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熊熊燃烧的大火 徐智的老同学金明也抓住了机会。这个机会是救火。金明没想到,这次救火不仅没有使他“捞”到一点好处,而是让二中主要领导对他怨恨在心,变得水火不相容境地。 那一天,放学了。 一个教室内有俩学生,一位蹲着将火炉子中红火炭用铲子往铁炭盘里铲着,铲完手里端着炭盘欲出教室,听另一位学生着急地说:“不早了,从那边窗子倒,晚上还有事哩。” 这位学生站住了,犹豫一下,转身向后边窗子走去。他站凳子上,打开窗子,扬起炭盘,将红火炭倒了,关好窗子。转身跳了下来,急走几步,将炭盘放教室一角,锁了门,径直向厕所走去。 “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呀!”听外面喊声,正在小便的他俩冲出厕所,眼前是片熊熊燃烧的大火。有几位学生用脸盆端着水来了,倒在了火焰上。 数学组办公室里,金明给俩学生讲题。有位学生侧耳朝窗外听了一下,惊愕了:“金老师外面说着火了。” “快,你们把脸盆拿上过去”。说完,金明心急火燎地飞跑到院子,向火场奔去。大院中,迎面碰见徐智和另位教师,他们对视一下,没说话,徐智和另位教师从校门出去了。 火场上,学生们端盛着水的脸盆,一个接一个地往火堆上泼水。不知怎的,火借风势,更加凶猛,空中浓烟翻滚。火场一边是教室,另一边学校围墙外面紧邻居民区,地形狭窄,金明站那里心急如焚。 他对学生们说:“把脸盆放下,不能倒水了,把柳柴往外挪。”说完,只见他健步如飞地抱起一捆着火的柳柴,朝后一摔,又抱一捆朝后一摔。 几个学生也上去了。他们顶着火浪,人人手脸灼痛,被烟薰得有点透不过气了,眼前模模糊糊…… 火场上柴捆越来越少,火焰越来越小。大家才觉得口干舌燥,嘴唇干裂,内衣几乎都汗湿了。还有的同学发现自己眉毛和额上头发都被烧焦了。他们满脸汗水,个个精疲力竭,疲惫不堪,全身上下就像个刚刚被战火洗礼的人。 突然有人喊:“金老师,金老师……” 在场所有同学都露出惊慌神色…… 医院急诊室里,医生给躺在病床上的金明作检查,完了,伏办公室桌上写了病历和处方,说:“你们谁是管事的,先交费去。” 有几个学生迎过去,呼儿喊叫着:“我们金老师是在学校救火时倒下的,叔叔,您一定要救救他呀!”还有位女学生抹着眼泪哀叫:“叔叔,您一定要把我们老师救过来啊!” 医生瞧了瞧他们,俯下身,对躺在病床上的金明进行了人工呼吸,一会儿,金明醒了,睁开双眼,望天花板,似乎在思索着这是什么地方。时过片刻,像回过了神,又望着周围的学生和医生,微微点点头。 在场学生们很激动,脸上露出甜甜笑容,异口同声:“金老师你可把我们吓坏了。”又对医生,“谢谢叔叔,谢谢叔叔!” 医生疲倦地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过一会,望着金明问,“老师,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 “初步诊断,你这是因为劳累过度、缺氧,导致一般性的昏厥,用不着紧张,先吃点药,吊两瓶液体,明天再看吧,估计没什么大碍。”医生处之泰然地嘱咐完,走到桌子前坐下在处方单上写着药名。写完了,扭过头又说,“先交费去。” 金明看到有这么多学生在周围照顾他,望着那张张焦急关切的脸,激动得流下幸福眼泪。老师关心照顾学生显得理所当然,学生关心照顾老师,令老师意外、感激。当他听到医生的话立刻在自己口袋里摸摸,顿时眉头紧锁,吃惊地说:“哎呀,我没带钱。” 有几个学生惊惶失措地喊叫着:“那该怎么办呢?那……” 一学生带着乞求的声音:“能不能先输液,我们大家再想想办法。” 大夫摇了摇头说:“我们这边只管看病,你交上钱,取了药,我们就给输液。交不上钱,我们也帮不上忙。” 几个学生只好掉头跑到收费处,说明情况后,人家的心像铁石心肠一样,绷着脸:“我们这里只管收费,不管病人输液的事。” 有一个学生说再去找药房试试,另一个学生说去了也是白搭。 大家很为难,没法子想,出现尴尬局面。 正当同学们个个心急如焚、手足无措的时候,何长青校长和两个教师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他们喜笑颜开,争先恐后地给校长诉说着…… 何长青突然憎恶起自己来,以前那样手段对付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未免有些过火。 现在见义勇为的人有几个? 他不由得频频点头,眼睛直直盯着金明,嘴上像抹蜜一样,甜丝地抚慰说:“金老师,今天你立大功了,要不是你及时组织学生将火扑灭,麻烦就大了。哎,你现在好好休息,什么也不要想,听医生的。” 何长青说话时脸上带某种真诚,这一瞬间,过去的敌意消失了,还觉得有负于金明,心里似乎有很深很深的忏悔。金明也有点儿感动,睁呆怔怔的眼睛,说:“没什么,应该的。医生说我没事,吊两瓶液体就好了。” “好,好。”何长青好像发现什么,说,“那液体怎么还没吊呢?”说完,便转过头问坐一边的医生,“大夫,金老师没大问题吧?” “不大,吊两瓶液体,有必要的话,明天检查一下。”医生又一脸严肃地说,“按医院规定,你们先交费吧。” 何长青点了点头,说:“对,对,是要先交费,”停了下,指着旁边一教师说:“你去交费,钱先垫着。” 又过一会儿,何长青来到金明病床前,瞧着瞧着,感觉被金明眼光射得不安起来。就又说几句安慰话,忙转身走了。 金明若有所思地望着何长青离去的背影。 病房里,住着六、七个病人,金明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输液,四周挤满了学生,和他兴高采烈地交谈着。 学生甲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拉着金明的手,说:“金老师,您太棒了,平时哪里看得出来,在火场上您还是个英雄呢?” 学生乙颇为风趣:“金老师,有同学说您有点书呆子气,今天我们算服了,您太了不起了。” 学生丙叹口气,用疲倦嗓音:“哎,金老师,今天要不是您,火就没办法了。” …… 楼道外面一护士感到金明受到的拥戴异乎寻常,对另一护士:“都说当老师不好,我看就不错,谁病了能有这么多人来看……” 一位背包挎照像机男士走来,问俩护士:“有位救火负伤的老师住哪里?” 一护士用手指指病房门,说:“在这里。” 男士点点头。 病房里人多,门半掩着,男士大步流星地走进去,看到病房里躺着的金明觉得眼熟,当他和金明的目光相遇时,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没想到是你呀!老同学不仅是教育家,还救火英雄啊!” 世界有时候很小。金明眨下眼,认出来了,来者是师专同级同学,中文系的,现在是报社记者。他们有两年多没见过面了。尽管那时他们点头之交,认识而已,但如今在这样的场合下相遇,倒有些百感交集。他对当记者的同学说的话不以为然,就一笑置之:“什么话一到你们记者嘴里,就扯远了,说高了。” 学生甲听说是记者,又来了精神,刚才疲倦抛得远远的,神采飞扬地对记者:“金老师是我们最崇拜的老师,今天救火时真是舍生忘死,和电影里英雄一样。” 学生乙接着说:“金老师还在杂志上发表那么多文章。” 学生丙一脸自豪:“金老师不仅在课堂是好老师,在教我们做人上也是位好老师。我们觉得就像一只飞翔的鸟,他带着我们不停地上升。”学生丙说得连自己都感动起来,“金老师太伟大了。” ……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喋喋不休,记者在笔记本上沙、沙、沙地记个没完,又问:“老同学,说句心里话,据我了解,救火是有危险的,你为什么还要冲上去?” 金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当时紧急,不容多想,只知道见火要救。我只是在那非常紧急的关头,做出了自己该做的事。一个人嘛,应当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金明的话让记者陷入沉思。 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话平淡无奇,却有着深刻内涵。社会是个大家庭,给人们提供衣、食、住、行等生活便利,你拿什么报答社会呢?你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吗? 记者转过身,一边问学生,一边还在采访本上记着。 金明突然觉得不妥,说:“老同学,你饶我吧,一点小事,你可不要小题大做啊。传播出去,以后我就不安生了!” “这我知道。”记者笑眯眯地说完,闪身走了。 经过金明做工作,大部分同学先后走了。 金明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有过这样的想法,凭着这次他奋不顾身扑救学校大火这一不争的事实,以后他可以峰回路转,学校领导以后会对他好点儿。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学校领导也是人,自然也是肉长的。他以后烦心事也少点儿,就可以专心去教学与研究了。但这只是假设,不曾想仍要面临更严峻的问题。事实是他把学校的火扑灭了,却是引了火烧身。 两天后,地区日报二版的《我心目中的共产党员》栏目中,用较大篇幅刊登一则题为“面对熊熊燃烧的大火”的通讯报道,介绍金明老师带领同学们扑救大火的感人事迹。文中还写道:“……金老师不光是在火场上表现出大无畏精神,带领同学们扑救大火。平时教学中,在破解数学难题时,刻意让学生思维和数学能力受到挑战,让学生经历重重困惑、碰壁和努力之后才获得彻悟的结果,让学生感受到了数学的内在魅力和数学之美。许多科学家就是由于他们启蒙老师用这种美妙让他们感动、愉悦,引导他们走向毕生科学追求……” 何长青是二中第一个看到这张报纸的。 他的脸灰了。 难以想象,一个弘扬见义勇为的新闻报道,却是让他平白增添了焦虑和不安。以前感到腻歪的人上了报,成救火英雄和教育专家,刚有点回心转意的他像打翻了五味瓶,心里不知道翻上来多少滋味。过去的事情立即在心中激荡起来。这报道给金明脸上贴了金,却给二中制造个尴尬局面。上面领导看了会生气的。这二中怎么搞的?校长怎么当的?怎么会着火呢?真是一波未平又一波来了。 他陷入深沉的郁闷中。 这事让他难堪,更是震动,感到莫名的恐惧,急得团团转。他觉得事出有因,顺藤摸瓜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 想到了李二胡书记。这可是个人物呀,眼珠一转悠主意就跟着往上冒,像城隍老爷献计——能出个鬼点子。他来到李二胡办公室,一落座,顾不上寒喧,便苦涩一笑:“李书记,今天报纸你看了吗?” “哎,今天我还一直忙着,有什么好看的?” 何长青哪里知道,他到来之前,李二胡已经看了,不止看了一遍。内心的苦恼并不比何长青少,也为这事大动肝火,里走外转地焦灼不安。徐智已经一五一十的告诉他,金明没答应帮他发表论文,这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早就对这个拿领导说话当放屁的主儿有一肚子不满,心里做恶,怎么看也觉得金明不顺眼。虽然还没有和金明正面交火,但时不时曲里拐弯地和金明过不去。在工作中给金明使了一个又一个绊脚。金明觉得对自己无大碍也懒得理他。眼下李二胡看何长青茫然不知所措样子,心里得意,两只眼里露出喜悦光芒,就阴阳怪气地说。 何长青扶了扶眼镜,拿起报纸,手指一下,露出一脸不屑:“你看看,你看看呀!他是如何把牛吹上天的。” 李二胡拿起报纸,浏览一下,皱起眉头,显得非常不悦,就坡下驴:“是啊,按下葫芦,瓢又上来了。这人活着的意义是给别人添乱,给阳光就灿烂,给舞台就光彩。我原以为这狗肉上不了台面,可这次背着唢呐上飞机——吹上天了,把你我辱没了不算,还把学校也拿猪尿泡打了,满身臊气。金明是从哪里找的记者,为他邀功买好。”说完,见何长青不说话,仍不怀好意地开腔,“金明这是癞蛤蟆叭脚面上——不咬人恶心人呀,太不像话了,真不知天高地厚!” “你说县上领导会不会追究责任啊!”何长青忧心忡忡。 李二胡很习惯地摸摸下巴,眯起那双狡黠的双眼,以副见怪不怪、充满遐想的口吻:“不会的,没造成什么后果,大不了对二中有不好印象。” 何长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愤愤不平:“领导有坏印象麻烦呀!” “再不要捅漏子,时间长了,就淡了。不过,再出现类似问题,可能会新老账一起算。”李二胡又做痛苦状,“舆论工具呀,就像克隆技术一样,真能把人造成鬼,把鬼捏成人。” 何长青脸沉下来,他把报纸拿起来仿佛掂掂分量地晃晃,说:“金明这个人心高志大,口无遮拦,胆大妄为,变数颇多,今天搞这名堂,明天出那怪事,都让他给摊上了。” 李二胡恶毒地笑笑,肚子里的坏水开始往外冒了,他老谋深算:“瞧他见天一副苦大仇深样子,不是想着向党猖狂进攻,就是想着给教育事业抹黑,看着就碍眼。我有种预感,这金明是个‘雷’,一不小心会踩爆的,把话搁这儿了,你如果不信,就把我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 “说得好!李书记真是心明眼亮呀!” 何长青没有想到李二胡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对李二胡的深谋远论佩服的五体投地,不由得上下打量起李二胡,像第一次认识似的。 两人沉默许久,李二胡觉得这件事大可不必忧心如焚,不必郑重其事。他突然站起来,跟一土皇帝似的:“我们不能为个小小教师的挑战就恐慌。蛇口再大吞不掉象,他上班才几天,学校的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能怎样?能闹出个什么动静?他砸学校的锅,这锅是共产党的,朗朗乾坤,能砸得烂,翻得天?我们端掉他饭碗,像掉个枣似的,这锅里没他吃的饭。”说完,露出了一脸的坏笑。 何长青频频点头,脸上露出欣喜笑容,拍打报纸,又继续问道:“你说金明和这叫陈军的记者是怎么搭上界的?” 李二胡挠挠下巴,说:“他东一出,西一出,我能号准他的脉,”又想了想,说:“问下徐智可能知些情况,他和金明是师专同学。” 何长青也恍然大悟:“对!对!” 正在批改作业的徐智,听到有人说何长青叫他,笔一拽,飞一样来到了何长青办公室。 “那天着火时候,你在干什么?”何长青开门见山。 徐智本来心有余悸,这一问,吓了一跳,张口结舌,心里闪过一丝狐疑。是不是何长青知道他望火而逃,追究责任呢?但心想,着火后离开学校的大有人在。况且,着火时已经放学一会儿了。想到这里,便咬着牙撒谎:“我不知道学校着火,是第二天来学校听说的。” “对,对,我也是事后知道的。”何长青又问,“你知道报社记者陈军吗?” “知道,他和我是师专同届的,中文系的,”徐智说,“毕业后在学校呆一年,就应聘到报社当记者了。” “噢,你们同学里干什么都有啊!” “是的,我们数学系毕业生转行少,中文系大部分都转到各行各业了,像干什么的都有。” 何长青听徐智一番话后,没表任何态。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他们谈话结束了。 他对徐智:“好,你忙吧,好好工作,你很有前途啊!” 徐智感到言未尽意,但不能再说什么,闪身离开了。 接完电话后,何长青心里略微踏实一些,松快一些。李二胡和徐智的话没有让他得到什么,但已经好多天感受不到这种轻松平和。好像在紧张激烈的战斗中得到一次小憩,那颗提吊的心才落下来,心中烦忧排泄了…… 何长青对金明本来怀有成见,后来加上李二胡恶意挑拨,因而对金明深恶痛绝,偏见日深。他的心又悬起来。他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绝望了,觉得金明的种种表现太不可理喻,让他烦透了。 不久,何长青在金明得意时,做了个也很得意的圈套,让金明找不着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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