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找不着北 第二天,金明批改完作业,眼睛直直地坐着沉思,似乎在等着何长青来找他“还愿”。 终于来了。 一位教师大步流星地走进数学组办公室,瞧着他发一嗓子:“金老师,何校长叫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金明虽然心知肚明,但还是随便问了一句:“校长找我有什么事?” 人家说,去了就知道了。 金明觉出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何长青那天不是说,我拿到这个奖也是学校的荣誉,他是一校之长,当然也是他的荣誉。当领导的哪有顺手牵羊的荣誉不要呢?一个学校在许多情形下就是靠取得这样或那样的荣誉来树立在社会当中的形象。这么说来,金明觉得学校的荣誉是大局,自己与何长青的别扭是无碍大局的。 看情形问题不大。 金明觉着自己在办公室耽误不下两分钟了,得赶快去,不然就不恭敬了。 他快步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时,放缓脚步,稳定了一下情绪。 门半掩着,他放轻步子走进。何长青正和教导主任谈一些教师的校外补课问题,无非是家长有反应,学校不补课的教师也有意见,要妥善处理,不要把事情弄大,千万不要弄到上面。教导主任有些无精打采地听着。何长青知道教导主任不想管这些既惹人又实在麻烦的事情。确实,谁也不想管,其中有几个和何长青走的很近的教师,怎么管?金明进来后,何长青招呼着坐下,说:“无妨,你等等。” 教导主任看何长青和金明有事,随便吱唔了几句,就给何长青递烟。何长青不接。他就随手搁下大半包,掉屁股溜了。 何长青摘下衔着的烟,掷在地上,一脚踩灭了。他的表情既亲切和蔼,又显得无奈,摊开手说:“金老师,你这次参评省优秀青年科技工作者是件大事情,对咱学校来说也是大事,以前还没人获过省上奖励。这事要慎重些,表你拿着,到教研室找赵主任,让他们拿审核意见,他们是专管这事的,只要他们审核通过了,这事就不存在什么问题了。” 金明怔了怔,迟疑着问道:“何校长,还有事吗?” “哦,没了,没了,就这事。”何长青把手一挥,“你忙去吧。” 金明答应了一声,拿上表格从校长室退了出来。 回办公室后,他一屁股坐椅子上发呆。 教研室是教学研究机构,他们是否有权审核金明另当别论。这个问题很深奥,而且似乎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金明不高兴了。他不高兴是有理由的,何长青施那点儿手段他似乎有所觉察。如果说他以前对何长青没有什么成见的话,这次从何长青眼神和表情中,他觉得何长青这一招让人摸不着头脑,一定有他的用意。虽然现在还悟不出个究竟来,却是隐隐地觉察出一副兴灾乐祸样子。很快,他意识到何长青把事推给赵主任,实在是个叫人无法挑剔的计谋。这个计谋太高明了,高明的是把难题一下子抛给了他,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以一般人根本无法看出其真正用心。他的心抽紧了。他原本根本没有把这事当做什么了不起的事,直到现在他才渐渐担忧起来。 飞扬的心灵又落进痛楚的躯壳。 金明的确没有预料到这些情况,现在既然出现了这些情况自然是要认认真真地想想对策。他感到相当窘迫不安,前思后想,眼前浮现出和教研室赵主任激烈争论场面。现在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当时太有点……那个了。无疑给了人家难堪。若再见面,谁知道人家会不会回敬,也还自己以难堪?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一阵淡淡的失望,还有说不清楚的失落。他坐不住了,起身想出去转一会儿。可走的时候就有点沉沉的了。 他感到命运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常常是和你在关键时刻开个残酷的玩笑。要是早知道何长青把事推给赵主任,那天就不会拿着表格去找何长青了,也许后来的许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也许吧。 金明想,这事复杂了,简直害怕去教研室找赵主任,在办公室里徘徊着。假如没这事该有多好,多么希望有个安静环境,多么想一心扑工作上,扑在所钟爱的教育科学研究上。去找还是不找,他茫然了,脸上露出了迟疑不决神色……路已在途中,既不想前功尽弃,也断无停止后退之理。唯一的选择是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前行…… 没想到的是,他这一步迈出去,生生地又把他拽入了另一轮折腾。 那天他上完课,往教研室走。一路上,他煞费苦心地想着此行凶吉。越接近目的地,他意志越是动摇。眼前出现教研室的大门,他犹豫不决,徘徊着,心跳得像擂鼓一般……他困难地将唾沫咽下去,鼓起勇气,神经绷得像拉满弓弦,径直朝赵主任办公室走去。然而,到了赵主任门前,他还是犹豫,几次想敲门,但终未敲响一下,每当伸出手要敲门时,他的心里就跳个不停,跳个不停就想,就想进门后话该怎么说。 赵主任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铃声惊了他,也提醒了他。他终于敲了门,听到“请进”,就推开门进去,叫了声赵主任,坐了下来,双手扣一起。过几分钟,赵主任放下电话,点燃支香烟,坐在那里跷二郎腿一弹一弹的,一言不发。似乎没有把金明放在眼里。看到赵主任那道貌岸然和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面孔,金明顿时心凉了半截。赵主任看了他彬彬有礼地递过来的“省优秀青年科技工作者”表格和便函后,往椅子后一仰。觉得主动权握自己手里,可以轻松地掌握谈话的语境。他拉长声调,傲慢地说:“表格放这吧,等我们审核一下,研究研究,有结果会给你们学校通知的,你走吧。” 赵主任撵人了,他不想和金明有过多的纠缠。老实说,赵主任上次已领教金明那我行我素的话语和行为方式,把脉摸透了,软肋找着了,不会再有唐突和惊乱。这次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觉得应该灵机一动。即不开罪,也不帮助,就想让金明挑战,躲着不还手,等着看好戏。 金明平生第一次被人如此小看低看欺辱,万万没有想到的,真想豁出去与出言不逊的赵主任理论理论,但一想这次“推荐省优”的事,那泛上来的怨气、火气就压下去了。 他出了门,沉重地出口粗气,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离开教研室。 他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事实摆在面前,他的心情一下子糟了。这类事他虽没经见过,可听说过。先如果去何长青家里打点打点,然后拿表格去找,一眼不瞥就签字盖章了。以他的生活经验看,像商店里买东西,交了钱,哪有不给货道理。是因为没有给何长青送礼,像商店里,你没有交钱,说得天花乱坠,也徒费口舌,人家不给你货,天经地义。这事情与买货不付钱有些区别,他决不能开宗明义地说你没礼就不给你办,他说的比你唱的好听,找出十个八个理由,玩十个八个花样,人为地将事情复杂化,让你转十个八个圈。当然这件事的真实原因,深层次的原因,金明此时不知道,以后也不知道中了圈套。他觉得有点可笑,上学期因为论文评奖的事为什么去找赵主任呢?简直是场闹剧!好像睡不着的人,不管不顾安眠药的害处,而只图眼前。他今天明知去了白搭,为什么还要去呢?结果怎么样? 纯粹白费劲瞎折腾! 怎么总不死心?怎么老抱幻想?金明觉得自己以往干不少傻事,越想越觉得世态…… 长话短讲,此时金明正惶惶不安地伫立在个十字路口,双脚早已难移。 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听人讲,任何问题总有个解决钥匙,只要坚持不懈地、用心循着正道去寻找,终会找到这把钥匙的。钥匙在哪里呢? 心里正这么想,那位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老同学余晓欣,像从地下冒出来一般出现在面前。他问金明:“站这里干嘛?” 金明眨了眨眼,如大梦初醒般应道:“没事。”片刻后反问,“你去哪里?” “我出去办了个事,准备回机关。”答了又问,“你有什么事?” 金明这时侯也觉着应该给老同学说说憋在心里的话,就滔滔不绝地将事情原委侃个没完。余晓欣作为官场中人,这些事他听多了,见多了。这是是非非平常一听就烦。可是,他和金明是老同学、好朋友,不能袖手旁观。他何其灵光,一听金明诉说,立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来了气,十分怨恨何长青这些人丑恶行径。他看到老同学比平常更加愁眉苦脸,连想也没想,就欣喜地告诉金明,这事赶巧了,现在刘书记正在办公室里,我给你引荐一下,叫书记写个条子,或打个电话催下,不要把事情耽误了。余晓欣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点儿底都没有,他总觉得要想办法帮老同学呀,除此以外,他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他还一再叮咛,事急人不能急,见书记千万不要胡言乱语,喋喋不休,侃个没完。在学校当老师你那样,在这里可不行。 金明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起来。但他对余晓欣这样说,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会注意表达方式的。他还知道努力不一定成功,但放弃一定会失败,为成功必须努力。金明带着紧张和侥幸情绪随余晓欣来到县委,等余晓欣先请示书记后,他随着余晓欣来到书记办公室。 书记好像怀着一种“愚公移山”的心情坐办公室前,批阅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文件。余晓欣对书记不知说了句什么,就离开了,生怕影响他们谈话。 金明心里直打鼓,他尽量语气平稳地说:“刘书记,我几年来搞教学研究是多么不容易……” “你直接说事吧。”刘书记打断。 这是刘书记多年来接待上访人员的技巧,不顺着来访者的一二三四、甲乙丙丁,那样很容易被动、被纠缠。金明的心跳又加快起来,但他知道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也不能和刘书记抬杠,就将情况直截了当地向书记谈了,满心希望有个圆满答复。但书记连一丝也没有接茬作答的意思,一句也不问,更没有关切和安慰。这样的情形他以前听说过,没什么奇怪的。等他转身要走时,刘书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他等一等。说着就随手写了一张条子。 教育局: 请将金明老师材料审核后,尽快上报有关部门。 ××× 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拿着县委书记的条子喜上眉梢,心里热乎乎的起身告辞,真诚也谦虚地说,刘书记打扰您了,实在不好意思。没等书记回应,就急着离开了。 余晓欣在办公室里焦急地等着他的消息,他没有时间跟余晓欣细说,简单说句就离开了。他又兴冲冲地到教育局,把条子递给局长,并注意观察下局长表情。局长的意识像僵掉了似的,态度有些傲慢,让谁都感到难于取悦,让谁都很难从那张冷冰冰的脸上读出什么答案,坐那里,像尊活佛。金明指指说:“这是书记写给您的条子。”这时局长才如梦初醒,不加思索地瞄了一眼书记条子,照搬了张条子: 二中、教研室: 请将金明老师材料审核后,尽快上报有关部门。 ××× 他又总算松了一口气。 自觉运气好转,苦尽甘来。他满心欢喜地又来到教研室,将局长条子递给赵主任,眼里充满了期待。赵主任心不在焉地瞧了一眼,那傲慢无礼神情真叫人奈何他不得,自以为是的金明怔住了…… 他略顿一下,悄然离开了。 金明神思恍惚,似乎一切东西都在冲击他,感到心累了,太让他为难了。左也不好,右也不好,争取也不成,不争取也不成,他愁云满面。思前想后,终于生出最强烈的愿望,要个结果,哪怕有个明确表态:我们不同意。 成败往往会决定于一念之差。 他今天可以说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如果今天不尽力,以后想这码子事,觉得是因为自己当时没当回事的缘故,会懊悔的。更会惋惜这么出奇的好运气在眼前干瞧着不能到手。他知道如果失去了这次机会,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他要竭尽全力。假如尽了力,既使一无所获,也心安理得,无怨无悔了。他听别人说,过程比结果更重要。何况他意志坚决,性格刚强,觉得既往不可返,烦恼没有用。他不思虑再去有多少希望,多少机会,多少疑难……他已经感到,自己想做的事,都不是轻易能获得的,是需要一个代价。大概他的人生就是如此。更悲观地想,自己和一个讨饭的有什么两样,走了好些地方,没讨到手一个小钱,要停下来又不甘心…… 第三天,他又昂首挺胸地来到教研室,决心做最后一次努力,而这次努力,与其说是催那表的事,不如说是想要个结果。他已经熟门熟路,径直来到了赵主任办公室门前,见门虚掩着,就直脱脱地搡开门,见到了抬起头又搁下手里钢笔的赵主任。不去想赵主任对他怀有何种感情,根本不想听赵主任那山重水复了,而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抢白:“你们审核了吗?你们研究了吗?能给我个明确答复吗?” 早已抓住便函中毛病的赵主任没有觉得难堪,但他闹不明白,乞求别人怎么可以如此气壮如牛,就谁该他似的,把事情搞的轰轰烈烈?心说,我这教研室不是夹皮沟,你也不是座山雕。你如果是铁的话,那我就是钢!他那傲慢的样子实在令人作呕,连眼皮不抬一下,慢条斯理:“我们看了下,这表和信函都是给你的,你怎么拿鸡毛当令箭呢?叫我们拿什么审核?拿什么研究?让我们剪衣不用剪子,胡拉扯呀!” 金明心中有火,但他努力平静一下心绪说:“那我把发表的论文都拿来,让你看看。” 赵主任摆摆手:“唉,那些东西是没用的,我们不要,”又越来越烦恼地对金明说,“要的是地区科协的文件。”说完他坐正身子,调转眼睛,表明自己的态度。 金明起身告辞。觉得这事渺茫了!如同一个在林中迷路的人,非常地恐惧,因为迷失了方向,到处瞎撞,不能停下,尽管明知道每走一步,越陷越深…… 他知道不是自己伤春悲秋的时候,到此为止,退回原地,他感到自己在那伙人心底里变得一文不值,别想在那伙人面前直起腰来,犹如一只丧家之犬…… 再去找谁呢? 他想,找谁去,也会像他找过的那些人一样,耍个滑头,搪塞一下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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