工的时候,他常扶着锄头柄叹气说:“一年到头不见荤,我都快变成吃草的牛了。”
丁君便在一旁安慰他说:“等到哪家办红白喜事的时候,我一定叫你去吃一顿大鱼大肉。”
刘痒痒于是日夜盼望桃花源里有红白喜事发生。
有一天,丁君喜冲冲地告诉他:“隔壁生产队的春生快要结婚了,他请我们响器班的人去捧场。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我保证让你吃上大鱼大肉。”
刘痒痒很是兴奋,问:“婚宴上,鸡鸭鱼肉可以敞开肚皮吃吗?”
丁君说:“你不懂桃花源人的规矩。我们桃花源人平日里再寒酸,到了办婚宴的时候,总是很大方的,让客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接着,他郑重其事地小声提醒刘痒痒:“我告诉你一个秘诀,让你以后不再馋肉吃。”
刘痒痒问:“什么秘诀?”
丁君说:“这几天,你一定要少吃少喝,把肚子饿空,到了赴宴那天,你就可以鸡鸭鱼肉装满一肚子。我向你保证:用这样的秘诀吃一次宴席,从今往后的十年里,你再也不会馋肉吃了,见了肉就会作呕。”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刘痒痒见到丁君的第一句话就是:“春生的婚礼快到了吗?”
丁君总是回答说:“快了快了。”又问:“我说的秘诀你记住了吗?”
刘痒痒说:“记住了记住了。”
丁君又问:“你的肚子空得怎么样了?”
刘痒痒说:“我的肚子现在空得可以装下一头牛了。”
于是,丁君伸手去摸摸刘痒痒的肚子,然后说:“你的肚子还空得不够,你的肚皮太厚。你要把肚皮空得像纸一样薄,那才叫合格。”
刘痒痒说:“我会再接再厉的。——春生的婚礼快到了吗?”
丁君说:“快到了快到了。——你要再加把劲,把肚子空出来。”

春生的婚礼终于来临,丁君带上唢呐,刘痒痒带上二胡,两人兴冲冲往春生家里赶。刘痒痒已经空了两天肚子,饿得两眼昏花,走在田埂上,身子有些打晃,有几次差点摔倒在水田里,但他一想到婚宴上的鸡鸭鱼肉,顿时精神抖擞,心情舒畅,他忍不住高声哼起了花鼓戏。
两人赶到春生家时,已近中午。展现在刘痒痒面前的是一栋破旧的茅草房,墙壁是用芦苇和着牛粪糊成的,屋前的禾场上搭了一个棚,棚边摆放着几张东倒西歪的椅子和几张方桌。许多女人正进进出出地忙碌着,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刘痒痒使劲地吸了几口气,分明嗅到鸡鸭鱼肉的味道,他觉得自己有了几分陶醉。
丁君的那班响器班的同伙早已吹吹打打地忙活起来,刘痒痒便和丁君坐了下来,加入了他们的合奏。刘痒痒一边咽着口水,一边闭上眼睛拉着二胡,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拉二胡,而是在扯着鸡腿,拉着肉丝。
过了不多久,有一位后生走了过来,在刘痒痒身边站了一会,然后扯着刘痒痒的衣袖,示意他往屋里去。刘痒痒愣了一下,丁君冲他说:“这位就是今天的新郎倌春生,他早就听说你二胡拉得好,今天要拜你为师呢。”
刘痒痒望了禾场上的那几张方桌,方桌上空空如也。他想:大概还不会马上开席吧。于是,他随着春生往屋里走。他没想到春生会把他带进新房。
新房里并没有什么新气象,连墙壁都没有粉刷,只有那张旧婚床上新涂上的红漆是新鲜的。春生让刘痒痒坐在凳子上,然后掏出一包“沅水”牌香烟,请他抽烟。
要是在平时,能抽上沅水香烟,刘痒痒一定会很兴奋。可现在他一点抽烟的兴致也没有,因为整整两天他几乎没有进食,今天临出门时,也只是灌了几碗凉水,肚子正饿得咕咕叫,要是空腹抽烟,很容易眩晕。
但是春生很虔诚,他给刘痒痒点上了火。刘痒痒不得不点燃了烟。春生从衣柜里拿出一把二胡,恭恭敬敬向刘痒痒请教。刘痒痒此刻根本无心教眼前这个学生,他只关心何时开席,何时能吃上鸡鸭鱼肉。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教春生拉二胡,一边朝门外望去,想看看方桌上是否已经开始上菜了。但他的视线被门框拦住了,他只好偏过头去张望。看到他老是这样偏过头去,春生似乎明白了什么,就安慰他说:“莫急,莫急,开饭还早呢。”
于是刘痒痒只好耐着性子教春生拉二胡。看见春生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刘痒痒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虚火,他想:“子曰:食色性也。你这个新郎倌真是奇怪!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对食色毫无兴致,却一门心思学二胡。难道你的鸡巴被人割去做了下酒菜吗?”
教了一阵,他实在忍不住,问新郎倌:“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这样围着我转,难道你就不想新娘子?”
没想到春生满脸不屑地说:“嘴巴的问题都没解决,哪里有心思想鸡巴的事?”
春生不知刘痒痒心生虚火,他学得愈加认真,更加恭敬。就在这时,刘痒痒忍不住扭过头去,又朝禾场上望了一眼。这一望不打紧,他的手一阵激动,嘣地一声,拉断了一根琴弦。
原来他瞥见几个妇女正在往方桌上摆放碗碟!
琴弦断了,春生却不着急不上火,他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们续上一根弦再继续拉。”
过了一阵,有人跑进来对春生说:“该去接新娘子了。”
春生这才怏怏不乐地起身,对刘痒痒说:“等迎回新娘子,我再跟你学拉二胡。”
从新房出来,刘痒痒发现,禾场上那些方桌上虽然摆满了碗碟,却丝毫没有上菜的迹像,看样子,只有等迎回新娘,才能吃上饭了。想到这里,他愤怒地吞了一口涎水。
响器班吹吹打打地簇拥着新郎倌出发了,刘痒痒提着二胡走在队伍里,他听不见唢呐的声音,只听见肚子里咕咕叫。路旁不断有围观的乡亲朝着迎亲队伍指指点点,一群孩子屁颠屁颠地跟在队伍后面大呼小叫。望着孩子们那稚嫩的脸庞,刘痒痒心想:“要是能让我在他们脸上咬上一口,那该多好!”
迎亲队伍来到了新娘子家,在禾场上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炸得刘痒痒的胃一阵阵痉挛,一股又一股的酸水潮水般涌上口腔。他咬紧牙关,竭力把涌上来的酸水吞咽下去。他胆战心惊地望着地上的鞭炮,一手捂住胸口,他真担心这爆炸声把他那脆弱的胃震破了!
新郎的几位族亲拥着新郎,走到房门口去接新娘。但岳父、岳母神情严肃地堵在门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春生走上前去,忙着递烟,送茶礼。岳父、岳母铁面无私,不为所动。旁边的人都看得兴致盎然,哈哈大笑。刘痒痒站在这热闹的人群当中,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孤独。他不理解周围的人为什么这么开心,这么快乐。
春生的族亲陪着笑脸,同新娘子的父母交涉;春生又掏出两张五元的钞票,分别塞到岳父岳母的手中。岳父岳母收了钱,却还是毫不退让,像两尊铁将军一样,死死堵住大门。事情似乎僵住了。春生狼狈地站在一边,他的族亲也无计可施。围观的人群却兴奋异常,他们大笑,鼓掌,跺脚,好像喜剧已经进入高潮。为了配合观众的热情,丁君领着响器班的伙计们拼命地又吹又敲又打,唢呐锣鼓的响声一浪高过一浪。
仿佛是为了呼应眼前的鼓声,刘痒痒肚里又是一声咕咕响。看到岳父岳母那僵硬的表情,他真想冲上去狠狠地揍他们几拳。看见周围人的一张张笑脸,他真想狠狠地扇他们的耳光。
就在这时,无计可施的春生忽然想到了刘痒痒,他上来一把拖住刘痒痒,把他推到岳父岳母面前。春生咬着刘痒痒的耳朵说:“你给二老拉支曲子,他们就会放行,我们就可以回家吃饭了。”
刘痒痒打起十二分精神,给二老拉了一曲《娘教女》。二老的脸上有了笑容,春生又给他们加了几块钱,他们这才放新娘出门。
看到新娘出了房门,刘痒痒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下可以把新娘接走了。没想到,新娘刚从房门里出来,转身又扑在自己母亲的怀里哭了起来。母女俩哭作一团,响器班的伙计都停止了吹打,围观的人也都停止了喧哗,所有的人都安安静静地听母女二人哭泣。
刘痒痒正有些疑惑,新娘的母亲忽然高声哭唱起来:
腊月里呀生下你呀
家里没有一粒米呀
两岁那年出麻疹呀
抱你寻医一百里呀
五岁那年被蛇咬呀
喊你三天你不理呀
把你养到十八岁呀
帮助屋里好出力呀
指望你报父母恩呀
不料今日要分离呀……
新娘的母亲唱完之后,新娘又对着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哭唱起来:
            我的爹,我的娘,
            你们下贱的女儿,
            像香炉脚下的一堆纸钱灰,
            狂风一来纷纷飞;
            像山上的鸟儿,
长大了离娘飞。
一无歇枝,
二无窝归,
今朝飞去何时回?

在家我是千金女,
嫁到夫家做贱人。
亲生父母不疼女,
为何把活人推向死人坑?

我的头发还没长齐,
我的牙齿还没生根,
绩麻纺纱还没学会,
一担水也挑不起,
一捆柴也背不动,
为何你们发狠心,
要把女儿赶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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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8 10:33: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3)
所有的人都安静地谛听,媳妇、婆婆们的眼角涌出了泪水。这高亢、悲怆、凄楚的哭唱扣动了刘痒痒的心弦,他听呆了,眼里盈满了泪水,全然忘记了肚里的饥荒。
新娘唱完了,刘痒痒以为可以动身了。没想到,新娘忽然指着身旁的媒人,怒火满腔地哭唱道:

你这媒人想喝酒,
山上的猴子都哄得走。
花言巧语几箩斗,
不愁银钱不到手。
好比我家馋嘴狗,
东家吃了西家走。
狗掀帘子全仗着嘴,
说尽假话你羞不羞?
你这张老脸有多厚?
李广的箭也射不透!
癞子被你说成一头乌发,
矮子你说他身长九尺九,
水老倌被你说成英雄汉,
二流子你说他最风流。

蜈蚣你说它最孝,
苍蝇你说它戴绿帽,
死蛤蟆你说它屙热尿,
蚊子打哈欠你说它口气不小,
蚂蟥听见水响你说它爱热闹,
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说它心肠好,
屎壳郎掉进尿壶里你说它最风骚……
像你这样的媒人就该挨千刀!

新娘骂得咬牙切齿,媒人和围观的人却听得哈哈大笑。
哭唱结束了,终于可以动身上路了。这时,响器班的锣鼓唢呐又重新响了起来,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呜里哇啦地班师回朝。
回到新郎家,新娘便被一群妇女拥进了新房,不再出来。直到此刻,刘痒痒这才想起他竟然忘记看一眼新娘,不知道新娘长什么样。
到新郎家贺喜的人开始不断涌入禾场,每响起一阵鞭炮声,就会有一拨客人进来。刘痒痒发现,这些贺喜的客人们虽然一个个笑容满面,但他们那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枯瘦的身板,让刘痒痒心中不免暗自揣测:莫非这些贺客也都早已熟知丁君所说的那个秘诀,跟他刘痒痒一样,也都把胃空出来好几天了?
终于熬到了开席时间。
春生为了显示对刘痒痒和丁君的尊重,把他们二人安排在首席就坐。同刘痒痒、丁君坐首席的都是新郎的一些长辈亲戚,以及生产队、大队的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
刘痒痒仔细打量着桌上的每一道菜,他发现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也不过就是一些辣椒,豆腐干,红薯叶,花生米,红薯粉丝。刘痒痒大失所望,他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丁君一脚。丁君狡黠地抿嘴一笑,用嘴角向刘痒痒示意,让他注意桌子中央的那两盘菜。
的确,在桌子的中央有两个大盘子,这两个盘子分别被两只大碗倒扣住了,从外面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菜。
“莫非,这两个大盘子里装的就是鱼和肉?”刘痒痒心中暗喜,同时期待这个谜底能够尽快揭开。
很快,刘痒痒就开始对安排他坐首席的新郎痛恨不已。在他旁边的那几席上,坐的都是妇女和孩子。虽然那几张桌子的中央没有倒扣着碗的大盘子,但那几桌客人开席速度快,菜刚一端上来,妇女孩子们就齐刷刷地伸出筷子,风卷残云般哄抢。他们大吃大嚼,大呼小叫,肆无忌惮,完全不顾脸面,眨眼之间,桌上的菜早已被席卷一空。
可是,刘痒痒所坐的首席却迟迟不得开席,因为首席座中都是谦谦君子,谁也不好意思第一个伸出筷子去夹菜。其实,此刻的刘痒痒根本不关心那两盘被碗罩住的菜是不是大鱼大肉,他只祈愿能快快开席吃饭,哪怕是吃红薯叶也好,因为他感到喉咙里好像有几只猫爪子在不停地挠着,他实在是快要饿晕了。
可是,首席却迟迟没有开席。
邻席的人已经吃完了宴席,散去了,首席上的这些面黄肌瘦的客人们仍旧端庄地坐着,好像酒足饭饱之后一样气定神闲,他们抽烟,聊天,聊收成,聊天气,聊谁家的儿媳骂了公公,谁家的猪婆下了一窝崽……似乎不把天南地北、人间百态聊个够,就会有愧于即将到嘴的这顿丰盛宴席。
又或许,这些客人把吃宴席当做一出戏的高潮,而把开席前的闲聊当做高潮来临之前的序曲和铺垫?
终于等到开席了!
刘痒痒发现了首席上的一种奇异的习俗:座中的一位个子瘦小的白发长者忽然成了今天的领席者,当他第一个伸出筷子去夹菜之后,其余的人才能紧随其后去夹菜;他的筷子伸到某个碟里夹菜,其余的人也只能伸到这个碟里夹菜。
步调一致。有条不紊。
尤其让刘痒痒愤怒的是,这位白发长者夹菜的动作十分缓慢。当他第一个把筷子伸到豆腐盘里夹豆腐时,他不是夹起一块豆腐之后,马上将豆腐送入口中。
他先将筷子伸到豆腐盘中,反复试探,挑选,比较,夹起一块豆腐,摇摇头,又放下;再夹起一块,反复鉴定一番,摇摇头,又放下。
好像在检验哪块豆腐中暗含着黄金;
好像勘探队员在谨慎地探矿;
好像在等待着他选中的这块豆腐能重新长出黄豆;
又或许,他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以此显示他作为领席者的尊严和权威?
最后,经过千挑万选,白发长者终于选中了一块完美无缺、无与伦比的豆腐。
刘痒痒揪着心,焦急地等他把这块豆腐送入口中。因为,只有当他完成了这个动作之后,座中的其他客人才能把筷子伸到豆腐盘中夹豆腐吃。
可是,白发长者夹住豆腐的那双筷子在空中停住了,他半眯着眼睛,看着那块豆腐在他筷子间抖个不停,满脸都是陶醉的神情。
好像一个猎人在欣赏着落入他陷阱中的猎物。
好像一个观众在欣赏着杂技演员的精彩表演。
好像一个母亲在欣赏着自己的婴儿蹒跚学步。
白发长者说话了,他对座中人高声宣布道:“你们看这块豆腐。多好的豆腐!”
座中人眼巴巴望着那块豆腐,都齐声附和道:“是啊,多好的豆腐!”
白发长者以权威的口吻判断道:“这肯定是用黑豆做成的豆腐。”
座中人都齐声附和道:“是啊,肯定是黑豆做出来的豆腐。黄豆哪能做出这么好的豆腐呢?”
终于,这块被广为传颂的豆腐众望所归地进入了白发长者的嘴中。白发长者抿嘴咂吧着豆腐,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待他把豆腐吞下去之后,他挥舞着筷子,像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似的,指点着那盘豆腐,万分豪迈地说:“来呀,大家都来尝尝这盘豆腐!多好的豆腐!”
座中所有的筷子都伸向那盘豆腐。
刘痒痒也夹了一块豆腐,他把豆腐送入口中,只觉得豆腐就像入口的雪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根本没尝出豆腐的味道。
可是,他的喉咙和肠胃却受到了豆腐的强烈刺激,他的饥饿感突然成千倍地增加了,他的胃像有猫爪子在挠,他的喉咙里好像伸出了几千只贪婪的手,一齐向他呐喊:“快送菜来!我们还要菜!快点快点!”
可是,白发长者一点也不着急。他吃下那块豆腐之后,竟然放下了筷子,惬意地揩着嘴巴,赞叹道:“好豆腐!”
其余的人也都不得不放下筷子,跟着赞叹道:“是呀,好豆腐!”
白发长者又以权威的口吻说道:“这种黑豆真是了不得,一斤黑豆可以打出十斤豆腐。”
座中人都假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啊?一斤黑豆可以打出十斤豆腐?”
白发长者又说:“去年,我在生产队的一条田埂上种上了黑豆,豆苗长势喜人,就在这个时候,工作组来了,要割资本主义尾巴,要铲掉我的黑豆苗。我拿把锄头守住我的豆苗,对工作组的人说:‘你们要铲我的豆苗,我就跟你们拼命!’工作组的张组长指使民兵把我捆了起来,吊在树上吊了大半天。”
说到这里,白发长者挽起衣袖,让座中人察看他手腕上被棕绳勒出的印痕。他一边展示印痕,一边说;“你们看看吧,想吃豆腐,不容易啊!”
座中人皆叹惋:“是呀,想吃豆腐,不容易啊!”
白发长者又把筷子伸向那盘红薯叶。他把红薯叶送入嘴里,一边嚼,一边赞叹:“好味道。遇上荒年,能吃上红薯叶,就能活命。”
座中人也都跟着去夹红薯叶。
吃完了红薯叶,白发长者又把筷子放下,开始谈论起红薯叶应该如何炒才好吃,红薯藤应该如何腌制……
刘痒痒饥饿难耐,他实在没兴趣听白发长者关于红薯叶、红薯藤的高论,他的目光停在了他摆在他面前的一小碗面条上。他注意到,首席的每个客人面前都摆着一小碗面条。
他猜想,这小碗面条大概是留给首席客人们当饭吃的。既然白发长者如此拖拉,他何不先把属于自己的这小碗面条吃下去给自己的肚子垫垫底呢?于是,他独自一人,不声不响地端起那碗面条吃了起来。
很快,首席上安静下来了,白发长者不再说话,座中人都用严厉的谴责的目光盯住他。丁君也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并小声责怪他:“这面条是留给客人们当菜吃的,你怎么一个人把它独吞了?”
刘痒痒刷地红了脸。
在白发长者的带领下,首席的客人们就这样慢条斯理地聊着,吃着。
一个小时过去了,刘痒痒终于把肚子填了个半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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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8 10:35: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4)
饥饿感消失之后,刘痒痒开始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他的领悟能力也随之增强了。他发现,白发长者领导的这种拖拖拉拉的吃法,其实是有好处的,因而有它存在的理由。这种吃法的好处就是:
一、在客人们每次伸出筷子夹菜之前,每个人都满怀期待,期待着白发长者快快伸出筷子;在桃花源,这种令人充满期待的时刻是不多的。
二、在客人们每次伸出筷子夹菜之时,每个人都无比激动,因为这夹菜的机会来之不易;在桃花源,这种令人激动的时刻是不多的。
三、        每个客人每次都夹同样的菜,每个客人夹菜的频率相同,这就保证了机会均等,人人平等;在桃花源,有谁愿意低人一等呢?
四、客人们把食物送入口中之后,每个人都不会急于将食物吞咽下去,因为距离下一次夹菜的时间还相当漫长,所以,何必着急呢?这就为客人们留下了十分充足的咀嚼时间,于是,客人们一边聊着,一边像水牛反刍那样慢慢品味,有意地延长着享受盛宴的时间。
望着座中客人们那一张张又黑又瘦的脸,刘痒痒突然感到一阵辛酸,他对他们深表同情。对这些客人而言,这样的“盛宴”也许一年甚至几年才能吃上一回,既然如此千载难逢,又有什么理由要匆匆忙忙地把它挥霍掉呢?
     刘痒痒又联想到了他自己。他作为右派分子下放到桃花源劳动改造,对他而言,这样的盛宴又何尝不是千载难逢呢?……
一时间,刘痒痒思绪万千,他忽然理解了“小泥鳅”的许多古怪行为。
每一次,当他急匆匆赶到湖里坪,猴急猴急地往“小泥鳅”身上扑的时候,“小泥鳅”都会把他推开,命令他:“先去洗澡!”
他心急火燎地洗完了澡,准备再次往“小泥鳅”身上扑的时候,“小泥鳅”再次命令他:“去洗脚!”
他问:“刚洗完澡,怎么还要洗脚?”
“小泥鳅”说:“你的脚丫子没洗干净。”
他把脚丫洗干净之后,“小泥鳅”又命令他:“洗屁股!”
他认真地洗完屁股之后,“小泥鳅”仍然不让他拢身,她离他远远地,望着他笑。笑够了,她开始脱衣服。她每脱下一件衣服,就会停下来,围着他慢慢地转圈,同时用手撩他的腰。
等她把全部衣服脱完,至少一个小时过去了。

白发长者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红薯叶、红薯藤,讲萝卜要怎样吃才不烧心,讲南瓜藤应该如何腌制,才能保存到来年夏天……座中人都安静地望着他,恭恭敬敬地听着。
刘痒痒也耐心地听着,不再烦躁,因为他理解了这位白发长者。他想,这位白发长者大概是新郎春生的至亲中年龄最大者,或是辈分最高者,所以他才有资格成为首席的领席者。
在平日里,这位白发长者也许受尽屈辱,遭人冷落,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没有人听他絮叨。但今天不同往常,今天他是绝对的主角,他是首席满座客人中的焦点。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能成为主角和焦点的机会又有多少呢?能够让众人恭恭敬敬地听他说话的机会又有多少呢?
一群苍蝇飞了过来,它们一会儿在人头上盘旋,一会儿落在饭菜上。它们好像知道席上的客人心情好,不会驱赶它们,不会拍打它们。果然,座中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白发长者滔滔不绝地诉说,谁也没有理会这些苍蝇。苍蝇们得寸进尺,它们从饭菜上飞到了客人们的手臂上,脸上,有一只苍蝇甚至落到了刘痒痒的鼻子上。
刘痒痒感到一阵发痒,他想笑,但他忍住了。他想伸手拂去鼻子上的苍蝇,又觉得似乎不妥,因为别人的手上,脸上,耳朵上,也站着苍蝇,但没有一个人做出驱赶苍蝇的动作,每个人都在神情庄严地谛听。
最让刘痒痒暗自开心的是,有一只苍蝇竟然站在了白发长者的嘴角处。它在那里啃他,挠他,似乎是想让他停止说话。但是,白发长者不为所动,喋喋不休。
除了聆听白发长者的述说,刘痒痒的心思还被另一样东西吸引着,那就是桌子中央那两盘被碗罩住的菜。他发现,座中其他人对那两盘菜似乎毫不在意,就当它们并不存在一样。
饥饿感已经消失,刘痒痒现在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谜底的揭晓。
真奇怪,直到最后,桌上所有的菜都被吃了个精光,那两盘菜依然被碗罩在那里。没有任何人试图去揭开那两只碗。
白发长者放下了筷子,所有的人也都放下了筷子;白发长者拿出旱烟来,请大家抽烟。一袋烟抽完,宴席眼看就要结束了。
这时候,新郎的父亲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问大家:“你们吃好了没有?”
大家都说:“吃好了,吃好了。”
新郎的父亲这才故作惊讶地喊道:“哎哟,还剩两盘菜没动筷子呢。”
白发长者代表大家说:“主人家的菜太丰盛,多得吃不完。这两盘菜留到明天待客吧。”
新郎的父亲好像十分愧疚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一边说,一边把那两只碗揭开。
刘痒痒站起来,瞪大眼睛望过去,发现那两盘菜似乎是一盘腊肉,一盘腊鱼。不过,没等他看仔细,新郎的父亲已经飞快地把它们端走了。
散席之后,刘痒痒听到客人们高声谈论今天的婚宴说:
“哎呀,今天的婚宴真不错,红薯丝饭尽肚装,好久没有吃过这样的饱饭了!”
   “四个碗,四个碟,真气派!”
   “菜多得吃不完。散席的时候,还有两盘大菜没动筷子呢!”
今天早上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刘痒痒堂客李兰花千叮咛万嘱托,让刘痒痒一定要带几颗喜糖回家。但刘痒痒没有收到喜糖。只见新郎倌春生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逢人就掏出一把炒熟的豌豆,塞到对方手里,一边愧疚地说:“请多包涵。请多包涵。”
走在返回桃花源的路上,刘痒痒问丁君:“那两大盘腊肉腊鱼为什么不让客人吃呢?”
丁君说:“哪里来的腊肉?自家养的猪不能杀,到食品站买肉又要肉票,上哪去弄腊肉?”
刘痒痒说:“那两盘被碗罩住的,不是腊肉腊鱼吗?”
丁君说:“那是两碗树皮,用辣椒和野果的果酱拌上,看起来像腊肉腊鱼。”
刘痒痒问:“为什么要造假骗人?”
丁君说:“造假?谁不造假?骗人?骗得了谁?也就能骗骗你这刚从常德城里下来的生人。桃花源里的人,谁都知道是假的。唉,没办法,人嘛,都是死要面子嘛。”
刘痒痒又问:“怎么不见发喜糖?”
丁君说:“买半斤以上的糖果,就需要糖票。再说了,就算有了糖票,乡下人也没钱买。用豌豆代替喜糖,省钱又省事。”

每年腊月,因为家里穷,没有钱买肉过年,刘痒痒和丁君就会冒充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到一些偏僻的生产队去骗吃骗喝,甚至骗取财物。
那时候,上面提倡过“革命化的春节”,不允许社员们走亲访友,要出门,必须要持有大队、公社开具的证明。但刘痒痒有办法,他总能从丁兵那里开到证明。
要冒充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刘痒痒有先天的优势,因为他天生一副大干部派头,讲一口地道的常德话。至于丁君,虽然长得有些吓人,但他只充当配角,倒也能混过去。
刘痒痒从常德下放到桃花源时,曾带了两套中山装。每次出门行骗时,刘痒痒和丁君开始都穿着破衣烂衫,背着一个蛇皮袋,说是出门拜访朋友。等到走出了桃花源,来到一个僻静的山窝时,刘痒痒和丁君就会从蛇皮袋里取出中山装来,换下身上的破旧衣服,穿上皮鞋,于是,刘痒痒摇身一变为大干部,丁君则成了刘痒痒的秘书。
两人先到一家偏远的生产队,找社员闲聊,把临近的另一家生产队的情况打听清楚,诸如生产队长的姓名,生产队有多少户人家,等等,然后,两人大摇大摆地向另一家生产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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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8 10:36: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5)
两人走进山冲,向社员打听:“刘队长住在哪里?”
社员告诉他们:“前面那户住瓦房的人家就是刘队长家。”
于是,两人朝刘队长家走去。来到禾场上,两人站住了,丁君清了清喉咙,朝屋里高喊道:“刘队长在家吗?”
一个黑瘦的男子走了出来,两手沾着鸡毛。
丁君厉声喝问道:“你就是刘队长?”
男子满脸堆笑,点头哈腰道:“我就是刘队长,你们是……”
丁君指着禾场中央的刘痒痒说道:“这位是常德地委派来的干部,来调查你们生产队‘瞒产私分’问题的。”
刘队长双手在围裙上搓了两下,迎上前去,握住刘痒痒的手说:“哎呀,常德城里来的大领导,稀客啊,快请屋里坐。”
刘痒痒看到周围涌上来许多社员,他十分严肃地把手从刘队长手中抽了出来,度着方步,跟刘队长进了屋。
刘队长堂客一脸惊慌地搬出椅子让两人坐。刘痒痒拖过椅子,并没有马上坐下来,丁君立刻在椅子上吹吹拍拍一阵,刘痒痒这才小心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丁君掏出笔和小本本,对一旁的刘队长说:“有人写信到常德地委告状,说你们生产队‘瞒产私分’搞了很多年了,常德地委特地派这位刘处长来调查核实。你今天要说实话,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下来。”
刘队长脑门上渗出了汗珠,他掏出“沅水”香烟给两人发烟,一边陪笑说:“两位大领导从常德下来,一路辛苦,现在到了吃饭时间,不如边吃饭边谈,怎么样?”
丁君望了刘痒痒一眼;刘痒痒不说话。
丁君干咳一声,说:“若是吃顿便饭,那也无妨,不过,我们肯定是要按照规定给你们留下饭钱和粮票的。”
听了这话,刘队长如释重负地笑了,他说:“哎呀,常德来的领导干部就是不一样,就是原则性强。”
说话间,有人提了两瓶酒走了进来,丁君一眼看出这是两瓶德山大曲。
刘队长介绍说:“这是我们队的李会计,我们生产队有没有‘瞒产私分’,他心里最清楚。”说完,他朝李会计使了个眼色。
李会计字斟句酌地缓缓说道:“要说我们生产队‘瞒产私分’的事……那肯定是……没有的。不过,有的社员对干部不满,私自写信到常德告黑状……那倒是有可能的……”
丁君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着。
刘痒痒注意到:刘队长厨房里炒菜的速度似乎突然之间加快了,好多妇女涌进厨房帮忙,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还有男人过来帮忙挑水,劈柴。社员们进进出出,猪油在辣锅上发出嗞嗞的声音,呛人的辣椒香气一阵阵飘过来。
刘痒痒的口水徒然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他有了讲话的冲动。于是,他翘起二郎腿,喷了一口烟,用地道的常德话说道:“‘瞒产私分’是什么行为?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严重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行为!如果每个生产队都‘瞒产私分’,还怎么支援世界革命?还怎么解放全人类?‘瞒产私分’,一旦发现,相关领导干部要开除党籍,要罢官坐牢!如果你们生产队真有这种行为,那么,常德地委的态度是旗帜鲜明的,那就是严惩不贷,决不姑息!”
说到这里,他突然站了起来,紧握右拳,向空中猛地一挥。
刘队长和李会计不由得抖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
“当然啰,”刘痒痒话锋一转,重新坐了下来,慢悠悠地说道:“如果是坏人搞破坏,或是右派分子私自写信诬告你们,那自然又另当别论。”
接着,他谈起了当今的大好形势,他说;“当前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五洲四海,革命风雷激荡,旧世界风雨飘摇,土崩瓦解,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王冠落地,山连着山,海连着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他从陈永贵副总理谈到西哈努克亲王,从亚非拉谈到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从长沙谈到常德,从武陵县谈到桃花源,总而言之,到处莺歌燕舞……
丁君在小本子上煞有介事地刷刷地记录着。
最后,刘痒痒神秘地向刘队长和李会计招手,让两人靠近他,然后,他附在两人耳边小声说道:“常德地委此次派我来调查,是特意避开了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的,是一竿子插到底的秘密调查。今后,你们不许向任何人提起今天我们来调查‘瞒产私分’的事,要切实做好保密工作,注意政治影响。”
刘队长和李会计频频点头。
刘痒痒又神情威严地补充道:“我警告你们:你们要是泄密了,你们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掉的!”
刘队长和李会计摸摸自己的脑袋,神情庄严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刘队长堂客走了进来,笑嘻嘻地请贵客入席。
刘痒痒和丁君走进厨房,发现厨房里空无一人,只有满桌子的菜在冒着热气。
刘痒痒指着桌上的菜,责怪刘队长说:“吃顿便饭就行了嘛,搞这么多菜干什么?你们这不是在逼我犯错误吗?”
刘队长说:“都是几样小菜,不成敬意。你们是常德城里的大干部,平时请都请不来哟。”
李会计准备拧开德山大曲的瓶盖,刘痒痒止住了他:“我们是下来搞调查的,不是来喝酒的。”
李会计望望丁君,又望望刘队长。
刘队长说:“无酒不成席,喝杯酒是应该的。”
李会计又准备拧开瓶盖,刘痒痒剑眉倒竖地说道:“我说了不喝酒就是不喝酒。”说着,他准备上前去阻止李会计,但马上又觉得这样做有失身份,便只好恶狠狠地瞪了丁君一眼。
丁君立刻冲过去阻止李会计说:“我们刘处长说一不二,你不要让他违反政治纪律。”
开始吃饭了,气氛变得轻松活跃起来,刘痒痒手持筷子,指点着桌上的一盘盘大鱼大肉,无限感慨地说:“现在,农民的生活还比较艰苦,你们能拿出这样的菜来招待我们,说明农民和干部的感情还是十分深厚的。”
他指着刘队长对丁君说:“作为领导干部,我们要善待农民,农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其实,农民‘瞒产私分’,也是迫不得已。农民也要吃饭啊,不能活活饿死啊!”
接着,他放下筷子,一声长叹:“唉,每当我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受难,我总是睡不着觉啊!”
刘队长和李会计大为感动,刘队长连连感慨道:“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就是不一样,能够理解我们农民的难处,真是农民的贴心人啊。不像那些乡下的土包子干部,为了自己升官,拼命搜刮农民的余粮,只为自己邀功,不顾农民死活。”
李会计举起筷子连连劝菜说:“来来来,吃菜吃菜。乡下没什么好菜,你们将就着多吃点。”
刘痒痒吃得不急不慢,始终保持着“刘处长”的架势。
丁君虽然也极力想控制自己的节奏,但总是忍不住夹菜太快,大吃大嚼,吃相难看,刘痒痒一次又一次地朝他使眼色,但收效不大;刘痒痒不得不在桌子底下不断地踩丁君的脚。
吃完饭,丁君拿出保密协议来,刘队长和李会计两人在协议上庄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丁君说:“按照财经纪律,现在,我把饭钱和粮票留下来……”说着,假装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钱和粮票。
说时迟,那时快,刘队长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按住了丁君的手,连连说道:“你们这样的大领导,从常德跑到我们这个穷山沟里来搞调查,吃顿便饭,如果还要让你们掏钱,这不是打我们的脸吗?将来,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要到常德去求你们办大事呢。”
丁君的手迟迟没有从口袋里抽出来,他说:“这合适吗?你们这样做,可是要让我们违反财务制度的哟,我们刘处长可从来没有吃饭不给钱粮的哟。”
说着,他抬起头去看“刘处长”,发现刘痒痒早已走到禾场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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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8 10:38: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6)

刘队长和李会计给丁君准备了一个蛇皮口袋,蛇皮口袋里装得满满的。刘队长对丁君说:“这是一点土特产,请你们城里人尝尝鲜。不要嫌弃。”
丁君背上这个沉重的蛇皮口袋,同刘痒痒一起踏上了归程。两人走出几里路远,来到一个僻静山坳,丁君忍不住打开蛇皮口袋,发现里面装满了腊鱼腊肉,他笑嘻嘻地对刘痒痒说:“你看,有了这几十斤腊鱼腊肉,我们今年可以过个肥年啦!”
刘痒痒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他若有所思地说:“农民太善良了,太好骗了,太容易上当了。”
“农民?”丁君朝地上啐了一口,指着刘痒痒骂道:“你这狗日的现在不就是农民吗?你还在演戏呀?你以为你真是刘处长啊?我告诉你:你不但是农民,你还是黑五类,是农民中的最低等农民!”
刘痒痒被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丁君又说:“你不要以为刘队长是什么善茬。我问你:为什么别的社员都住茅草房,只有他刘队长住瓦房?”
刘痒痒不做声。
丁君又说:“你如果是下放到刘队长这个生产队的右派分子,刘队长对你这个黑五类会不会心慈手软?”
刘痒痒不做声。
丁君又说:“你以为刘队长是白送你腊鱼腊肉?你没听见他说:将来,他还要到常德找你办大事呢。”
刘痒痒不做声。
看到刘痒痒被自己训得灰头土脸,丁君改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责怪刘痒痒:“德山大曲,这么好的酒,你为什么不喝?”
刘痒痒说:“喝酒误事,容易露馅。要是今年演砸了,明年春节怎么办?”
丁君踢了刘痒痒一脚,笑骂道:“你这狗日的右派分子,的确应该长期改造!”
刘痒痒问:“为什么?”
丁君说:“刚才你嘴里还在可怜农民呢,没想到你心里算计的却是如何常年骗农民!”

又是一个腊月到来了。
刘痒痒和丁君穿上中山装,来到一个偏僻的生产队行骗。
旧戏重新上演。
刚开始的情节与往年大致相同。
然而,在吃饭的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生产队的张队长和胡会计坚持劝酒,不喝不行,刘痒痒只好和张队长碰杯,干了一杯常德大曲。
张队长喝了酒之后,开始诉苦,他说——

今年,我们公社晚稻大面积遭受了钻心虫病,很多生产队颗粒无收,可我们公社新上任的杨书记为了邀功,硬说我们大队的晚稻亩产超过了800斤,超了《纲要》,跨过长江。既然丰收了,就应该向国家多交公粮,交了公字粮,交忠字粮,交了忠字粮,交奉献粮,交了奉献粮,交革命粮,交了革命粮,交余粮……交粮时还要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必须高举红旗,敲锣打鼓地把公粮送到粮站去,还要一路放鞭炮。
为了防止生产队瞒产私分,大队还派人来查仓库。为了凑足公粮,公社派出了催粮队,天天逼交公粮。催粮队提出的口号是:贫下中农留三日粮,黑五类任其自生自灭……
其实,我们生产队年年都是交公粮的先进单位,你看这墙上的奖状:公粮、忠字粮、爱国粮、支援粮、革命粮……但是,今年如果按公社杨书记规定的数额交公粮,我们生产队不仅黑五类会饿死,贫下中农也会饿死。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把来年的种子偷偷分给社员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瞒产私分。你们是常德来的大领导,你们给我们评评理……

说到这里,张队长失声痛哭起来,扑通一声给刘痒痒跪下了……

与张队长、胡会计签完保密协议以后,刘痒痒和丁君从张队长家里出来,准备离去的时候,另一个意外发生了:生产队的保管员到张队长家里来办事时,看见了刘痒痒,他突然大叫一声:
“刘开元,你怎么在这里?!”
刘痒痒心头一震,他莫名其妙地望着保管员。
刘痒痒本名刘开元,但自从他下放到桃花源以后,大家都叫他刘痒痒,连他自己都差点把他的本名刘开元忘记了。这个陌生人怎么能叫出他的名字?
保管员上前一把抓住刘痒痒的双手,激动万分地大喊道:“刘开元,你不认识我了?”
队长和会计也都疑惑地望着保管员。
丁君意识到了危险,他上前推了保管员一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这位是常德地委的刘处长,他是到你们生产队来搞秘密调查的。”
保管员却异常坚定地说:“刘开元,你就是烧成灰我都认得你,今天你千万别想走!”
丁君朝张队长使了眼色,张队长上前朝保管员骂道:“你狗日的在这里胡搅蛮缠干什么?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你怎么目无领导?”
保管员不肯松手,他笑道:“刘开元,你现在当上大干部了?应该应该!像你这样的人才早就该当大官了!当年我就预言,像你刘开元这样的人,将来一定了不起!现在你果然当官了!好啦,既然到了家门口,你一定要到我家去喝杯酒。”说完,他拖着刘痒痒往外走。
刘痒痒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认错人啦?你到底是谁呀?”
保管员猛地在刘痒痒身上擂了一拳,高喊道:“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一九五四年,你同常德汉剧团的名角李福祥、毛太满到汉寿县西洞庭湖建设工地演出的事,莫非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可记得清楚,当时,你演的一出戏叫《李逵装亲》,唱的是桃花山好汉周通想要强娶刘太公的女儿。李逵想阻止这门亲事,他穿着姑娘的衣服,坐进了花轿里。当时,那四个抬花轿的人当中,有一个就是我!”
“哦”,刘痒痒回想起来了,他说:“当时,李福祥、毛太满和我,我们三个人同时在三个地方演出,演员忙不过来,只好请了四个民工抬花轿。”
保管员又朝刘痒痒身上擂了一拳,笑骂道:“你狗日的现在才想起来吗?那时候,你唱戏好受欢迎啊!民工们都说:‘听了刘开元唱的《斩雄信》,我们挑土越挑越有劲。刘开元的喉咙好,唱得我们肩膀软绵绵的,挑一天土,肩膀一点都不疼。’你还记得吗?你在工地广播里唱《黄河》,挑土的民工说:‘刘开元的嗓子,响过九条冲。’民工们都被岳飞的精神所鼓舞,挑起土来跑得飞快。有一天晚上,你在土台上表演《桃花装疯》,有个民工个子矮,他用几根扁担搭了个架子爬上去看你唱戏,后来看得入了迷,从架子上摔了下来………”
保管员越说越起劲:“有一天晚上,你唱了花旦唱小生,唱了小生唱丑行。当你演完之后,台下几万民工一齐喊:‘刘开元,再来一个!’几万人的呼声,真比洞庭湖的波浪还汹涌啊…..”
刘痒痒一声长叹:“唉,想当年……”
丁君不敢让刘痒痒“想当年”,因为他看到有好多社员围了过来。他想把刘痒痒拉走,可保管员却死死抓住刘痒痒的手说:“今天你万万不能走!当年在西洞庭湖演出结束的时候,你请我们四个抬轿的民工喝酒,你给我们四个敬酒说:‘将来,我一定要请你们到常德大剧院看戏!’现如今,你当了大官,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刘痒痒尴尬地笑着,说:“我此次来这里,是有重要政治任务在身。下次,好吗?下次,我一定请你到常德大剧院看戏!你记住:我刘开元说话是算数的。”
保管员却不依不饶:“你上次说狗富贵,不相忘。如今狗都被杀光了,我还没有忘记你。你今天无论如何也得上我家喝杯酒再走。”
张队长和胡会计也加入挽留的队伍,他们拉住刘痒痒说:“刘处长,既然你和我们保管员交情这么深,你就到他家住一晚再走也不迟。”
看到周围的社员越聚越多,刘痒痒面有难色,他反复强调说:“我这次真的没时间。真的真的没时间。下次,好吗?下次,我请你们生产队的干部去常德大酒店喝德山大曲。或者,下次你们到常德地委去找我,找我很容易,就说找唱汉剧的刘开元,人人都知道刘开元住哪里。”
保管员决定退让一步:“你不去我家也行,不过,你今天必须在这里给我们唱一出《桃花装疯》,我最喜欢听你唱《桃花装疯》。”说着,他腾出一只手来,向四周的社员大叫道:“这位是常德地委的刘处长,他是我的老朋友。刘处长以前是常德汉剧团的名角啊!现在,我们请他给我们唱一出《桃花装疯》好不好?”
周围的社员们群情亢奋,纷纷鼓掌欢呼:“刘开元,唱一个!刘开元,唱一个!八个样板戏早就听腻了!给我们唱一个《桃花装疯》!”
丁君急得满头大汗。他知道,照这样发展下去,事情会变得不可收拾,他必须立刻采取果断措施。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大骂一声:“你们好大胆子,敢在这里唱封资修!看!民兵抓人啦!”
说着,一把拉过刘痒痒,两人飞起脚板,开始一路狂奔。
直到跑过了三座山,见后面无人追赶,两人才躲进一个草蓬里,停下来歇息。
丁君清点着蛇皮袋里的腊鱼腊肉,一边叹道:“看来,这出戏以后不能再演了,不然,我和你都得去坐牢房。唉,以后过年怎么办呢?”
刘痒痒半天没出声。
丁君扭头一看,发现刘痒痒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哀伤的神情。丁君陪他坐着,半天没有出声。当他再回过头时,发现刘痒痒的眼角竟然挂着泪珠!
丁君安慰他说:“你不要伤心。以后没有腊鱼腊肉,不照样过年?”
刘痒痒摇了摇头,说:“你不懂,我不是为腊肉伤心……”
丁君不再做声,他默默地陪刘痒痒坐着,两人无声地坐了好久,好久。
最后,丁君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好啦,该回家啦!”
刘痒痒也站了起来,准备动身。丁君发现,刘痒痒脸上的眼泪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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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8 10:39: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7)
两人沉默地走着。翻过一道岭之后,刘痒痒开始说话了,他叹气道:“我这一生,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啊。一九五四年,我在汉寿县西洞庭湖唱戏,那时候的日子多好,能唱戏,能吃饱饭。”
丁君说:“是啊,那时候不搞运动,不愁吃。”
刘痒痒又说:“一九五八年以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丁君说:“一九六零年更难熬。”
刘痒痒又说:“唉,一九五四年,美好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总是那么让人怀念。”
丁君说:“是啊,一九五四年的确值得你怀念。不过,依我看,一九三四年更值得你怀念。”
刘痒痒扭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丁君:“为什么?”
丁君说:“一九三四年,你在你娘肚子里做胎儿的那十个月,你不但不愁吃,还不愁穿呢。”

两人转过一个山坳,刘痒痒忽然发现远处有一条小溪,
两岸桃林茂密。小溪的上游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洞口。刘痒痒对丁君说:“你看,那个地方有点像我们的桃花源。从那个洞口可以走进去吗?”
     丁君说:“可以。洞里面有一村子,是个麻风村。”
     刘痒痒问:“什么是麻风村?”
     丁君说:“村里全都是麻风病人。得了麻风病,病人要脱眉毛,掉鼻子,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往下落,手上的肉掉光,变得像鸡爪;脸上的肉掉光,只剩下白骨。这种病易传染,只有和病人有肌肤接触,或是沾上病人的口水,就会感染上麻风病。武陵公社把麻风病人集中安置在这个村子,就是怕传染。”
刘痒痒说:“走,我们去麻风村看看。”
丁君说:“你不怕传染?”
刘痒痒说:“怕个卵。”
两人从山路拐向小溪,沿着小溪蜿蜒上行,不久,就来到了那个山洞。两人穿过山洞,顿觉豁然开朗,一个小山村展现在眼前。山冲的中间,水田一丘连着一丘,已经收割过的稻田里,禾蔸一行行,一列列,整齐地排列着,一群鸡鸭正在田里觅食。田埂上矗立着一座座稻草堆积起来的草垛。山冲的两边都是桃树和竹林,几间茅舍掩映在桃树和竹林之间。
刘痒痒和丁君小心地走近一间茅屋,发现房子的四周用篱笆围了起来。两人只能隔着篱笆向里探望。很快,从茅屋里窜出来一条狗,朝他们汪汪叫。随后,茅屋的主人走了出来。
刘痒痒发现这个,这个麻风病人的样子并不可怕:他没有眉毛,手臂上有几块皮肤脱落,但整只手基本上是完整的。
麻风病人见到刘痒痒和丁君,大吃一惊,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刘痒痒说:“我们是从桃花源来。”
“桃花源?”麻风病人一脸疑惑,说:“没听说过。你们不怕传染麻风病?”
刘痒痒说:“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麻风病人问:“你们吃饭没有?要不要进来坐坐,吃了饭再走?”
刘痒痒望了丁君一眼,丁君朝他使了个眼色。
刘痒痒问:“你住在这里多久了?习惯吗?”
麻风病人说:“我在这里住了八九年了,住在这里蛮好,有什么不习惯?我在山坡上种了红薯、包谷、高粱,在田里种上水稻,想吃杂粮就吃杂粮,想吃白米饭就吃白米饭。”
丁君忽然听到几声猪叫,便问:“你还养了猪?”
麻风病人说:“我在山沟里养了两头猪。”
丁君问:“你不用交‘任务猪’?”
麻风病人笑了,说:“我敢把猪送过去,可食品站也不敢收呀。”
刘痒痒问:“你们在田里养了这么多鸡鸭,不怕割资本主义尾巴?”
麻风病人轻蔑地撇了撇嘴:“工作组敢到这里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吗?”
麻风病人又得意地补充了一句:“只要他们敢来,我只消向他们吐口水,他们就会吓得屁股尿流。”
沉吟片刻,刘痒痒问:“你是什么成分?”
麻风病人有些羞涩地笑了,说:“我是地主。”
刘痒痒问:“你的家人呢?”
麻风病人沉默好一阵,才缓缓说道:“我有一儿一女,儿子当兵去了,女儿嫁到外地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堂客。每次开斗争大会,她都要挨批斗。她想不开,自己上吊死了。”
刘痒痒和丁君不免一阵叹惋。
两人准备离去的时候,这个麻风病人忽然十分恳切地叮嘱二人说:“切记切记:麻风村里的事,不值得跟外面的人说”
刘痒痒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离开了麻风村,刘痒痒和丁君又开始往桃花源里赶。两人一路走,一路叹惋:
“哪里是桃花源?麻风村才是真正的桃花源,真正的世外桃源。”
“一个黑五类,活得好自在!”
“不用交公粮!”
“不用交‘任务猪’!”
“不用上政治夜校!”
“不用听现话!”
“不用割资本主义尾巴!”
“不用担心盗贼土匪光顾!”
“麻风病人生活最幸福!”
“麻风病人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
“他为什么活得这样自由自在?”
“因为人人都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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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15 10:28: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桃花


桃花十七岁了,转过年头,到明年的秋天,桃花就满十八岁了。桃花源的姑娘,到了十七岁就该定亲了,到了十八岁就该出嫁了。
桃花长到十七岁,出落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了。武陵公社那个赶脚猪的杨老倌,在桃花源的田埂上遇到桃花时,忍不住喝停了脚猪,停下来吸了袋旱烟。望着远去的桃花的背影,他忍不住问从他旁边走过的丁牛堂客:“满婶,这是谁家的妹子?”
满婶说:“这是夜郎婆的女儿桃花呀,你以前没见过她?”
杨老倌说:“嗨,我赶着脚猪走遍了武陵公社的大小山冲,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乖的妹子。”
他赶着脚猪重新上路了,走了一段路,满婶听见他大声责骂他的脚猪:“你老回头看什么?这么乖的妹子,难道会轮得上你同她搭脚不成?”
桃花源人在生产队里出工的时候,谈论得最多的就是桃花。
丁红说:“你们说说看,如今的桃花同当年的李兰花哪个乖些?”
丁君说:“论长相、身段,她们两个有得一比,不过,桃花的皮肤比李兰花黑。”
丁牛说:“一个是在常德城里吃白米饭长大的,一个是在桃花源里吃红薯长大的,白米饭和红薯,哪个白?”
高德英说:“也不全怪红薯。丁兵的女儿丁梨花不也是吃红薯长大的吗?她不照样白?”
接下来,桃花源人议论的话题就是:像桃花这么乖的妹子,她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兰花曾经问夜郎婆:“夜郎婆,你的女儿桃花放了人家没有?”
夜郎婆说:“还没呢。”
李兰花说:“夜郎婆,听我一句劝:无论放什么人家都好,一定要放一个成份好的人家,你看我,嫁给一个黑五类,这一辈子都在给刘痒痒揩屁股,永远也揩不干净。”
满婶也曾问夜郎婆:“夜郎婆,你的女儿桃花打算放一个什么样的人家?”
夜郎婆说:“桃花源里的作田人,还能放什么好人家?春荒时有红薯吃的人家,就是好人家。”
桃花源人对夜郎婆的这句话都深表怀疑。
满婶说:“你们等着看吧,像桃花这么乖的妹子,至少也能嫁到公社去吃白米饭,怎么可能嫁到桃花源里吃红薯?”
王娇说:“就是呦。幸福大队的荷花妹子,远没有桃花长得乖,不也嫁给了公社伍书记的侄儿,调到公社当上了广播员?”
在桃花源里,最关心桃花婚事的,莫过于罗肤了。罗肤和桃花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罗肤总是反复追问桃花:“桃花,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最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桃花说:“我娘说了,春荒时能吃饱红薯的人家,就算不错了。”
罗肤啧啧地咂着嘴,无限惋惜地说:“你的眼光怎么跟萤火虫一样,只能看到一米远的地方?你的眼光不要说望到武陵县城,起码也该望到武陵公社吧?”
桃花说:“我娘说了,女人就像树上的桃子;桃子熟了,最后被什么人摘走,那都是听天由命的事,哪里由得了桃子?”
罗肤说:“一个女人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总是要挑一挑的,不然,将来后悔一辈子。唉,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刚跳出狼窝,又跌入虎口,再怎么挣扎,还是落入了桃花源。桃花,你跟我不同,你一定要嫁一个从麻袋里舀米煮白米饭吃的人,千万不能嫁一个吃红薯的男人。”
桃花说:“谁不想吃白米饭?只是,都不嫁作田人,作田人就不讨堂客了?”
罗肤说:“你跟别人不同,你有资本:你山歌唱的好。”
桃花说:“唱山歌也算本事?桃花源里,哪个妹子不会唱山歌?”
罗肤说:“你长得乖。”
桃花说:“我的皮肤黑得像牛屎,哪个男人会喜欢?”
罗肤想了一下,然后说:“其实,桃花源小学那个长沙知青陶慕源就喜欢你。你相信我吧,那个陶慕源迟早会回长沙去的。你要是嫁给他,将来你不但跳出了桃花源,你还跳出了武陵公社,跳出了武陵县,跳出了常德,跳到省城去了......据我看,那个陶慕源对你有那个意思,你看,他到大队当了小学老师,还不是经常来找你?”
桃花说:“我爹说了,鹅卵石虽然看起来同鸡蛋差不多,但鹅卵石就是鹅卵石,鸡蛋就是鸡蛋;鸡蛋只能跟鸡蛋滚在一起,鸡蛋不能跟鹅卵石滚在一起。”
罗肤说:“你长得这么乖,要是嫁个吃红薯的男人,你不觉得太委屈了自己吗?“
桃花没有做声,她想起了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女人哪,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吃苦的。”
母亲在桃花很小的时候就给桃花唱夜郎古歌。夜郎古歌里的女人都长得像仙女,她们都曾苦苦挣扎过、抗争过,但是,她们的结局大都很悲惨。于是,桃花从小就认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命苦的。就拿桃花源来说吧,李兰花不是长得像仙女吗?罗肤不是“千年新娘”吗?可结果又如何呢?
桃花从小对生活就没有太多的奢望,她觉得嫁给一个作田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向媒婆到桃花家里来了。
当时,桃花和母亲正在吃午饭。
向媒婆进门时,对夜郎婆说:“夜郎婆,听说你留的苦瓜种子不错,我来跟你讨几颗苦瓜种子。”
夜郎婆放下手中的碗筷,搬来一把椅子请向媒婆坐。向媒婆手扶着椅背,连连说:“不坐不坐,我这就走,我屋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呢。”
可她并没有走,而是盯住桃花看。
桃花正在吃红薯丝饭,她被向媒婆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向媒婆对夜郎婆说:“夜郎婆,你看看桃花吃饭的样子,你看看桃花拿筷子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桃花源人吃饭的样子,倒像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吃饭的样子。夜郎婆,我说的话错不了:你女儿天生是吃白米饭的命。”
桃花羞涩地笑了笑,继续往嘴里扒着红薯丝饭。
夜郎婆说:“向媒婆,你莫讲天话,像我们这样的作田人,哪有吃白米饭的命?”
向媒婆说:“那可不一定,我看桃花就有吃白米饭的福相。她才十七岁呢,说不定从明年起,她就可以天天吃上白米饭呢。”
夜郎婆说:“要不,你也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一碗我们的红薯丝饭?”
向媒婆说:“我这就走,这就走。我屋里还有一大摊事等着我呢。”
可是她并没有走。
她扶着椅背叹气说:“唉,我们桃花源这个鬼地方,一年四季都离不开红薯。每次到庙里烧香,我都会跟菩萨说:菩萨啊,来世你不要让我投胎到桃花源啊,我一生浪迹江湖,想做尼姑都做不成,只能呆在桃花源里做个公社社员。桃花呀,你现在到了一生的关键时期,千万不能出错,一步错,步步错。昨天,我在跃进公社认下的那个干妹妹来看我,她跟我说起跃进公社的刘书记娶儿媳妇的事。啊呀,刘书记娶儿媳,那可不得了,十斤的棉被有五床,东洋的褂子有八件,手上的镯子有半斤重,耳朵上的银耳环叮当响,五里以外都听得见,手锍放得连武陵县城都听得到,迎花轿的队伍有十里长,沅河戏唱了三天,渔鼓唱了两晚,傩戏演了一整天……阿呀,真不知是谁家的妹子能有这么好福气。能嫁到刘书记家,等于嫁给城里人了,一辈子都能吃上白米饭了。”
夜郎婆问:“你那个干妹妹过来看你了?”
“是呀,我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过来看我。”向媒婆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又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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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15 10:2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2)
我在跃进公社认的那个干妹妹叫细花,今天一大清早,细花到桃花源里来看我,她给我说起向阳公社的陈书记嫁女的事。陈书记嫁女那天,把他老家那个生产队的社员全部接到公社食堂吃喜酒,酒席摆了八十多桌,每个桌上都是清一色的白米饭。陈书记的白米饭是用甑蒸的钵子饭,钵子饭一摞一摞地堆在地上,想吃几钵就吃几钵。桌上的菜我就不细说了,鸡鸭鱼肉,哎呀,听细花一说,我就不停地流口水。
社员们都说:“活了一辈子,只有赶上陈书记嫁女,才让我们尝到了共产主义的滋味。要是陈书记天天嫁女就好,那我们就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
吃完了送亲席之后,便是送花轿。向阳公社有两个大队的社员都放假了,不用出工了,都来给陈书记的女儿送花轿,每个社员记十个工分。送亲的队伍排了十里路长,社员们一路走,一路唱《哭嫁歌》,一边唱,一边跺脚,歌声传到了沅水河边,跺脚的扬尘飞到了九霄云外,哎呀,真是地动山摇……

向媒婆又从椅子上起身,手足舞蹈地说——

我那个干妹妹细花是向阳公社水口大队龙泉生产队的社员。在参加完陈书记嫁女的喜宴后不久,有一天,龙泉生产队的队长来找细花,他跟细花说:“你到生产队的政治夜校去一趟,我们大队的吴书记在那里等你。”
细花急匆匆赶到政治夜校,看见水口大队的吴书记正坐在凳子上抽烟。
吴书记一见细花,就问:“你在武陵公社的桃花源生产队是不是拜认了一个干姐姐?”
细花说:“是呀,我那个干姐姐叫向媒婆。”
吴书记说:“听说桃花源里有个叫桃花的妹子,人长得乖,山歌也唱得好?”
细花说:“是呀,听我干姐姐向媒婆说,桃花长得像仙女,唱歌比百灵鸟还动听。”
吴书记说:“你赶紧去你干姐姐那里一趟,打听一下,看看桃花放了人家没有。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很紧迫,这两天你不用出工了,专心打探这件事,生产队给你记二十个工分。”
水口大队的吴书记怎么会知道我们桃花源里有个仙女叫桃花?细花后来打听清楚了,原来这事还要从武陵公社那个赶脚猪的杨老倌说起。
有一天,杨老倌把脚猪赶到了石岩生产队。在一条田埂上,迎面走来了石岩生产队的一队妇女。
妇女们见了杨老倌那头高大的架子种猪,都纷纷下到水田里,给种猪让路。其中一个堂客笑着问:“杨老倌,你这个跛子真是威风八面,你走到哪里,都是别人给你让路。我问你:你这头种猪有没有给哪个女人让过路?”
杨老倌说:“我这头种猪天不怕地不怕,就是遇见了母老虎,它也敢扑上去搭脚。它只给一个女人让过路,那就是桃花源里的桃花妹子。”
堂客们听了这话,都惊叫起来:“啊哟,桃花源里的桃花妹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杨老倌说:“桃花妹子人长得乖,山歌唱得好,我这头种猪在田埂上要是遇上桃花,它两条前腿发软,卟嗵一声滚到田里,然后跪在那里等桃花先走。”
听了杨老倌的这番话,堂客们都哈哈大笑。
这群堂客中有一个人叫何姑,何姑的娘家在向阳公社水口大队。几天后,何姑回娘家去参加她一个侄子的婚宴。在婚宴上,何姑便把赶脚猪的杨老倌的话学给客人们听,客人们听了都哈哈大笑。
这些哈哈大笑的客人当中,有一个便是水口大队龙泉生产队的孙队长。
两天以后,这位孙队长去水口大队开会。开完会后,水口大队的吴书记请生产队长们吃猪脚。在猪脚席上,孙队长拿起一只猪蹄,忽然想起了何姑学过的杨老倌的笑话,便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这只猪脚,有没有跪过桃花源里的桃花妹子呢?”。
吴书记就坐在孙队长旁边,他听孙队长说得没头没脑,便叫孙队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个清楚。
座中人都把孙队长的话当笑话听,可是吴书记却把孙队长的话记在了心里。
这是因为,吴书记这段时间碰上了一件烦心事,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把向阳公社的陈书记得罪了,陈书记指着吴书记的鼻子骂他:“你这个傻卵,连官帽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掉的。老子打个喷嚏,就可以把你头上的乌纱帽吹走!“
吴书记很紧张,他想讨好陈书记,同陈书记缓和关系,可是陈书记油盐不进,见了他总是铁青着脸。有人就给吴书记出主意说:“陈书记那里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你何不曲线救国,去讨好陈书记的儿子陈山歌呢?陈书记把他这个儿子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贵,你把陈山歌摆平了,还愁陈书记跟你过不去吗?”
陈山歌是陈书记的独子,在向阳公社武装部当副部长。
这位陈山歌平日里有两大爱好,一个是背着枪四处打猎,另一个是听山歌。陈山歌今年二十四岁了,还没结婚。到陈书记家说媒的人把门槛都快踏平了,可是陈山歌一个也没看上。陈山歌眼界高,他看得上的妹子要符合两个条件:一要长得乖,二要会唱山歌。他曾放言:“整个向阳公社的妹子当中,没有一个入得了我的法眼!”
现在,吴书记打听到了桃花源里有个桃花妹子,人长得乖,又会唱山歌,他就要抓住这个机会,想给陈山歌做这个媒。他派我的干妹妹到桃花源里来打探你们的口风。
夜郎婆,这门亲事虽说是吴书记为了讨好陈山歌才提出来的,但这位陈山歌确实是个不错的好后生,长得蛮客气,跟椿树一样,又高又直,见了社员都是笑嘻嘻的,和和气气,一点架子也没有。他如今当的是武装部副部长,管的却是部长的事,干起工作来,那可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若要说起他将来的前途,当个公社书记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桃花嫁给他,这一辈子白米饭想吃多少有多少,算是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人前人后享尊贵。
自从吴书记跟陈山歌提起桃花后,陈山歌欢喜得不得了,当时就恨不得跑到桃花源里来见桃花。
吴书记就对陈山歌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桃花妹子好比山里的白鹭鸶,你追得太急了,她反而飞走了。你要是有诚意,那就要按桃花源的规矩来,一步一步地走,相亲、探家、落定,一步也不能少。”
陈山歌向吴书记保证:桃花若是嫁给他,以后就不用日晒雨淋地在田里劳作了,到小学教书,或是到公社当广播员,两样工作随她挑。
吴书记说:“桃花最喜欢看电影,你就让她当电影放映员好了。”
陈山歌说:“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桃花,你听听,白米饭在等着你吃,电影放映员在等着你当。女人一辈子,还有什么可求的?你要是愿意,就点个头,我好去给细花回个话,细花好去给吴书记回个话,吴书记好去给个话陈山歌回个话。我的意思是,你和陈山歌先见个面,要是你们双方都满意,你和你娘就到陈山歌家里去探家。探家过后,陈山歌就到你家来落定,然后择定吉日结婚,这桩亲事就算大功告成了。这门亲事要办成了,我向媒婆脸上也有光彩了,让桃花源的妹子嫁到公社书记家里去,这么光彩的姻缘线我还是头一回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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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15 10:30: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3)
桃花源人很快就知道陈山歌的事迹了,出工的时候,丁君就说:“我早就看出来了:桃花天生就是吃白米饭的人。像她这么乖的妹子,要是一辈子留在桃花源里吃着红薯,天理不容!”
丁红说:“从秦朝到如今,桃花源里从来就没出过什么人物,就连当兵的,也只出了一个丁兵。丁兵光着两粒卵子去当兵,又光着两粒卵子回到桃花源,在部队里,连个班长都没混上。桃花这回为我们桃花源人争光了。”
满婶说:“桃花嫁给陈山歌,陈山歌将来要是当了公社书记,说不定会调到我们武陵公社来呢。到那时,谁还敢欺负我们桃花源人?”
李兰花说:“陈山歌年轻有为,前程似锦,他将来说不定会当武陵县的县委书记呢,到那时,我就去求桃花,让她给陈山歌吹吹枕头风,让陈山歌想办法把我们两公婆调回常德汉剧团去唱戏。”
罗肤天天往桃花家里跑。她喜形于色地对桃花说:“你看看,我早就说过嘛,会唱山歌是你的资本嘛,这不,你的知音找上门来了。桃花呀,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呀,你可一定要好好把握呀。”
桃花心里有点乱,她还没有给向媒婆回话,她还没有决定要不要跟陈山歌见面。
她对未曾谋面的陈山歌感到好奇:这个陈山歌,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真的这么喜欢听山歌吗?他喜欢听什么样的山歌呢?他听了我的山歌,要是不满意可怎么办呢?现在桃花源里已经传得风风雨雨,好像她已经嫁给了陈山歌,好像她的丈夫陈山歌已经当上武陵公社的书记,或是当上了武陵县的书记似的。
她有点恨那个赶脚猪的杨老倌,恨向媒婆,恨陈山歌,恨他们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让她担心自己收不了场。不过,她一想到陈山歌拍着胸脯保证让她当上电影放映员,她心中又会涌上一阵甜蜜的暖意。
桃花的父母没有逼迫桃花。向媒婆在田埂上遇到夜郎婆,便问:“夜郎婆,上次跟你说过的陈山歌的事,你想好了没有?”
夜郎婆说:“女儿的终身大事,由她自己作主。桃花还没想好呢,陈书记那样的人家,我们怕是高攀不起。”
罗肤也劝桃花说:“你怕什么?不就是同陈山歌见个面,看一场电影嘛。你要不嫌弃,我陪你一起去看电影。你们两个人见了面,要是陈山歌没看上你,我就帮你编许多陈山歌的坏话,这样,你在桃花源人面前也不会丢面子。”
看见桃花不出声,罗肤又说:“你放心,只要陈山歌在放电影的操场上看见你,他一定会迷上你,如果你不喜欢他,就回绝他,这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桃花又想了一会,才说:“如果我们两个都看上了对方,那我就嫁到他家去?”
罗肤说:“是呀,嫁给自己满意的男人,这不是天下女人最盼望的事么?”
桃花说:“我嫁到他家,顿顿都吃白米饭,还经常出去放电影?”
罗肤说:“是呀。以后看电影,我就坐在你的放映机旁边,一边看你放电影,一边听你讲你在陈山歌家里吃白米饭,吃鸡鸭鱼肉的味道,那情景实在太美妙了!”
桃花不出声了。罗肤看见桃花脸上忧愁的神情,不禁扳住桃花的肩膀问:“桃花,你怎么啦?”
桃花若有所思地说:“我害怕。”
罗肤问:“你害怕什么?”
桃花说:“我们桃花源的人,世世代代都吃红薯,世世代代都在田里劳作,突然有一天,我一个人跟你们大家都不一样了,天天吃着白米饭,却什么事也不做,只是到了晚上才出去放一场电影。你说,这会是真的吗?这会不会是做梦呢?这个好梦做完了,接下来会不会是一场特别可怕的噩梦呢?”
这一回,轮到罗肤不出声了。罗肤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她的一生不正像桃花说的那样吗?

桃花最终还是同意去跟陈山歌见一面,看一场电影,因为在外面搞副业的父亲姜央回家了。姜央对桃花说:“你去同陈山歌见一面也无妨,要是没看上他,回绝他就是了。陈山歌是向阳公社的,他向阳公社的武装部管不到我们武陵公社,你不用怕。”
桃花一向比较敬重她的父亲姜央。既然父亲说了见一面无妨,那就先去见一面再说吧。
桃花要在罗肤的陪同下,去看一场特殊的电影了。她曾经同罗肤在一起看过无数的电影,不过,她们以前看电影,是为了看银幕上的人。而这一次,却是为了看银幕下的人,看那个武装部的副部长陈山歌,也为了让陈山歌看她。
那个武装部的副部长陈山歌是个是什么样的人呢?桃花有点害怕。桃花从小害怕武装部的人,武装部的人是管民兵的,是拿枪杆子的,是抓坏人的。
每次到大队、公社参加批斗大会,桃花发现武装部的人很威风。当大会主持人高声宣布:“把黑五类押到台上来!”的时候,武装部的人就会威风凛凛地带着民兵,把黑五类押到台上去。
桃花源人最怕武陵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只要娄部长到桃花源里来,地主崽子宋春、上中农丁君、右派分子刘痒痒就会很紧张,好像大祸临头一样。桃花源里的贫下中农也怕娄部长,怕他把他们捆起来,送去学习班,关小黑屋。因为害怕娄部长,也就连带着害怕娄部长手下的人,桃花源大队的民兵连长丁兵就是娄部长手下的人,桃花源人也怕丁兵。
幸好有罗肤陪在桃花身边。
为了看这场特别的电影,罗肤特意买了两节新电池,特意穿上了她那件最鲜艳的红衣服。
为了及时赶到向阳公社,罗肤老早邀桃花上路了。桃花和罗肤走在山路上,太阳还没落山,阳光普照,可罗肤仍然打开了手电,照着桃花脚下的路。
山路上的行人看见这一幕,都大为惊讶。一个打着赤膊、汗流浃背的壮汉,正坐在一架堆满麻袋的独轮车旁歇息,他忍不住心疼地对罗肤说:“你这位大姐呀,人倒是长得乖,就是眼睛有点毛病,唉,真是可惜了一张好脸!”
罗肤恨恨地瞪了那位壮汉一眼,骂道:“你狗眼看人低,有眼不识泰山!你知道我是在给谁照路吗?我是在给桃花源的菩萨照路呢,桃花源里有好多受苦受难的人,都在等着这位菩萨拯救呢,她要是磕坏了碰坏了,你这个有眼无珠的家伙担当得起吗?”
壮汉把目光从衣着艳丽的罗肤身上,转到了桃花身上,他看到身着蓝印花布的桃花气定神闭、慈眉善目的样子,他用土布褂子揩了一把脸,眨巴着眼睛说道:“你还别说,你旁边的这位妹子还真有观音菩萨的样子。”
说完,他推起独轮车,吱吱呀呀地往前走去。
其实,桃花心里很紧张。罗肤知道她紧张,就说:“桃花,唱几首山歌吧。”
桃花没有开口唱山歌。她正在想山歌的事:今晚到了向阳公社中学的操场上,陈山歌见了她,会不会听她唱山歌呢?是当着那些看电影的观众唱,还是单独唱给他一个人听呢?要是她一紧张,唱不出山歌,那该如何是好呢?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翻腾,急得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连手掌心都湿了。
罗肤看了桃花一眼,伸出手来,握住了桃花汗津津的手。罗肤说:“男人都一个德行:他要的东西,你不能给得太痛快,他太轻易得到了,就不会珍惜。就说今晚见面吧,如果陈山歌叫你唱山歌,你千万不能唱,他拿枪逼着你,你也不能唱。凭什么他叫你唱山歌你就得唱山歌?他是《洪湖赤卫队》里的彭霸天吗?你是那个卖唱的妹子吗?只要他一声吩咐,你就得唱:‘月儿高高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今天晚上,如果他陈山歌扮演的是张副官,那你扮演的就是韩英;如果他陈山歌扮演的是彭霸天,你扭头就走,这辈子再也不要见他!”
罗肤的话让桃花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罗肤提到了韩英,韩英给了桃花胆量。小时候,桃花独自一人看完电影回家的时候,她常常唱韩英的那些唱段给自己壮胆,她最常唱的就是那一段“为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
桃花忍不住唱起了韩英的唱段,罗肤也跟着唱了起来,她们唱完了韩英又唱吴琼花,唱完吴琼花又唱喜儿,唱完喜儿又唱江姐。山路上风尘仆仆的行人纷纷停下了脚步,朝她们指指点点,回巢的鸟雀们在她们头顶上盘旋,跟着她们前行。
唱累了以后,两人开始讨论,讨论这些电影里哪个男人长得客气,哪个女人长得乖。后来,她们的讨论集中到了这些电影里的女人,哪个女人命最好,如果上天能让她们选择的话,她们最愿意成为电影里的哪个女人。
罗肤问桃花:“桃花,你说说看,你最想成为电影里的哪个女人?韩英、吴琼花、江姐、喜儿,你选哪个?”
这个问题让桃花十分为难,桃花觉得电影里的女人们要么是女英雄,要么是年纪轻轻就死了,要么一生过得很悲惨,桃花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她只想做一个平常的女人,过平常的生活,可是电影里没有这样的女人,没有这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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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15 10:31: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4)
桃花在她看过的电影里反复挑选,既挑不出一个她满意的女人,也挑不出她满意的一种生活,于是,她只好把这个难题抛给罗肤,她问罗肤:“你说说看,你想成为电影里的哪个女人呢?”
让桃花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同样把罗肤难住了。罗肤皱起眉头,一路走,一路掰着手指,历数电影里的女人,嘴里念叨着:“这个不行,这个是女革命家,在牢房里受尽酷刑。我当不了女革命家,我受不了酷刑,烧红的烙铁一靠近我,我马上就会投降的……这个也不行。这个是女英雄,可她二十出头就被杀害了,我不想那么年轻就死去……这个也不行,这个人寿命倒是长,可她从二十八岁就守寡,一直守到七十八岁,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最后,罗肤叹了口气,说:“桃花呀,我和你都是痴心的傻瓜,我们两个经常看电影,谈电影,为电影着迷,到今天我才发现,这些电影里的人,电影里的事,跟我们桃花源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说说看,到底我们两个人是假的,还是电影里的人是假的?”
桃花安慰罗肤说:“你别灰心,再仔细想一想,总会找得到一个与你对得上的人的。”
罗肤歪着脑壳,又开始回忆起电影中的人物,嘴里又开始念叨道:“这个不行,这个是穿旗袍的,我罗肤永远没有穿旗袍的命……这个也不行,这个嫁给了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我要是也跑到台湾去,我娘的眼睛都会哭瞎……”
经过千挑万选,最后,罗肤勉强选定了《白毛女》中的喜儿。她跟桃花解释说:“我同喜儿的命运很相似。喜儿受地主的压迫,失了身,我受文书记的压迫,失了身。喜儿后来的命运还不错,大春带着八路军拯救了喜儿,打到了黄世仁,从此,喜儿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希望我也能遇上一个拯救者,为我报仇,打倒文书记,让我后辈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可是,桃花却对罗肤说:“你不要选喜儿,喜儿不好。”
罗肤说:“其他的女人跟我沾不上边,只有喜儿跟我有点像。”
桃花说:“喜儿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有什么好看?”
罗肤说:“喜儿回到村子里,天天能吃上盐了,她的头发会重新变黑的。”
桃花不作声了,低头朝前走。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罗肤:“你说说看,喜儿最后会嫁给谁?”
罗肤说:“当然是嫁给大春呀。还能嫁给谁?”
桃花问:“要是大春不愿意娶喜儿呢?”
罗肤说:“你真是问得奇怪!大春为什么不愿意娶喜儿?”
桃花说:“我娘经常给我讲夜郎国的故事。在夜郎国,一个姑娘要是失了身,她是嫁不出去的,要么被沉潭,要么被卖身为奴仆。”
罗肤说:“喜儿不是生活在夜郎国呀,她是生活在解放区啊。”
桃花说:“喜儿被黄世仁糟蹋过,这是村子里人人都知道的事,大春还会愿意娶喜儿吗?大春不愿娶,别的男人又会愿意娶她吗?她的后半生会过得好吗?”
罗肤不作声了。
两人继续赶路。不过,气氛突然变得有点沉闷了,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了。
她们转过两道弯,翻过三座山,向阳公社便近在眼前了。两人不再唱歌,不再讨论电影里的人物,桃花的心情又开始紧张起来了。在经过一片杉树林的时候,桃花对罗肤说:“我想到杉树林里去解个小手,你在路边等我一下。”
没想到罗肤说:“我也想到杉树林去解个小手,我们一起去吧。”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两人从山路上往杉树林里走,走进树林,树林里更加昏暗了。走到一处杂草较多的地方,罗肤停了下来,对桃花说:“你就在这里解手吧。”说完,她用手电照着桃花。
桃花有些难为情地问:“你这样照着我干什么?”
罗肤说:“照着你解手呀。”
桃花问:“那你干什么来了?”
罗肤“哦”了一声,说:“我也是来解手的。我们一起动手脱裤子解手吧。”
两个人蹲下来,相距不到五米远。罗肤手中的手电没有闲着,她用手电照桃花的左边,右边,照桃花头顶上的树枝,照桃花身后的草蓬,照得桃花心里慌慌的。
桃花问:“你四处乱照什么?”
罗肤笑了,说:“你放心,不该照的地方我是不会照的。”
一阵山风吹过来,树林里传来唦唦的响声。
罗肤说:“我只是担心从什么地方窜出一只兔子,或是松鼠,吓到你了。”
桃花问:“那你怎么不照照你的身后?”
罗肤说:“我一个老堂客,怕什么?”
桃花内心猛然涌起一阵感动。她垂下眼,望着地上的草丛。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罗肤,我刚才不该说喜儿嫁不出去,或许,大春不会介意……”
“怎么不会介意?”罗肤打断桃花说,“就算他嘴上说不会介意,心里也会总有一根刺扎在那里。当初,向媒婆把我介绍给丁忍的时候,丁忍嘴里说不介意我过去的事,可那根刺一直扎那里,什么时候碰到那根刺,他就会疼;他一疼,他就会拿我出气……”
一阵更大的山风吹过来了,树林里又响起了飒飒的松涛,松涛一浪一浪地从她们两个人之间呼啸而过。两个人就这样蹲在地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舍不得站起来。
过了好久,罗肤忽然叹了口气说:“如今你也要嫁到向阳公社去了,你一走,从此以后,我在桃花源里,再也找不到一个说知心话的人了。”
桃花的鼻子有些酸,嘴里说:“那还是没影的事呢。”
罗肤说:“这是迟早的事。你不嫁给陈山歌,也会嫁到别的地方去,反正你迟早会离开桃花源的。”
两人就这样蹲着,聊了很久,直到两人的腿发麻,两人才站起来,继续赶路。
两人从树林里走出来,才发现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放眼望去,远处的青山、茅舍在薄暮的雨雾中,变成了隐隐约约的小黑点。
罗肤说:“下雨了,不知道今晚的电影还会不会放映。”
桃花说:“不放正好,我现在就想回桃花源了。”
罗肤说:“你别说傻话了,向媒婆和陈山歌这会儿正在向阳公社中学的操场上等着你呢,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呢?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啊。”
两人爬过一个山坡,来到一条小溪边。小溪并不宽,上面架着一条用两根枞树并列搭成的小桥。桥太窄,罗肤和桃花不能同时过桥。
桃花说:“枞树上滑溜溜的,我不敢走。”
罗肤说:“我在桥边用手电照着你,你慢慢走。”
桃花说:“你先过桥。”
罗肤轻轻松松地从桥上走过去了。
轮到桃花过桥了。
罗肤用手电照着桃花过桥。桃花上桥了,罗肤在桥的那边说:“桃花,不要望桥的下面,只管往前走。”
桃花反而紧张起来,她看着脚下的枞树,从枞树缝里可以看见桥下的溪水在哗哗地流。桃花不想在罗肤面前显出畏畏缩缩的样子,她快步走着,就在快到对岸的时候,她脚下一滑,扑通一声,她掉到溪流中去了。
罗肤发出一声尖叫,她手中的手电不停在溪流中搜寻着桃花。
桃花吃了两口水,站了起来。溪水并不深,只到了桃花的腰际。在罗肤的呼喊声中,桃花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岸。
罗肤拉着桃花的手问:“桃花,你没有摔伤哪里吧?”
桃花却平静地说:“我们回桃花源吧。”
罗肤惊讶地喊道:“那怎么行?向媒婆和陈山歌在等着我们呢,回去我怎么向你娘交待?”
桃花说:“穿着这一身水淋淋的衣服去相亲?”
罗肤皱起了眉头,说:“这倒是个问题。”她的手电四处乱照,嘴里念叨着:“要是能偷一套衣服就好。”
可是,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四周没有人家,上哪里去偷衣服呢?
罗肤最后果断地决定:“桃花,我和你换衣服穿。”
桃花吃了一惊:“这怎么行?”
罗肤说:“如今只有这个办法了。”她不由分说的把桃花拖到一蓬葛藤边,命令道:“快把你的湿衣服全都脱下来!”
桃花还在犹豫,可罗肤已经刷刷地把自己脱个精光,她手里拿着自己的那套还在冒着热气的衣服,像一条白花花的鱼一样,站在桃花面前。
她严肃地说道:“快把你的湿衣服脱下来!”
桃花不再犹豫,她飞快脱下自己的湿衣服,交到罗肤手里,又从罗肤手中接过干衣服,在罗肤的催促下,急急忙忙地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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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15 10:3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5)
罗肤却并没有立刻穿上桃花的衣服,她咬牙切齿地拧着桃花的衣服,一件件把它们拧干。然后,她把桃花的衣服举过头顶,像举起一面风帆一样,接着,罗肤举着这面风帆,沿着溪岸狂奔起来。
桃花高喊:“罗肤,你跑什么?”
罗肤气喘吁吁地回答:“跑起来风大,衣服干得快!”
桃花看见浑身赤裸的罗肤越跑越远,她白花花的身子像一只奔跑的小白兔。
罗肤跑够了,跑累了,回到桃花身边,将桃花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在身上。罗肤比桃花矮半个头,桃花的衣服在罗肤身上显得很宽大。罗肤并不在意,她的注意力全在桃花身上。她望着桃花,忍不住哈哈大笑。
桃花莫名其妙地问:“罗肤你笑什么?”
罗肤指着桃花胀鼓鼓的前胸,说:“看来,今晚我们俩换衣服还真是换对了。你看看你这两只奶子,翘翘的,哪个男人见了,都会想扑上去猛咬一口!”
桃花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罗肤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是那么的局促,到处都绷得紧紧的。她今天晚上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两只奶子竟然会这么骇人地高高耸立,这让她感到无比羞愧。她说:“真是难看死了,好像胸脯里面堆了两垛稻草!”她伸手狠狠地挤压这两垛“稻草”,想把它们抹平一点。
罗肤说:“你就别费那个劲了。这又不是两垛豆腐渣,你抹一下就能抹平了?这是两只大白鹅,你怎么藏都藏不住的。你再使劲压它们,它们会哦哦地叫起来的。”
桃花不敢再挤压她的两只“大白鹅”了。她同罗肤又上路了。这最后的一段路程,她走得十分拘谨,罗肤的那一身红衣服紧紧地裹着她的身子,使她像一个小脚老婆婆那样走得磕磕绊绊。
不过,好在向阳公社中学的操场已经近在眼前了。
桃花又有点紧张起来了,她没话找话的同罗肤说话,她说:“这么晚了,等我们到达中学操场时,电影可能都已经演完了。”
罗肤说:“演完了有什么要紧?反正我们本来就不是来看电影的嘛。”
桃花说:“向媒婆和陈山歌肯定会找不到我们的。”
罗肤说:“向媒婆同陈山歌肯定就在操场边上等着我们,哪里会找不到我们?”
当桃花和罗肤走到向阳公社中学操场边的时候,天已经煞黑好久了,可是,电影还没有开演。操场上灯火通明,黑压压的人群把整个操场都挤满了。奇怪的是,操场上并没有电影开演之前常有的那种喧哗,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翘首期盼着什么。
当桃花和罗肤踏入操场时,那些站在操场边的孩子们望了她们一眼,欣喜地喊道:“来了!来了!电影要开演了!电影马上要开演了!”他们一边喊着,一边跑入人群中间,去寻找他们的家人去了。
桃花没有想到,孩子们的叫喊声把操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朝桃花和罗肤望过来,他们的脖子伸得那么长,脚跟踮得那么高,好多人甚至还站在了板登上……
所有人都注视着她们俩,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发出尖叫,整个操场保持一种奇异的安静。
众人这种安静的的注视让桃花既陌生又惶恐。此刻,她以为众人所有的目光,都是为了看她那高耸的奶子,于是,她双臂紧紧地抱住胸部,尽力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最好能用头挡住胸前的那两只“大白鹅”。
她无意中瞥了罗肤一眼。罗肤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样子,她穿着桃花那身宽大的湿衣服,神采飞扬,她挥舞着手电筒,朝黑压压的人群唰唰地照过去,照过来,似乎是为了吸引更多的目光到她这边来。
桃花看过无数的电影,从来没有遇见像今晚这么强烈的灯光,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今晚这么多无声的目光,她又羞愧又惊慌,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此刻,所有的灯光咔嚓一声熄灭了,整个操场顿时一片黑暗。正当桃花暗自在心中感谢这突然熄灭的灯光时,电影开演了,银幕上出现了画面,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银幕,把桃花遗忘在黑暗中了,桃花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在罗肤的提议下,两人决定到银幕的背面去,她们站在银幕背面的一棵柳树下看电影。
电影开演了好半天,桃花的心思还没有完全集中到银幕上来。本来,按照惯例,在放正式影片之前,应该先放一部纪录片,纪录片一般放的都是陈永贵或郭凤莲带领大寨人修梯田的情景。可是,今晚的银幕上没有出现大寨人笑容满面地挑着担子箭步飞奔的画面,今晚一开始放的就是一部正式片子,好像是一部打仗的片子,桃花的耳朵里听到的都是枪炮声。
桃花没有心思看电影,她在想:“向媒婆和陈山歌在哪里呢?陈山歌什么时候露面呢?”
一阵猛烈的轰炸声把她惊醒了,银幕上的飞机俯冲下来,发出尖锐的叫声,好像要向观众压过来了,观众都惊叫起来。桃花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罗肤,罗肤似乎是在全神贯注地看电影,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时不时回过头来同桃花聊上几句,她脸上的神情十分专注。
桃花想:“罗肤穿着一身湿衣服看电影,她不会冷吗?”想到这里,桃花伸手摸了罗肤的肩膀,她感觉罗肤的肩膀热乎乎的,罗肤身上的湿衣服已经被自己的体热烘干了。
罗肤对桃花的抚摸毫无反应。
罗肤在聚精会神地看电影。
桃花也只好回过头去看电影。
到了中场倒片的时候,操场上灯光又亮了起来,不过,已经没有观众注视桃花了,男人们拿出旱烟来抽,女人们趁机纳几针鞋底,孩子们涌到银幕的背面去,冲着桃花和罗肤毫无顾忌地屙尿。
罗肤对桃花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也要去屙泡尿。”说完,飞快地溜走了。
桃花四处张望,她希望这时候向媒婆能带着陈山歌出现在她面前。这时候灯光强烈,陈山歌能看清她,她也能看清陈山歌。如果陈山歌想听她唱山歌,她可以带他到银幕背后的那个小山包上唱山歌,她甚至都已经暗中准备好了唱什么样的山歌。
可是向媒婆和陈山歌并没有出现,倒是有一个人似乎特别注意她,那就是电影放映员。
电影放映员站在全场最高的位置,她有条件有理由向任何方向眺望,可她似乎只注意桃花,她一次又一次向桃花这边张望。刚开始,桃花并不在意,以为她只是为了休息一下眼睛,随意眺望而已。后来,桃花注意到,放映员似乎是在刻意盯着桃花这个方向看了。
桃花环顾四周,桃花的周围没有别人,只有一株柳树,桃花就想:“莫非,放映员是在看我?可是,她并不认识我啊。”桃花开始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女放映员:这个放映员年轻,长得乖,也跟桃花一样,留着一对长长的辫子,在灯光的照射下,她的皮肤要比桃花白得多……桃花的心中隐隐地涌起一丝妒意。
就在此刻,灯光熄灭了,电影重新开始了。
桃花独自一人站在柳树下看电影,她的心思有点乱,无法完全投入地看电影,她只是模糊地意识到,这好像是一部反映志愿军战士在朝鲜打美国鬼子的电影。
桃花想到了桃花源里的丁兵。丁兵在朝鲜战场同美国佬面对面地打过仗,在生产队出工的时候,丁兵有时会讲他打仗的经历,他讲得最多的是如何缴获美国兵的牛肉罐头,牛肉罐头是如何好吃,以至于桃花源人一直认为牛肉罐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桃花想不通:牛多宝贵啊!在桃花源里,死一个人是小事,死一头牛绝对是了不起的大事,美国佬怎么会把牛杀了做成牛肉罐头呢?可见美国佬就是坏,就是该打他们……
桃花由丁兵又想到了娄部长。娄部长和丁兵是朝鲜战场的战友,娄部长经常到桃花源里打山鸡,娄部长身上永远佩戴一只小手枪,娄部长用小手枪打山鸡,这让桃花源人羡慕得不得了。
丁君曾说:“武装部跟民兵就是不一样,丁兵背的是步枪,娄部长佩的是手枪。”
有一回,丁一臣曾问娄部长:“你出门佩手枪,我们武陵公社的伍书记出门却不佩枪,你的官是不是比伍书记的官要大些?”
娄部长白了丁一臣一眼,不屑地说:“你真是个傻卵!谁佩枪谁就官大?连长佩枪,军长不佩枪,难道连长比军长大?在桃花源,你卵子最大,丁红卵子最小,为什么丁红有堂客你没有堂客?”
接着,他又叹气说:“佩枪有卵用。党指挥枪。你懂吗?我这个武装部长,不过是伍书记的一根打狗棍。”
桃花又由娄部长想到了向阳公社武装部的副部长陈山歌。陈山歌今天会不会也佩一支小手枪来见她呢?
可是,陈山歌没有来,向媒婆没有来,连罗肤也迟迟不见回来,桃花忽然有了一种被抛弃、被耍弄的感觉,她甚至想一气之下想离开这里,独自返回桃花源去。但一想到为她穿湿衣服的罗肤,她又狠不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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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15 10:33: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6)
好在罗肤终于回来了。
回来的罗肤递给桃花一包杨梅。
桃花问:“哪里来的杨梅?”
罗肤说:“你只管吃就是了,反正不会毒死你。”
桃花就同罗肤一起吃杨梅,有罗肤在身边,桃花的心安定多了,她一边吃杨梅,一边看电影。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桃花眼角的余光感觉到了她的周围在发生一些变化。先是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身边,站在她旁边看电影。
没多久,妇女的旁边又多了两个穿黑衣服的老人。
桃花继续看电影,她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打量她周围这些莫名其妙地出现的观众。桃花开始感到有些不自在,甚至有些惶恐,她转头去看罗肤。罗肤正专心致志地看电影。
桃花希望电影快点结束,因为她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这些安静的观众给了她巨大的压力,她已经隐约地感到:这些人似乎都是罗肤招引过来的,都是冲着她来的,他们和向媒婆、陈山歌,甚至还有罗肤,秘密制造了一张大网,把孤立无援的她紧紧地裹进网中。
电影终于演完了,操场上的人四散开去。桃花和罗肤也转身往操场外走去。操场上灯火通明,桃花和罗肤走到操场边时,忽然看见三个身材高大的后生子朝她们走过来。
三个后生子并排走,中间那个穿白衣服,他左右两边的人穿黑衣服。三个人与桃花、罗肤擦肩而过。桃花注意到,中间那个穿白衣服的后生子分明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后来,在谈起向阳公社中学操场的这场电影时,桃花和罗肤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桃花说:“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糟糕的电影!我像一只猴子,被所有看电影的人耍了一通。”
罗肤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精彩的电影!银幕上在演电影,银幕下也在演电影,银幕下的电影就是陈山歌导演的。陈山歌真是个高明的导演,所有的情节都编排得滴水不漏。”
向媒婆对银幕下的这场电影也很满意。看完电影后的第二天,她就跑到桃花家里来了。
这一回,她不说是来向夜郎婆讨苦瓜种子的,她一屁股坐在椅上,开门见山地说:“夜郎婆,陈山歌对桃花是一百个满意,陈山歌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对桃花也是一百个满意,现在只要桃花点个头,陈山歌家里就会邀请你和桃花去探家,探家完了就落定,落定之后就结婚。”
桃花源人对这次相亲也很满意。
丁君说:“我早就说过,桃花的嘴巴小,哪里像吃红薯的人?樱桃小口,天生就是吃白米饭的命。”
丁兵说:“谁说桃花源里不出人物?桃花就是桃花源里的凤。”
刘痒痒说:“其实,像桃花这样的乖妹子,应该嫁武陵县城去。嫁给陈山歌,算是下嫁。”
王娇说:“桃花能嫁到公社书记家,我们家梨花将来长大了,至少也要嫁个公社书记家。”
过了一段日子,满婶在田埂上遇见了夜郎婆,便打听道:“夜郎婆,探家的日子定好了吗?你打算几时到陈书记家里去探家?”
夜郎婆说:“探什么家?我们家桃花还没同意呢。”
几天以后,向媒婆又跑到夜郎婆家里传话:“陈书记说了,只要桃花嫁过去,以后陈家每年送五百斤稻谷给桃花娘家人。”
几天以后,向媒婆又跑到夜郎婆家里传话:“陈书记说了,只要桃花嫁过去,小学老师、公社广播员、电影放映员,这几项工作,任桃花挑选。”
可是桃花依旧没有点头答应。
罗肤很着急,她天天往桃花家里跑,不停地劝桃花:“你还犹豫什么?嫁给陈山歌,不但你自己一下子进入了共产主义,连你家人也一下进入共产主义了!”
桃花说:“他以为是皇上选妃子呀,只要他看上了,我就一定要看上他?”
罗肤问:“你没看上他?那个穿白衣服的?”
桃花说:“他是个大骗子,我看上他什么?”
罗肤问:“他怎么是骗子?”
桃花说:“他不是说找对象要符合两个条件吗?怎么从头到尾,都不见他提唱山歌这回事?“
罗肤笑了:“你还在为唱山歌的事想不开?你呀,你不了解男人的心思,男人就是喜欢乖女人,只要长得乖,其他都好商量。至于唱山歌,那好比豆腐上的葱花,有最好,没有也罢。”
桃花说:“就为了一个相亲,搞这么大的排场,牵扯到这么多人,我看他不像个好人。”
罗肤说:“这恰恰证明他在乎你,喜欢你。他是武装部的副部长,管的是部长的事,经常主持斗争大会,这样的排场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更何况,陈山歌这个人长得很客气,这一点你承认不承认?在桃花源大队,我没有看见过长得像他这么客气的后生子,你见过有谁比他更客气的吗?长得这么客气,又这么在乎你的人,你还能遇到第二个吗?”
桃花不出声了。

桃花最终还是决定去陈山歌家里去探家了。桃花经不住罗肤的反复劝说,再加上父亲姜央也说话了。
父亲姜央对桃花说:“探家不等于落定,你去他家里看一看也无妨。反正回来的时候,你身上也不会少块肉。他陈山歌是向阳公社的副部长,管不到我们武陵公社的人,你要是看不上他,以后不跟他来往就是了。”
既然父亲说了可以去看看,那就去看看吧。
于是,桃花跟着母亲和向媒婆上路了,桃花走在前面,母亲和向媒婆走在后面。
桃花听见向媒婆对母亲说:“哎呀,陈书记嫁女的时候,十斤的棉被有五床,东洋的褂子有八件,手上的镯子有半斤重,银耳环响得比山歌还好听,手锍震得连桃花源都能听到,送花轿的队伍有十里长,沅河戏唱了三天,傩戏演了两天……哎呀,有几个女人能这样风光呢?”
夜郎婆说:“女人哪,风光的日子就好比早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晒干了,想当年,我嫁给姜央的时候……唉,不提了,去年的雪水浇不了今年的菜园。”
向媒婆说:“桃花不同。桃花的命肯定会比你这个当娘的好。你想想,陈书记嫁女都这么风光,娶儿媳妇更不用说了。向阳公社的人都说,陈书记这个人说话是板上钉钉的,他说了让桃花当公社的电影放映员,桃花就肯定能当上电影放映员,他说了让你和姜央两公婆吃上白米饭,你和姜央两公婆就肯定能吃上白米饭。只要桃花嫁过去,你们家以后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夜郎婆说:“男人的承诺,就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卦就变卦。我和姜央吃不吃白米饭无所谓,只要桃花在陈家不受气,那就万福万福了。”
桃花听着她们的谈话,不禁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买手电筒的往事。那时候,她曾以为,只要买上手电筒,以后看电影就会特别开心,特别幸福,可结果呢?手电筒给她带来了幸福吗?
想到这里,桃花的心平静了许多。她抬眼放去,整个桃花源里草木葱茏,山花烂漫,山路两旁的桃树、梨树都开花了,杜鹃花红得像火,映得桃花的眼睛有些迷蒙,桃花就想:再过两个月,桃花源里所有的山花都该凋谢了吧?
三个人一行穿过桃花洞,走出桃花源的时候,桃花忽然想:从秦朝至今,坐着花轿,穿过桃花洞,从桃花源里嫁到桃花源外面去的女人,或是坐着花轿,穿过桃花洞,从桃花源外面嫁到桃花源里来的女人,大概同这漫山遍野的山花一样多吧?她们的好日子能有多久呢?恐怕也像山花一样凋谢得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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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15 10:34: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7)
这一次,桃花和母亲、向媒婆一行三人到陈书记家探家,经过陈书记和陈山歌的一再挽留,她们在陈书记家一共住了三天两晚才回来。回到桃花源以后,罗肤缠住桃花,事无巨细地向她打听在陈书记家的见闻。
桃花就向罗肤感叹:“唉,桃花源外面的世界同我们桃花源里大不一样。”
接着,桃花就向罗肤说起了陈书记家的后院。
桃花说,她万万没想到,陈书记家的后院竟比桃花源生产队的晒谷坪还要大得多。桃花源生产队的晒谷坪是用牛屎糊平的,可陈书记家的后院是用水泥铺成的。水泥地上晒着花生、黄豆、芝麻。
桃花就问陈山歌:“这些花生、黄豆、芝麻怕是比我们桃花源生产队一年的收成还要多,这都是你们家的?”
陈山歌说:“这些都是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还有社员们送的。”
桃花问:“怎么没人送稻谷呢?”
陈山歌笑了:“谁会给公社书记送稻谷呢?他们直接送大米,用麻袋装好,搬到我家的米仓里。”
桃花还看到,在水泥晒场的东边搭着许多竹篙,竹篙上晾晒着干鱼,腊肉,猪肠,兔肉、山鸡、鸭肉....水泥晒场的西边还搭了几个鸡窝,一群鸡正在晒场上肆意啄着黄豆、花生。桃花粗略数了一下,至少也有二十多只鸡。
桃花问陈山歌:“我们桃花源里割资本主义尾巴,鸡头、鸭头不许超过住户的人头,你们向阳公社不割资本主义尾巴吗?”
陈山歌指晒谷坪南边的一个水塘说:“谁敢到公社书记家里来割资本主义尾巴?他们敢来,我就把他们扔到水塘里去喂鸭子!”
桃花抬眼望去,果然好大一个水塘,水塘上浮满了嘎嘎戏水的鸭子。
怎么私人家的后院里竟然会有这么大的一个水塘呢?

桃花给罗肤讲的第二件事就是看电影。
桃花看电影的地点在向阳公社的大礼堂。
大礼堂很大,是用几根大柱子支撑起来的。大柱子很大,两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大礼堂的大柱子上、墙壁上写着语录,这些语录让桃花看得心惊肉跳!
本来,桃花对语录并不陌生。住在桃花家里的长沙知青陶慕源就很会写语录,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看了陶慕源写的语录之后,赞叹说:“桃花源里有卧龙啊!”于是,陶慕源被抽调到桃花源小学教书去了。
陶慕源写语录用的是白色的石灰,而且,那些语录都是写在离桃花很遥远的地方,如山坡上,田坎上,墙壁上,桃花远远地望一眼,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可是,向阳公社大礼堂里的语录是用朱红的油漆写成的,看起来血淋淋的,这些血淋淋的硕大无比的字就在桃花身边的大柱子上,墙壁上,虎视眈眈地望着她,让她胆战心惊。
桃花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大礼堂看过电影。
桃花以前看电影都是在操场上,山坡上,河滩上,看电影的人熙熙攘攘,大呼小叫,热闹非凡。可是,那天晚上,当陈山歌把她带进大礼堂的时候,大礼堂里空荡荡的。桃花以为只是自己来得太早,等一下就会有别的观众陆续进场。
陈山歌把她带进大礼堂后,去忙别的事情去了。桃花坐在椅子上,开始了等待。整个大礼堂除了她之外,只有一个电影放映员在那里忙碌,做着各种准备工作。桃花等了好久,始终不见别的观众进场。
正当桃花感到纳闷的时候,礼堂里的灯突然全部熄灭了,银幕上出现了画面,音乐声响起来了,原来电影开演了。
桃花只好一个人看电影。她感到有些惶恐,礼堂太大,太空旷,回声太大,音乐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胸口突突跳。桃花觉得太孤单了,她希望能有个人坐在她的旁边,哪怕是个陌生人也好。她扭头望过去,除了电影放映员,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中场倒片的时候,陈山歌进来了,看样子,他喝了不少酒。他喷着酒气对桃花说:“桃花呀,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看电影。唉,没办法呀,武陵县派来的工作组到我们公社来了,我陪他们喝了两杯。工作组的干部在酒席上说,向阳公社要召开批斗大会,大会由我主持。工作组的干部个个都是海量,他们缠住我,说要一醉方休,我是偷偷溜出来的,我溜出来陪你看电影。”
陈山歌带来了葵花籽。他递给桃花一包,桃花收下了,却并没有打开吃,她看电影时不愿弄出响声,也讨厌别人发出响声。可陈山歌一直在她旁边嗑葵花籽,一边嗑,一边唠唠叨叨地说:“我知道你喜欢看唱歌的电影,所以,我特意为你挑选了这部《白毛女》。《白毛女》的唱腔多优美,你听:北风那个吹……”
桃花希望他能闭上嘴,让她安安静静地听“北风那个吹”,可他一直说个不停,他反复唠叨的一句话就是“你好比喜儿,我好比八路军,喜儿要得解放,还是要靠八路军,只有八路军才能拯救喜儿。桃花呀,我陈山歌就是你的拯救者。”
桃花有些厌烦,她觉得今晚看《白毛女》没意思,她想走,但又觉得不妥,只好耐着性子把《白毛女》看完。
《白毛女》终于放完了,桃花长舒了一口气,礼堂的灯亮了,桃花站了起来,急不可耐地准备往外走,陈山歌把她拦住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望着桃花:“你到哪里去?”
桃花说:“电影放完了,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陈山歌笑了:“还有呢,还有片子呢;坐下,坐下慢慢看。”
桃花只好又坐了下来。她以前看电影,从来没有连续看过两部故事片,今晚的安排让她很意外,她坐下来看第二部故事片。
第二部片子是《柳堡的故事》,她以前同罗肤在部队看过这部片子,不过因为不专心,所以对剧情不甚了解,今晚她打算专心看一遍。可是,她没法专心,因为陈山歌一边磕葵花籽,一边在她耳边唠叨:“你就是那个二妹子英莲,我就是新四军的副班长李进,我就是你的拯救者。”
《柳堡的故事》放完了,礼堂里的灯又亮了起来,桃花站起来准备往外走,陈山歌把她拦住了,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望着她:“桃花,你要去干什么?”
桃花说:“电影放完了,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陈山歌笑了:“还有呢,还有片子呢;坐下,坐下慢慢看。”
桃花只好坐下来继续看电影,这一回看的是《红色娘子军》。陈山歌一边磕葵花籽,一边在桃花耳边唠叨:“你就是吴琼花,我就是洪长青,是我引导你走上革命道路,帮助你脱离苦海,我就是你的拯救者。”
《红色娘子军》放完了,礼堂的灯又亮了,桃花稳稳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陈山歌站起来,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望着她:“桃花,电影放完了,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桃花说:“还有呢,还有片子呢;坐下,坐下慢慢看。”
陈山歌笑了:“桃花,你真聪明,比吴琼花聪明多了。吴琼花老是不听洪长青的话,你比吴琼花强多了。确实还有片子,我知道你喜欢看电影,我托人到武陵县电影公司找来了你喜欢看的片子,今晚我要让你看个够。”
桃花继续看电影,这一回看的是《洪湖赤卫队》。陈山歌不磕葵花籽了,也不唠叨说“我是你的拯救者了”。他开始唱歌,跟着电影里的人物一起唱。桃花不得不暗自承认,陈山歌唱得很好听,唱得很准,看来,别人给他取陈山歌这个外号是有道理的。
就在桃花暗暗称奇的时候,陈山歌向她作手势,示意她跟着他一起唱。桃花没有反应,她不想唱,她不习惯在这空旷的大礼堂唱,她只习惯在山路上唱,在田埂上唱,在小溪边唱。让她没想到的是,陈山歌停了下来,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望着她,厉声喝问道:“你为什么不唱?”
桃花被吓了一跳,她小声嘀咕道:“我不想唱。”
陈山歌突然暴跳如雷,他挥舞着拳头向桃花怒吼道:“不想唱?你不是很喜欢唱吗?为什么不想唱?老子叫你唱,你就必须唱!你以为你是武陵县派来的工作组吗?你也想骑在老子头上拉屎吗?唱!快给老子唱!”
桃花抖索着,蜷缩着身子,望着他那因暴怒而狰狞的脸,她担心陈山歌的拳头会落到自己的脸上。
就在此时,有一个人匆匆走了进来,在陈山歌耳边嘀咕了几句。陈山歌恶狠狠地瞪了桃花一眼,转身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大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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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15 10:3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8)
桃花一个人瘫坐在那里,她的心还在咚咚地跳,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不明白一直都是笑嘻嘻的陈山歌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可怕,她呆呆地望着银幕,银幕上的韩英正在唱:
              娘啊,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
              将儿的坟墓向东方……
今天晚上,桃花忽然觉得韩英的模样很陌生,韩英的歌声很陌生,她想:“这是我最喜欢看的电影吗?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看电影?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正在她独自黯然伤神的时候,她忽然听到隐隐的抽泣声。她吃了一惊,定晴去看银幕,银幕上的韩英并没有哭。她调头四顾,发现抽泣声是从电影放映员那里传过来的,桃花看到,电影放映员正在低声抽泣。
桃花想:电影放映员怎么啦?在为韩英伤心?
放映员似乎越哭越伤心,哭声越来越大。桃花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放映员身边。桃花看得出来,放映员的年纪并不大,脸却显得憔悴,当她抬头看桃花时,额上现出了好几道皱纹。
桃花问放映员:“这位好姐妹,你哭什么?”
放映员只是嘤嘤地哭,并不回答。
桃花安慰道:“你是为韩英伤心吗?韩英只是电影里的人物,你为她哭什么?”
放映员只是哭。
桃花又说:“你是放电影的,要是每放一遍电影,你都要哭一遍,那不是要把眼睛哭瞎吗?”
放映员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桃花脚下,抱住桃花的腿哭喊道:“桃花,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你救救我这个可怜的人吧。只要你嫁到陈书记家,我这个放映员就当不成了。桃花,你不知道,为了当上这个放映员,我把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都献出去了,现在我要是重新回到生产队当社员,我哪有脸见人哪,我不甘心啊,桃花,我求求你,求你在陈山歌面前为我求求情,让我去小学当老师吧,当不了老师,就让我到小学食堂去烧火煮饭也行,千万别把我打发回生产队去……”

后来,当桃花向罗肤讲叙放映员向她求情这一段时,罗肤听得两眼泪汪汪。
罗肤一边揩着眼泪,一边哀求桃花:“别说了,桃花,快别说这一段了,说点别的吧。”
好吧,桃花就跟罗肤“说点别的”。
本来,那天晚上看了电影之后,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桃花就坚决要求快点回桃花源。可是陈书记和陈山歌一再挽留,希望她看了向阳公社的文艺表演节目再回去。
陈书记说:“我们向阳公社文宣队是由我亲自抓的,我们文宣队里会唱山歌的高人很多,你到向阳公社来一趟,不听向阳公社的山歌,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听说可以听到山歌,桃花勉强同意再住一晚。
后来,在回忆起那天晚上向阳公社文宣队演唱的山歌时,桃花一点印象也没有,桃花记得的只是文宣队表演节目之前的那场斗争大会。
以后,每当她回想起来那场斗争大会,她都会心惊肉跳的,直冒冷汗。
桃花源里也经常召开斗争大会。如果没有上面来的工作组压阵,桃花源里的斗争大会开得嘻嘻嘻哈哈,斗争大会的主要内容就是听右派分子刘痒痒讲地主的故事,刘痒痒讲地主如何吝啬,小气,愚蠢,桃花源人听得哈哈大笑。
桃花也经常参加桃花源大队和武陵公社的斗争大会。大队和公社的斗争大会则要严肃得多了,黑五类一律五花大绑,由民兵押到台上去。他们有时站在台上,有时跪在台上,台下的社员们举起拳头,高呼口号,不过,桃花从来没有看见黑五类分子在斗争大会上挨过打。
向阳公社在大礼堂召开的那次斗争大会,同武陵公社、同桃花源大队、同桃花源生产队召开的所有斗争大会都完全不同。
首先是口号声不同。桃花源人喊口号喊得有气无力,像蚊子一样嗡嗡响,听不清喊的是什么口号;桃花源人举拳头时,也是斯斯文文的,好像举的是纳鞋底的针。
向阳公社大礼堂的口号声震得桃花耳朵发麻,把桃花的心都快震出来了。每个喊口号的人都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有黄鳝那么粗。他们把拳头捏得咕咕响,好像随时准备朝台上的黑五类砸过去。台上的黑五类都被捆得严严实实,全部跪倒在地上,民兵们站在他们旁边。民兵手里的枪都上了刺刀,刺刀寒光闪闪。
那晚的斗争大会差不多是由陈山歌一个人唱主角。他穿一身军装,手里拿着一个高音喇叭,不停地吆喝着,指挥着,带领大家高呼口号。在声嘶力竭地控诉了黑五类的滔天罪行之后,他解下腰间的皮带,朝桃花望了一眼,然后耀武扬威地走到一个黑五类分子身边,一脚踏在黑五类的肩膀上,厉声喝道:“你这个死不悔改的狗地主,你老实交待:你为什么要害死生产队的耕牛?”
地主筛糠似的抖索着:“我没有害死生产队的耕牛……牛……牛是病死的……”
陈山歌喝问:“你想要变天,是不是?”
地主说:“我不敢……”
陈山歌问:“你把变天帐埋在哪里了?“
地主说:“我没有变天帐………”
陈山歌把脚从地主肩上抽了回来,朝台下的武陵县工作组干部们望了一眼,然后,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皮带,啪地一声抽打在地主的头上。
地主发出了一声惨叫。
陈山歌问:“你想让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是不是?”
地主哭喊道:“我不敢……”
又是啪地一皮带。
一股鲜血从地主的头上飞溅出来,有几滴血溅到了台下第一排的座位上。桃花就坐在第一排座位上,和武陵县工作组的干部们坐在一起。地主头上的鲜血飞溅到了桃花的脸上,手上,桃花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晕倒……

桃花和母亲、向媒婆三人离开陈山歌家的时候,陈山歌把她们送出好远好远。
夜郎婆和向媒婆走在前面,桃花同陈山歌两人走在后面。一路上,陈山歌都在向桃花夸耀他昨晚主持斗争大会是如何成功,得到了武陵县工作组的高度评价,工作组认为陈山歌“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前途无量”……
桃花没有做声,只是在和陈山歌分别的时候,她小声问道:“那个地主……他死了吗?”
陈山歌说:“哪里会这么容易死?桃花,你不知道,这些黑五类分子是经常挨打的,他们特别扛打,受点皮外伤,回去用草药擦一擦,很快就好了。”
桃花说:“我们武陵公社开斗争大会时,从不打黑五类。”
陈山歌说:“听你的意思,我昨晚不该打人?”
桃花说:“黑五类分子也是爹娘生、爹娘养的。”
陈山歌惊讶地望着桃花,高喊道:“姜桃花同志,真想不到你的政治觉悟这么低!亲不亲,阶级分,打死个把地主算什么?你怎么能同情敌人呢?看来你们桃花源那个地方不行,桃花源人政治觉悟普遍不高。”
桃花说:“你说对了,我们桃花源人觉悟不高,配不上你们向阳公社这些觉悟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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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15 10:35: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9)


这是桃花对陈山歌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后来被不同的人转述过多次。
夜郎婆对向媒婆说:“我们家桃花说了,她这个觉悟低的人,配不上陈山歌那个觉悟高的人。”
向媒婆对她的干妹妹细花说:“桃花说了,她这个觉悟低的人,配不上陈山歌那个觉悟高的人。”
细花对水口大队的吴书记说:“桃花说了,她这个觉悟低的人,配不上陈山歌那个觉悟高的人。”
水口大队的吴书记对陈山歌说:“桃花说了,她这个觉悟低的人,配不上你这个觉悟高的人。”
桃花源人很想知道:在听了吴书记转述桃花的这句话之后,陈山歌是什么反应呢?
不久,桃花源人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桃花源人是从向媒婆那里听来的。
向媒婆是从细花那里听来的。
细花是从水口大队龙泉生产队的孙队长那里听来的。
孙队长是从水口大队的吴书记那里听来的。
吴书记是这样对孙队长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好像挨了一闷棍,直着眼睛瞪着我,半天没有出声,好像喉咙里被鱼刺卡住了。”
孙队长是这样对龙泉生产队的社员们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好像两颗卵子突然被人死死捏住了,他想喊,不过呢,喊只会痛得更厉害;他只好忍住不喊,不过呢,不喊也痛得难受。”
细花是这样对向媒婆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好像一只高昂着头走路的鸭子,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他想吸口气,不过呢,他吸不了气;他想出口气,不过呢,他也出不了气。”
向媒婆是这样对桃花源的人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气得掏出手枪,把子弹推上膛。不过呢,他举枪瞄了半天,他不知道该打谁。”
向媒婆又说:“陈山歌这只趾高气扬的鸭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你们等着看热闹吧,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陈山歌到桃花源里来找桃花了。
陈山歌第一次到桃花源里的时候,桃花正和社员们在平整秧田,个子高高的陈山歌走在桃花源的田埂上,很快就引起了社员们的注意。罗肤朝桃花努了努嘴,悄声说:“桃花,你看看,这是谁来了?”
桃花抬头望了一眼,很快又低下了头。
桃花源人都直起腰来,看着陈山歌一步一步朝桃花走过来,社员们都议论道:“哟嗬,这后生子长得蛮客气!”
看见这么多人注视自己,陈山歌走路有点不自然了,在跨过一个月口的时候,他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到了水田里。他有些腼腆地朝低头忙活的桃花喊道:“桃花,你过来一下,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刘痒痒说:“你有什么话,就当着我们桃花源人的面说。”
丁君说:“又不是大姑娘洗澡,背着人干什么?”
陈山歌犹豫一下,对桃花说:“桃花,我没有嫌你觉悟低。”
向媒婆说:“这事跟觉悟没关系。”
陈山歌又说:“你认为我不该打黑五类分子,我以后再也不打黑五类分子了。上一次,我是打给武陵县工作组看的。”
丁君说:“黑五类分子也是爹娘生爹娘养的,只有畜牲才打黑五类分子。”
刘痒痒说:“像桃花这样的姑娘,桃花源几千年才出了一个, 哪能嫁给你这样的畜牲呢?”
李兰花双手从田里挖起一把烂泥,猛地朝陈山歌砸过去。
陈山歌带着一身稀泥,灰溜溜地逃走了。
让桃花源人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陈山歌又到桃花源里来了。这一回,陈山歌是背着枪来的。他刚走进桃花洞,就遇见了满婶。满婶问他:“你背着枪到桃花源里来干什么?”
陈山歌回答道:“听说你们桃花山上的山鸡味道不错,我想打只山鸡尝尝鲜。”
等陈山歌一转身,满婶就迈着小脚急匆匆地往桃花家里赶。
在半路上,她遇上了李兰花。满婶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消息告诉了李兰花。
李兰花大惊失色,她迈着两条长腿,朝桃花家飞奔而去。当她跑到桃花溪边时,看见桃花正在溪边洗衣服,她拖着桃花跑进了丁忍家里。
丁忍把桃花藏进了防空洞里。
陈山歌在桃花源里转了一圈,又到桃花山上放了几枪。
后来,桃花源人看见他刺刀上挑着两只血淋淋的山鸡,离开了桃花源。
陈山歌第三次到桃花源时,是高德英最先发现他的。她远远望见陈山歌穿着军装,背着枪,身后跟着两个民兵,大摇大摆地走进桃花洞。
高德英急忙吩咐她的丈夫丁红去给桃花报信,她自己则跑到丁兵家。
丁兵不在家,他到大队开会去了。王娇忙叫女儿丁梨花去大队报信。
陈山歌带着两个民兵先是在桃花源里转了一圈,然后就到桃花山上打猎去了。
桃花源人伸长脖子朝山上望。桃花山上不断传来枪声。
黄昏时分,陈山歌他们从桃花山上下来了,每个人的刺刀上都挑着血淋淋的山鸡。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还唱了几首歌。
等他们从山上下来,经过桃花水库大坝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丁兵。
丁兵旁边站着娄部长,娄部长旁边站着一队民兵。
丁兵端着步枪。娄部长举着手枪。
丁兵朝陈山歌喝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可疑分子?”
陈山歌愣了一下,然后满脸不屑地说到:“我们是向阳公社武装部的,到你们这里打几只山鸡……”
他的话未说完,娄部长猛冲上前,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骂道:“你狗日的胆大包天,敢把鸡巴伸到桃花源里来屙尿了!”
陈山歌捂着被打红的脸说:“你怎么打人?”
娄部长说:“老子在朝鲜战场还打美国鬼子呢!老子不但打你,还要捆你呢!”他一挥手,身后的民兵一拥而上,准备把陈山歌捆起来。
丁兵出来打圆场,他对娄部长说:“念他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今天就放他一马吧。”他又转身对陈山歌说:“这里是武陵公社的桃花源,是娄部长的地盘。今后你要是再敢到桃花源里来抖威风,娄部长就要把你捆起来熏腊肉!”
陈山歌带着两个民兵,哭丧着脸离开了桃花源。
据满婶后来告诉桃花源人说,陈山歌在走出桃花洞的时候,泪流满面,嘴里不停的喊道:“桃花呀,桃花呀……”
从此以后,陈山歌再也没有来过桃花源。
桃花回绝了向阳公社陈书记家的亲事,这件事被桃花源人议论了好久好久。
在田里出工的时候,桃花源人皆叹惋:
“其实,陈山歌这个后生子长得蛮客气,他爹又当公社书记,桃花怎么会看不上他呢?”
“放着这么好的人家不嫁,桃花她到底想嫁什么样的人家呢?”
“真是天比心高!”
只有丁兵站出来为桃花说了一句话:“我们桃花源里到底还是出了桃花这么一个有骨气的女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
就在桃花源人纷纷猜测桃花到底会嫁一个什么样人家的时候,另一个人物出现了,吸引了桃花源人的全部注意力。
这个人就是武陵县新调来的县委书记王落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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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21 10:21: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王落桃


王落桃的老家在汉寿县太子庙公社水寨村。
王落桃在家中排行老幺,他上面有五个姐姐。因为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早年守寡的王落桃母亲和他的五个姐姐将他视为珍宝,倍加宠爱。虽然出生在农家,从小到大,王落桃却几乎不事稼穑,终日斗鸡走狗,打牌赌博,游手好闲。在水寨那个地方,乡民们把不事农耕、不务正业的人叫做水老倌或是麻子。王落桃在乡民们口中便有了一个外号,叫王麻子。
不过,这位王麻子和别的水老倌有一个不同之处,那就是王麻子喜欢吟诗。
白天在外游荡一天之后,回到家中的王麻子开始安静下来,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煤油灯下高声吟诗。
对此,水寨人很是不以为然,他们说:
“吟诗有个鸡巴用?吟诗能吟出稻谷来?能吟出堂客来?”
“一个作田的人,不老老实实在田里劳作,真是个没出息的二流子。”
王麻子每晚吟些什么诗?水寨人不感兴趣。有时,他们从王麻子窗前经过,偶尔也会停下来听一听,但他们实在听不懂他吟的是什么。水寨村里有一位老秀才,有一天忍不住好奇心,偷偷溜到王麻子的窗前听他吟诗。老秀才听见王麻子高声吟道:

•••••••
世胄蹑高位,
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
由来非一朝。
金张籍旧业,
七叶珥汉貂......

老秀才听了,心中暗自惊叹:“莫非,这个王麻子胸有鸿鹄之志,将来能一飞冲天?”

王麻子十八岁了。
在水寨,男人到了十八岁就该娶亲了,可王麻子丝毫没有娶亲的打算,照样白天游荡,晚上吟诗。村里的好事者见了王麻子的母亲,就问她:“你的伢儿看上了谁家的妹子?打算什么时候娶亲?”
王麻子的母亲高昂着脖子,满脸不屑地回答:“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急什么唦?我的伢儿还没有遇到他看得上的妹子。”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
王麻子二十八岁了。在水寨,二十八岁还未结婚的男人被称为老光棍。二十八岁的王麻子依旧没有娶亲的迹象,照样白天游荡,晚上吟诗。村里的好事者见了王麻子的母亲,就问她:“你的伢儿打算什么时候娶亲?有没有哪家的妹子不嫌他老?”
王麻子的母亲高昂着脖子,满脸不屑地回答:“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急什么唦?我的伢儿要干大事,哪里顾得上讨堂客唦!”
又是几年过去了。王麻子还是个光棍。
水寨村里的人私下里议论道:
“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个光棍水老倌,能干什么鸡巴大事唦。”
“看来,王麻子这一辈子只能打光棍了。”
“跟他爹一样,是个不成器的二流子。”
“你们等着瞧吧,这个水老倌有一天会拄着拐棍四处讨米。”
王麻子没有拄着拐棍讨米。后来的一次运动给王麻子创造了机会。王麻子加入了一个叫“湘江风雷”的组织,并且当上了该组织的一个小头目,后来他进入汉寿县太子庙公社革委会,当上了民兵营长。
王麻子当上民兵营长的那一年夏天,常德地委书记万世达到汉寿县来考察工作。考察结束以后,万书记的车队离开汉寿返回常德。在路过太子庙公社时,由于山洪暴发,公路被冲垮,万书记的吉普车队无法通行,只好停在路边。
就在大家都一筹莫展之际,王麻子突然带领民兵们出现了。
王麻子指挥民兵,运来砂石,眨眼之间,就把公路修好了。
万世达书记是军人出身,他对机智、干练的王麻子颇为欣赏。万书记向随车送行的汉寿县委书记详细了解了王麻子的成长经历之后,拍着汉寿县委书记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人才难得。依我看,这个抢修公路的民兵营长可以指挥一个团。”
从此以后,“可以指挥一个团”王麻子开始了快速升迁。
先是被提拔为太子庙公社党委书记。
后来,又被提拔为汉寿县武装部长。
后来,又被提拔为汉寿县委副书记。
最后,又被提拔为汉寿县委书记。
对于王麻子火箭式的升迁速度,汉寿县官场议论纷纷:
“狗日的王麻子,就是运气好。万书记的车刚好堵在太子庙,他刚好带着民兵在路边搞训练。”
“王麻子知道万书记的车队必定路过太子庙,他故意安排民兵天天在路边训练。”
“你们说说看,王麻子从哪里一下子运来了那么多砂石?”
“王麻子是个有心人,他知道夏季多暴雨,他提前就把砂石准备好了。”
在得知王麻子当上了汉寿县委书记之后,水寨人不再称王落桃为王麻子,而是亲切地称他为“我们的王书记。”水寨人议论纷纷:
“我们水寨这个地方出过两个人物,一个是宋朝的农民起义领袖杨幺,另一个就是今天的王落桃。”
“王书记不简单,不但能吟诗,还能指挥一个团。”
“看来吟诗还真能吟出稻谷,能吟出县委书记。”
“我们这些人就是下贱,就是不能跟王书记比。王书记吟诗,我们以前还看不惯。我们是属鼠的,眼光只能看到一寸远。”
“我们不能吟诗,只能作田,我们都是泥鳅命。——你们听见过泥鳅吟诗吗?”

有一次,汉寿县委书记王落桃意气风发地赶到长沙,去参加湖南省农业学大寨会议。主持会议的省委副书记是山西人,他在听王落桃汇报汉寿县农业学大寨的情况时,听得很费力,因为王落桃讲的是一口水寨话。他忍不住打断王落桃说:“王书记,你滔滔不绝说了好半天,我有一大半没听懂。”
会场上的其他县委书记们都哄笑起来。他们对于靠造反派起家、火箭式升官的王落桃心生嫉妒,现在有了看王落桃笑话的机会,他们当然不愿意轻易放过,于是七嘴八舌地插话道:
“王书记说话,不但北方人听不懂,我们湖南人听起来也很费劲。”
“王书记这一口水寨腔,只有他水寨大队的社员才能听懂。”
“王书记的普通话讲得好,为什么不用普通话汇报?”
王落桃满脸通红,想要发作,却又不便发作。
省委副书记对王落桃说:“王书记,既然你能说普通话,那就用普通话来汇报吧。”
王落桃只好努力地嗫嚅着说起了普通话。
没想到,省委副书记听了他的水寨版普通话之后,再次打断了他的汇报。他笑着对王落桃说:“王书记,你还是说水寨话吧;你说水寨话我还能懂得稍多一点。”
会场上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次农业学大寨会议结束后,王落桃气哼哼地回到了汉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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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21 10: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2)
以前,王落桃到常德、长沙开会回来传达会议精神时,总要先吟诗一首,以表达开会后的感想。这一回,汉寿县委的常委们在听王落桃传达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时,也都像往常一样,拿出笔和笔记本,等着王落桃吟诗。
可是,这一回,王落桃没有吟诗。他气呼呼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高叫道:“他妈个x!秦始皇会讲普通话吗?刘邦会讲普通话吗?朱元璋会讲普通话吗?洪秀全会讲普通话吗?……”
接着,他开始发泄对农业学大寨的不满:“大寨大队的经验,算什么经验?他们那里是山区,可以修梯田,可我们这里是洞庭湖区,修什么梯田?……”
发火归发火,大寨还是要学的。他说:“学大寨要创造性地学,要结合当地实际,不能照搬照抄。我们汉寿县属于西洞庭湖区,我们学大寨要学出我们湖区的特点。”
那么,汉寿县学大寨应该怎么学?王落桃提出了一个创造性的口号,那就是:“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
王落桃解释说:“所谓全县学水寨,就是要把学大寨和破四旧、立四新结合起来,具体说来,就是整个汉寿县都要来学习太子庙公社水寨大队水寨生产队的方言,风俗,生活习惯等等。别的地方学大寨是从政治上学、生产上学。我们汉寿县学大寨是从语言上学,从风俗习惯上学,从文化上学,从精神上学,我们汉寿县学大寨比别的县要高一个层次。”
王落桃关于“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的精神以文件形式下发到各个公社。文件要求各个公社,大队,生产队,工农兵学商都要学,不仅干部要学,群众要学,年轻人要学,老年人也要学。王落桃还特别强调指出,各级干部在向他汇报工作时,必须用水寨方言汇报,说不好水寨方言的干部一律不得提拔重用。
汉寿县的广播系统率先行动起来,全县所有的广播员必须要用水寨方言广播。所有的广播员必须深入到水寨生产队,向水寨的社员们学习地道的标准的水寨方言。广播员只有学得像水寨生产队的社员们一样说话了,才算合格,才能回去广播。
汉寿县这个地方虽说“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但是,对于水寨生产队的方言,全县其它地方的社员们还是大体能够听懂的。所以,每到广播时间,全县各公社、各大队、各生产队的广播里先是响起《东方红》的音乐声,然后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然后是湖南电台的广播节目,然后是常德电台的广播节目,接下来便是水寨口音的播音了。每到这时,社员们就苦笑一声,说:“你们听着吧,王麻子的水寨腔马上就要出场了。”
汉寿县文教系统也开始紧急行动起来。汉寿县教育局规定:汉寿县所有中小学教师必须用水寨方言讲课,凡是水寨方言讲得不地道的教师一律清理出教师队伍。
一时间,水寨生产队人山人海,到处挤满了来这里学水寨方言的干部、教师、广播员和社员。王落桃家里那间用芦苇和牛粪糊墙的房子,被当作圣物一样被外乡人参观和瞻仰,人们纷纷感叹:“汉寿县委书记王落桃就是诞生在这个地方啊。真是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啊。”
王落桃的母亲成为外乡人争抢的对象,因为王落桃的第一声咿呀学语就是向她学的。这位满头白发的母亲,指着她家的房子,操着纯正的水寨方言,向里三层外三层的外乡人,声音嘶哑地喊道:
“你们看唦,我的伢儿就是出生在这间屋里的唦。我跟你们说唦,生他的前几天呀,正是汛期,人人都说要垮垸子了,人人都劝我搬到大堤上去。我跟他们说:怕什么唦怕什么唦怕什么唦怕什么唦?!我就不搬就不搬就不搬就不搬!我怕什么唦?我肚子怀着的是龙王,我们母子俩住在龙王庙里,还怕什么水唦?……”
王落桃五个已经出嫁的姐姐也被请回了娘家,她们也成为外乡人围堵的对象,因为从她们那里可以学习到最接近王落桃的水寨话。她们用纯正的水寨话告诉外乡人:
“我弟弟王落桃这个人唦,从小就晓得造反。日本鬼子到汉寿的那一年,我弟弟才四岁,他溜进日本鬼子的食堂,朝日本人的锅里屙尿。后来唦,他年纪大些了,就造国民党的反。解放以后唦,他造走资派的反。我弟弟喜欢吟诗,他最喜欢吟农民起义领袖黄巢的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时百花杀……”

更多的人无法从王落桃的亲人那里聆听到最正宗的水寨方言,于是,他们只好把目光投向水寨生产队的社员们。
水寨生产队的社员们第一次发现他们的水寨方言是如此动听,他们走起路来,头昂得像骄傲的公鸡,脚板踏得田埂咚咚响,在田间土头,颇不耐烦地纠正着那些外乡人的发音。面对着汹涌的人群,他们大发感慨:“嗨,当年,杨幺在水寨称王的时候,他的乡亲们恐怕也没有我们今天这么风光!”
不过,也有水寨人私下里苦笑着议论道:“唉,这个王麻子!当年,杨幺在水寨称王的时候,他也不会强迫他的臣民都讲水寨话。”


汉寿县和武陵县虽然同属常德行署,但两个县中间隔着好几个县,隔着好多座山,好多条河。“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在汉寿县搞得轰轰烈烈的时候,远在武陵县的桃花源人对此一无所知。大多数桃花源人终年都在田里劳动,他们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武陵公社粮站,因为他们每年都需要送公粮到粮站。他们不知道世上有个汉寿县,不知道汉寿县有个水寨生产队,不知道水寨生产队出了一个县委书记王落桃。
不过,没过几年,桃花源人就知道了世上有个汉寿县,汉寿县有个水寨生产队,水寨生产队出了一个叫王麻子的县委书记,这位王书记在汉寿县大张旗鼓地推行“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
这是因为:王落桃调到武陵县担任县委书记了。
这是因为:调到武陵县的王落桃,仍然在武陵县大张旗鼓地推行“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
武陵县,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桃花源生产队,每一级都召开了“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动员大会,各级领导都在大会上反复强调:学不学水寨的问题,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是关系到对王落桃书记拥护不拥护,爱戴不爱戴,尊敬不尊敬的问题。
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在参加完桃花源生产队、桃花源大队、武陵公社“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动员大会之后,大家都议论纷纷:
“狗日的王落桃,他真比秦始皇还霸道!秦始皇也只规定了一斤等于十六两,没有规定桃花源人必须讲水寨话。”
“秦始皇只规定了口里插一根长杠子就念个‘曰’,口里插一根短杠子就念一个‘日’,他也没有规定天下的臣民都要学他的家乡话。”
“从秦朝到今天,我们桃花源说了几千年的桃花源土话,他王落桃能说改就能改得了?”
为了更好地贯彻落实“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武陵县委在下发的文件中规定:全县的每一个生产队,都要派出两男两女四名社员,到王落桃的家乡去学习水寨话,同时还要学习、了解水寨的风俗习惯、风土人情等等。
桃花源生产队被选派到水寨学习的两男两女分别是丁兵、丁牛、高德英、罗肤。
这四个人到水寨学习了一个月以后,回到了桃花源。四个人在桃花源生产队社员大会上,分别向桃花源人传达了他们在水寨学习的心得体会。
丁兵说:“水寨话跟桃花源话不同,桃花源话喜欢说‘卵’,水寨话喜欢说‘鸡巴’……”
丁牛说:“我们桃花源话提到不可能发生的事时,会说‘讲天话’,或是‘连狗都有白米饭吃啦’。水寨话不同,水寨话喜欢说‘诨’,‘诨’就是吹牛皮,说大话,讲天话,水寨话骂一个人吹牛皮就是‘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高德英说:“水寨话喜欢说‘嘿’,‘嘿’好,‘嘿’多,长得‘嘿’客气。水寨话喜欢说‘唦’,吃饭了‘唦’?急什么‘唦’?为什么‘唦’?……”
罗肤说:“王落桃书记推行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是英明的运动。水寨那里的风俗习惯就是比我们桃花源好。水寨那里破四旧立四新,搞得嘿彻底。人死后,穿的寿衣都必须是红色的,孝子贤孙穿的孝衣孝帽也都是红色的。水寨那个地方的青年男女订亲之前,可以先试睡。试睡之后,男女双方都满意了,才落定,结婚。不像桃花源这个鬼地方,要求姑娘结婚之前必须是黄花闺女。而且,水寨那个地方的男人,喊自己的堂客都是直呼堂客的名字,不像桃花源这个鬼地方,男人喊自己的堂客时都只说一声‘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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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2-21 10:23: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3)
王落桃大力倡导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在桃花源里并没有取得多大效果,运动过后,桃花源人依旧说“关你卵事”,而不说“关你鸡巴事”;依旧说“长得蛮客气”,而不说“长得嘿客气”;依旧说“急什么啰”,而不说“急什么唦”……
桃花源人嫁女依旧要经过相亲,探家,落定,结婚四个程序,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在结婚前与别的男人试睡。桃花源人娶媳妇时依旧要求媳妇必须是黄花闺女。
桃花源的男人跟自己的堂客打招呼时,依旧不喊她的名字,而是喊一声“喂”;在别人前提到自己的堂客时,依旧称自己的堂客为“我屋里的。”
在桃花源里,只有罗肤一个人积极热情地学说水寨话。当她跟别人打招呼时,会说“你吃饭了唦?”
对方则不高兴地回应:“我还没有吃砂。”
当她夸赞某个姑娘的皮肤时,会说:“你的皮肤嘿白。”
对方听了,就会没好气地回应她:“嘿白?到底是黑还是白?你这个人真是黑白不分。”
罗肤讨了几次没趣之后,也懒得说水寨话了。
当然,也不能说王落桃开展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毫无效果,这是因为,有一句水寨话倒是在桃花源里流行开来,并最终在桃花源里扎下了根。多年以后,当桃花源人提起王落桃时,还会说起这句水寨话:
“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这句话能够在桃花源流行开来,据丁红说,应该归功于丁忍。
在桃花源里,丁忍一向寡言少语,如果说有什么话题能让他津津乐道的话,那就是关于丁兵的儿子细佬。桃花源人一致认为,丁兵的儿子细佬是个傻卵,而丁忍最热衷于向丁红证明这一点。
丁忍曾经告诉过丁红一个秘密:
有一次,丁忍路过丁兵家的禾场,他看到禾场上摆着一条板凳,丁兵的儿子细佬正在板凳上做着一个奇怪的动作:他不断地在板凳上坐下,起身,又坐下,又起身......
丁忍问细佬:“细佬,你这是在干什么?”
细佬说:“我在试。”
丁忍问:“试什么?”
细佬说:“我试试看,看看卵子是不是能够打得板凳响。”
说完,他又开始在板凳上坐下,起身,又坐下,又起身。
丁忍走了过去,蹲在板凳边,对细佬说:“你再试试,看看我能不能听见你的卵子打得板凳响。”
他把耳朵贴在板凳上,屏息谛听。
细佬问:“听见响声了吗?”
丁忍听了半天,说:“我听不见。”他站起来,给细佬建议道:“细佬,你应该脱掉裤子,光着屁股试试。”
细佬脱掉裤子,光着屁股试了起来,试了好半天,他问丁忍:“你听到响声了吗?”
丁忍把耳朵贴在板凳上,听了好一阵,然后说:“细佬,我没听到。”他又建议说:“细佬,你坐得太轻。你应该重重地跌坐在板凳上,像打硪那样,卵子就会撞到板凳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细佬咬紧牙关,让自己的屁股像石硪那样重重地跌坐在板凳上。试了几次之后,他的屁股被跌得通红。他问丁忍:“听到了吗?”
丁忍把耳朵贴在板凳上,听了一会,他说:“只听见你的屁股打得板凳响,没听到你的卵子打得板凳响。”他又建议道:“细佬,你这样试没用,你应该掏出卵子来,把它直接板凳上砸。”
细佬试了两次,说:“疼。”然后,他穿上裤子跑了。
丁忍问他:“细佬,你怎么不试了?我听见你的卵子打得板凳咚咚响。”
细佬回头说:“你听见有卵用。我没听到。”
丁忍讲述的这个秘密,通过丁红的反复唠叨,桃花源人都知道了,桃花源人都愿意相信丁兵的儿子细佬确实做过这样的试验,因为他们希望丁兵的儿子细佬是个傻卵。他们私下里议论道:
“丁兵这狗日的就是喜欢诨,喜欢讲天话,大跃进时他就诨,说什么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结果呢?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听完桃花源人的议论,丁红很是得意,说:“要不要我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桃花源人就竖起耳朵,听丁红说他的秘密。
丁红说,有一天中午,他背着锄头,去给月口放水。走到一片油菜田里时,看见丁忍弯着腰,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丘油菜田里。丁红觉得奇怪,他也弯下腰,像猫一样,不声不响地溜过去,想看看丁忍在望什么。等他贴近那丘油菜田,你们猜猜,丁红看到了什么?丁红看见有两个人躲在油菜田里打滚,油菜花被压倒了一大片。是哪两个人?是罗肤和丁兵。丁兵想骑在罗肤身上,罗肤拼命推丁兵。罗肤说:“你不要脸,大白天的……”丁兵说:“在桃花源,你还能逃出我如来佛的手掌?……”丁红看得怒火满腔,他真想冲上去,可他不敢。他偷偷望了望不远处的丁忍,看到丁忍勾着脑壳,不声不响地溜走了。
桃花源人又是一阵叹惋:“丁忍真能忍啊。”


就在桃花源人差不多要把王落桃和他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忘得精光的时候,有一个消息传到了桃花源:
武陵县新来的县委书记王落桃要到桃花源里来蹲点搞“三同”啦!
这个消息在桃花源里引起了震动。
以前,也经常有干部到桃花源来搞“三同”。这些干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桃花源人对他们没有多少了解,不知道他们姓什名谁。他们就像飞过桃花源的鹭鸶,给桃花源留下的不过是一道转瞬即逝的影子。
这一回与以往不同。这一回要来的是武陵县最大的官,是武陵县委书记王落桃。
王落桃还没来,桃花源人就已经感到县委书记的声势不同凡响。为了迎接王书记的到来,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桃花源生产队层层召开了大会。
武陵公社的伍书记在公社大会上说:“王书记选择桃花源生产队作为‘三同’的地点,这是王书记对我们武陵公社的最大关怀,最大支持,最大肯定,最大鼓舞,最大鞭策,最大勉励,最大偏爱,也是我们武陵公社全体干部社员们的最大幸运,最大荣耀,最大光荣,最大幸福,最大感动。我们全社人民都要怀着无比崇敬,无限期待的心情等待王书记的到来。”
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也在桃花源大队大会上讲了话。丁支书戴着一块莫尼克手表,这种手表据说要208元一块。丁支书作报告时喜欢作手势,他的莫尼克手表在社员们眼前晃来晃去。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私下里议论道:“听不到丁支书讲些什么,只看到莫尼克在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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