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顺小说】桃花源记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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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3 15:29: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4)
眼看老秀才和自己的哥哥田业被杀,田林悲愤难平。他想:“牛善、王小缠、田乡长、冯县长,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不是都怕土匪吗?老子也要去当土匪!你们不是吃柿子捡软的捏吗?老子要做硬柿子,老子就不信混不过齐麻子。”
田林越过保靖地界,翻过一座大山,进入四川,投靠了四川秀山县的巨匪伍南卿。
由于田林豪侠仗义,打仗冲在最前面,不惜命,深得伍南卿的赏识,不久,他就被提升为连长。
当田林带了十多人枪,从四川耀武扬威地回到夕东村以后,两个女人的命运从此发生了改变。
一个女人是王小缠。
听说田业的弟弟田林回来了,王小缠吓得惊慌失措地对丈夫牛善说:“你看看,我说的不错吧?还是要当土匪,不当土匪就没有活路。我们害死了田业,田林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还是赶快逃命吧。”
于是,王小缠、牛善一家人连夜逃走,不知去向。
后来,据夕东村的一位牛贩子说,牛善跑到永顺县去当了土匪。当时,永顺县的巨匪叫彭春荣,外号“叫驴子”。牛善在叫驴子手下没干多久,就因为私藏抢劫来的财物,被叫驴子用扁担活活打死了。
另一个女人的命运也将得以改变,那就是向梅。
当时,向梅正被田林的母亲用八升米寄养在王云家里。
田林刚一到家,母亲就叫他到王云家去借筛子。田林来到王云家时,看到向梅正高举斧头劈树桩。看见田林上门,王云心领神会,便叫向梅停下来,拿筛子给田林。
等田林走后,王云便悄悄问向梅:“刚才来借筛子的男人,比田三和齐麻子都强多了吧?”
向梅含笑点点笑,说:“他穿的那件白衬衫蛮好看。”
田林回到家里,他母亲问他:“刚才给你递筛子的女人,怎么样?”
田林说:“看样子有一身好力气。”
母亲便把向梅的遭遇讲给田林听。田林听后,一拍大腿说:“好,就是她了!我和她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齐麻子。”
于是,向梅便和田林结为夫妻。婚后第三天,向梅便跟丈夫去四川秀山为匪了。
从此,向梅开始了她的土匪生涯。在湘川边境,她认真地学习骑马打枪,练就一手好枪法,她用驳壳枪打鸟,百发百中。有一回,她独自一人从四川回到保靖马王乡,腰插两支驳壳枪,骑一匹高大的白马,乡亲们都称她为“双枪将”女英雄。她在马上对乡亲们说道:“请你们给齐麻子带个话,问他死后要不要留全尸。”
田林、向梅的势力搞大以后,猎户高胆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向梅对高胆说:“你如果能摸清齐麻子的行踪,让我们一举除掉齐麻子,我就让你做我的副官。”
高胆听后兴奋不已;能够呆在向梅身边,一直是他的梦想。为了摸清齐麻子的行踪,他跑烂了十双草鞋。终于有一天,他探得齐麻子带着五十人枪,在隆头乡酉水边的一个碉堡里赌博。
高胆把消息告诉向梅后,向梅和田林带着一百多人枪,连夜从四川秀山急行军赶到酉水边,包围了碉堡,向碉堡发起猛攻。他们原以为很快就可以拿下碉堡,活捉齐麻子。没想到战斗从夜里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向梅和田林的弹药已经不多了,而碉堡里的弹药似乎还挺充足。向梅心急如焚,她命令高胆搞来一桶煤油,命令大家用稻草火把蘸了煤油后,点燃稻草火把,再将火把往碉堡里扔。
向梅站在高处,向碉堡里喊话:“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今天是来杀齐麻子的,同其他人无关。只要你们交出齐麻子的人头,我们立刻撤走。如果你们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我们的一船桐油马上就要运到了,到时候,碉堡里将是一片桐油火把的火海,你们所有人都会被烧成灰!”
向梅喊完话后,喧闹的碉堡里陡然安静下来。没多久,又是一阵吵闹。正当向梅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咚地一声,一团血淋淋的东西落到了碉堡外的地上。向梅走近一看,原来是颗人头。向梅定睛一看,果然是齐麻子,齐麻子的眼睛还在眨呢。
向梅问人头:“齐麻子,你还认识我吗?”
齐麻子不眨眼了,双目定定地望着向梅。
向梅用一只木匣为齐麻子收了尸。在埋葬好齐麻子之后,她朝齐麻子的坟头鞠了一躬,叹息道:“齐麻子,说起来,我还是你的‘家人’呢。要不是你,我和田三还在田里刨食呢。”
灭掉齐麻子之后,田林又杀了吴老二,因为吴老二曾给追捕田林的人马带过路。田林还杀了田谷,因为田谷为国民党新编34师提供情报。从此以后,田林声威大振。踌躇满志的田林对向梅说:“齐麻子死了,王小缠、牛善跑了,我的仇人只剩下一个田力了,我要荡平马王乡政府,活捉田乡长,为我哥哥报仇。”
向梅却说:“田力跟齐麻子不同。齐麻子是土匪,把他杀了也就杀了,屁事没有。田力是官,他父亲田寿也当了十多年的乡长,他们父子俩财力雄厚,同县长冯守信、屯务军的团长朱有德、屯务军连长伍发关系都不错,田力的背后有政府和屯务军撑腰,再加上他们在保靖县城建有深宅大院,防守严密,你要杀他,决非易事。”
田林说:“照你这样说,我哥的仇不报了?”
向梅说:“你不用着急,我自有妙计帮你哥报仇。”

在当年的湘西苗乡,国民党政府为了更好地继承和利用清朝的屯田收租制度,在湘西苗乡七县都驻扎着屯务军。屯务军除了收缴屯租之外,还拉拢各地军事力量,配合军队剿匪。驻守保靖县的屯务军有一个营,营长叫朱有德。保靖的屯务营在马王乡驻有一个连,连长叫伍发。伍发和马王乡乡长田力、副乡长田佃结为“义友”,天天聚在一起喝酒打牌。
这一年夏天,马王乡的一座木桥被洪水冲垮,伍发和田力、田佃商议后,决定向苗民派款派伕,重新修桥。新桥被命名为“伍发桥”。伍发每天带着他的小妾在工地上巡视,他手持竹棍,看到修桥的苗民动作稍为迟缓,他举起竹棍就打,打得苗民哭爹喊娘。修桥的苗民敢怒不敢言。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修桥的民工中有了各种悄悄的议论:
“你们不晓得吧?马王乡乡长田力跟伍连长的那个小妾早就勾搭上啦!我亲眼看见他们两个在河边亲嘴,亲得咕咕响。”
“是咧是咧。伍连长用竹棍把民伕打得哇哇叫,田乡长用肉棍把伍连长的小妾捅得哇哇叫。”
“是咧是咧。他们两个就在田乡长屋后的草地上滚来滚去,扯猪草的细妹子看见了,细妹子吓得不得了,跑回去跟她娘说:娘呀,不得了,要死人了,田乡长把伍连长的女人压得哇哇叫!”
议论越传越广,整个马王乡的人都议论这件事。
伍发找到田力说:“田乡长,我一向对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出格的事?”
田力说:“这是有人造谣,你不要信。”
伍发说:“现在,不仅马王乡的人在议论,连保靖县城都传得风风雨雨,你让我以后如何做人?”
田力说:“这肯定是田林的那个土匪婆娘向梅故意造谣。向梅男人跟我有仇。”
伍发说:“向梅男人跟你有仇,那是她男人跟你之间的恩怨,你为什么要搞我的女人?”
田力说:“这是向梅使的借刀杀人之计,你不要上当。”
伍发说:“借谁的刀?杀谁的人?老子是个带兵的人,你别给老子说这些文词,老子听不懂。老子只知道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现在全县的人都知道了,你让我有何脸面做人?”
伍发回到家中,严刑拷问自己的小妾。小妾受尽折磨,始终不肯承认。当天夜里,小妾投河自尽。
小妾死后,伍发又伤心又气愤,一个人经常喝得酩酊大醉,逢人就说:“田力这个家伙禽兽不如,老子迟早要搞死他!”
伍发的话传到田力的耳朵里,田力如坐针毡。在父亲的指点下,田力带着八桶桐油去见伍发的上司、保靖县屯务营的营长朱有德。
朱有德收下厚礼后,先是批评田力说:“朋友妻,不可欺。你搞人家的女人,确实不厚道。”
见田力面红耳赤,急欲分辨,朱有德又说:“你现在跟我争辩有卵用?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见田力垂头丧气的样子,朱有德又说:“你放心,我会劝伍连长想开些。不过,我讲的话他能不能听得进去,那就由不得我了。”
不知道是朱有德的话没有打动伍发,还是朱有德压根就没有劝过伍发,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伍发经常喝得脸红脖子粗,带领全连屯务兵在田力家门口操练,时不时冲着院子里高喊:“老子迟早要搞死你全家。”
田力意识到,他不除掉伍发,今生不得安宁。于是,在同父亲田寿商量过后,他找到两个被伍发拷打过的民伕说:“你们跟伍发有仇,现在报仇的机会来了,你们找机会去把伍发搞掉,事成之后,我有重赏,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这两个对伍发恨得牙痒痒的苗民,早就想报仇了,现在有了田乡长撑腰,他们不再犹豫,找了个机会,趁伍发的卫兵在隔壁房间赌博、伍发一个人躺在床上抽鸦片过瘾的时候,悄悄溜进伍发的房间,用绳子将伍发勒死,再把尸体背到河边,抛进了河里。
伍发死后,田力以伍发“明军暗匪,黑夜抢劫,被人杀害”的罪名报告保靖县政府和屯务营,一面暗中给县长冯守信和营长朱有德送去厚礼。冯守信和朱有德收下厚礼之后,决定将此事敷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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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3 15:30: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5)
可是,另外一个人却抓住伍发之死这件事不放手,这个人就是马王乡的副乡长田佃。
田佃一直为自己屈居田力之下而愤愤不已,现在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个搞垮田力的极好机会,他岂肯轻易放手。他一方面给县长冯守信和营长朱有德送去厚礼,一方面向湘西王陈渠珍告状,列举大量事例,证明马王乡乡长田力如何与土匪田林、向梅两公婆相勾结,杀害屯务军的连长伍发。
陈渠珍下令先将田力拘押,待查清事实后再做处理。不久,田力被抓,被拘禁在永绥县监狱。
马王乡乡长田力被抓的当天,马王乡副乡长田佃便紧锣密鼓地开始行动,他贱卖自家的田土,山林,筹得巨款,马不停蹄地赶往永绥县,找到永绥县政府食堂的伙夫当中间人,去贿赂永绥县长。
没过几天,田力就“病死”在永绥监狱里。
接着,田佃又赶往保靖县城,给县长冯守信送上厚礼。
很快,田佃就当上了马王乡乡长。
儿子田力被关进永绥监狱后,父亲田寿也在积极筹款,准备去营救自己的儿子。让田寿没有想到的是,他的钱款还没凑齐,儿子就“病死”了。
在安葬完儿子以后,田寿在家里哭了三天。
眼泪哭干以后,田寿在床上又躺了五天。
到了第六天,田寿的头脑才清醒过来。他想:“我儿子是田佃害死的,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但他又想:“田佃现在当上了乡长,手里既有印把子,又有枪杆子,我一个孤老头子怎么和他斗?”
他又想:“其实我儿子不是田佃害死的,而是田林和那个土匪婆娘向梅害死的,我要替儿子报仇。”
但他又想:“向梅和田林现在人多势众,我拿什么报仇?”
他又想:“我们田家父子在马王乡称霸几十年,到头来却败在一个女子手里,我死去以后,怎么有脸见先人?”
最后,经过反复权衡,他决定和马王乡乡长田佃合作,联手对付向梅、田林,这是他为儿子报仇的唯一正确可行的方式。
他擦干眼泪,带上厚礼,去拜见田佃。他对田佃说:“我儿子是向梅和田林害死的,跟你无关。你现在当了马王乡的乡长,你要抓紧剿灭向梅和田林这股势力。我哪怕卖掉祖业,也要全力支持你。如果你让向梅、田林势力坐大,你将来的下场会比我儿子更惨。”
田佃当上马王乡乡长以后,听到乡民们议论说:“女诸葛向梅设计害死了田力,为她丈夫田林报了仇”,田佃心中暗自对向梅还带有感激之情,他对手下人说:“今后要与向梅和平共处。”
但是,在听了田寿的详细分析之后,他意识到“女诸葛”向梅是他最凶险的敌人,他决定同田寿联手对付向梅、田林。
在田寿的资助下,他带上厚礼,到县城请求县长冯守信和屯务军营长朱有德派兵剿灭田林、向梅。冯守信和朱有德收下厚礼后,让田佃回家等候消息。
田佃在家苦等多日,却一直不见冯守信和朱有德有任何动静,只能和田寿跳起脚来大骂冯县长和朱营长,说他们只收钱不办事。
其实,田佃只知道他给冯县长和朱营长送礼,他不知道向梅也一直在暗中给冯县长和朱营长送礼。
每次向梅派人来送礼,冯县长都高高兴兴地收下了。他的堂客不解地问:“田佃的礼你也收,向梅的礼你也收,你到底想帮谁呀?”
冯县长说:“田佃是我的下属,他给我送礼,我不收白不收,收他的礼很安全。向梅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双枪将,我要不收她的礼,说不定哪天被她一枪打出脑髓来。向梅和田佃是仇家,我坐观他们两家相斗,哪一家我也不帮。”
对于向梅派人送来的礼,朱有德也笑嘻嘻地收下了。朱有德的小妾不解地问“你是剿匪的人,怎么连土匪的礼也敢收?”
朱有德说:“你们女人家知道什么?从表面上看,剿匪的和土匪是死对头,其实,我们剿匪的是鱼,土匪是水,我们剿匪的人是靠土匪养活的。没有土匪,上面怎么会给我们发剿匪经费?没有土匪,谁送礼给我们呀?”
田寿不死心。在田寿的支持下,田佃跑到凤凰县向陈渠珍告状。陈渠珍命令新编34师的陈营长带兵到马王乡剿匪。
陈营长进驻马王乡政府,派人通知田林到乡政府去见他。
向梅劝田林不要去。
田林说:“我不去,别人会笑话我不是好汉。”
他挑选了十二个亲信,每人带两支枪出发了。走到马王新街口时,他布置两人防卫,前进十米,他又布置两人防卫,进门到乡政府庭院时,他再布置两人防卫。然后,他带着四人走向会议室。
突然,向梅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朝他高喊道:“田林!田林!你娘从楼上滚下来摔死了!你快回去!”
陈营长听到喊声,从会议室走出来,想同田林打个招呼,但田林调头就跑。一直跑回家中,发现母亲安然无恙,方知是向梅想的计策。
向梅同田林商量,决定连夜带上粮食、枪支,转移到夕东上寨的庵堂里去,家中只留下田林已有身孕的小妾吴英和一位老人。
陈营长未能诱杀田林,天亮前夕,他带人将田林的房子团团围住,让士兵向屋内喊话,叫田林投降。喊了半天,也不见动静,陈营长才派人进屋搜索。士兵进屋,看见刚刚产子的吴英抱着婴儿哆嗦不停。陈营长认定田林出逃不远,便派兵监视吴英的活动。
      向梅和田林在庵堂里住了两天,想起吴英没有吃的,便与田林商量,决定只身一人去给吴英送食物。田林劝她:“家里肯定埋有伏兵,你去肯定被抓。”
向梅说:“我一个女人,他们抓我干什么?再说,我不去送吃的,难道让吴英饿死么?”
田林不再阻拦。
     向梅背着一袋米和一袋腊肉,乘着夜色,潜入家中。她招呼吴英过后,丢下米和腊肉,转身就走。刚出门,就被四个枪兵抓住了。陈营长要向梅交出田林,向梅说田林已经逃到四川去了。陈营长命人将向梅吊起来打,向梅不吭一声,任士兵用竹棍抽打。
陈营长笑了,说:“好一个女侠!”他把向梅放下来,松了绑,交给向梅一个新任务:“赶紧做饭,用好酒好菜招待我们!”
枪兵们押着向梅去向乡邻们借米借肉,半夜三更,把乡民们从床上喊起来,闹得鸡犬不宁。米、肉借回来之后,向梅忙前忙后,招待枪兵,让枪兵大吃大喝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上午,向梅搬出一箩筐米,拨弄着米中的糠,对监视她的枪兵说:“你们看看,这米糠太多,我想去借把筛子,把米筛一下,好叫你们少吃些糠。”
     一个枪兵押着向梅去王云家借筛子。来到王云家,王云让向梅到柴房里去找筛子,自己则跟枪兵聊天。向梅进入柴房,翻窗从屋后的山上逃走了。
向梅逃回庙里,跟田林商量说:“现在形势危急,不如暂时解散队伍,分散潜伏。”
田林采纳了她的建议,解散了队伍。然后,他和向梅一起逃往四川秀山。
一年后,田林和向梅从四川重返老家,招集旧部,举起了“革屯”的旗号,称自己的军队为“革屯军”。向梅对丈夫田林说:“我们现在既然打出了‘革屯’ 的旗号,就不能再干土匪的勾当了。”
革屯军占领了保靖县西北的马王、比耳、隆头等几个乡,声威大振。
在向梅的帮助下,田林治军有方,纪律严明,每到一地,减租减税,抗捐款。革屯部队的给养,只向土豪劣绅,保长,甲长索取,不拢贫民。
在田林驻扎的范围内,有一个叫田安的人经常偷鸡摸狗,歁压穷人,群众向田林哭诉。田林派人把田安叫来。田安见了田林,吓得直哆嗦。田林说:“只要你改邪归正,我不杀你,但你要记住,你这条命始终在我手上捏着。”
田安从此安份守已,辛勤劳作,再也不敢胡作非为。
由于革屯部队只向富户摊派,所获有限,因此部队生活艰苦。每天清晨,为了不影响农民睡觉,革屯军赤脚操练,土兵冻得发抖。部队一个月也难得吃上一顿肉。
有一次,手枪排的人用一坑大粪与当地农民换钱后,打了一牙祭,引得别的排的人不满,提出要到苗乡去打启发。向梅得知这一情况,马上向田林汇报。田林连夜召开会议,他在会上说:“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或族人,我们今后若是搞大了,你们人人都有官当,现在吃点苦是值得的。如果你们硬是不给我面子,要做危害苗民的事,就莫怪军法无情。”
为了解决经费困难,向梅向田林建议在隆头设立税务局,任命高胆为税务局长。隆头是酉水上的一个重要码头,税务局向过往船只收取小比例的税金,作为革屯军的开支。
保靖县西南的卡棚、毛沟等四个乡,是另一个革屯首领李江的地盘。有时,田林的人侵入李江的地盘牵牛,赶猪,引起李江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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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3 15:31: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6)
有一年秋天,田林要去永绥县见另一个革屯军的首领吴良恒,从马王乡去永绥,必须要从李江的地盘上经过。田林决定带两百人随行。向梅对田林说:“李江若真要杀你,你带再多人去也是送死。依我看,你不如只带几个随从。李江是个仗义之人,我有办法让他不对你下黑手。”
李江得知田林要从他的地盘经过,便将自己的部队埋伏在马家冲的土路两侧。早饭时分,田林带着向梅和几个随从朝马家冲走来。刚进入马家冲的地盘,向梅就放开喉咙喊了起来:“李江,我们借路经过你的地盘,你要是打伏击,你算不得好角色......”
向梅一路走,一路喊个不停,清脆的声音在田野上空飘荡。
当时,李江正在吃早饭,向梅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哨兵来向他报告,他问哨兵:“田林带了多少人马?”
哨兵说:“只带了他堂客和三个随从。”
沉吟片刻之后,他大手一挥,说:“放他们过去!”
李江对身边的士兵说:“我们搞革屯,是和国民党作对,保境安民。如果我们革屯军之间互相残杀,官军一来剿,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李江的话传到了田林和向梅的耳中。田林说:“李江,义士也。”向梅说:“像李江这样的人,我们何不与他联姻呢?”于是,她找人说媒,请求李江把女儿许配给田林的弟弟。李江慨然应允。
结婚那天,田林和李江躺在床上抽鸦片。李江说:“那天在马家冲,要不是你堂客向梅一路上喊话,你现在坟头上已经长草了。”
田林说:“我这个堂客就是我的保护神。”

马王乡乡长田佃多次向陈渠珍告状,要求派官兵剿灭田林。田林决定拔掉马王乡这颗钉子。
腊月十五日,田林将预先缝制好的一千多只口袋分发给士兵,每个士兵带上三升米,二十三颗子弹,去攻打马王乡政府。当晚,革屯军将乡政府团团围住。
田佃带领四百多枪兵躲在高大的碉堡里据险抵抗。
革屯军苦战三天,未能打下乡政府。就在此时,比耳乡的几个村集结了二百多人来援助田佃。向梅带人向救援队伍迎上去,对他们说:“我们是到马王乡来找田佃报仇的,与你们无关,你们快回去!”
援军不听,反而朝向梅开枪。向梅手举双枪,只听得呯呯两声枪响,走在援军队伍最前列的两个人头喷鲜血,倒在地上。其余人见势不妙,一哄而散。
马王乡政府久攻不下,向梅只得另想办法。她探知据守碉堡的梁天保是个孝子,并且同乡长田佃关系并不融洽。于是,向梅在夜里找来一个与梁天保母亲长得相像的女人,用丝帕遮住她的大半张脸,让她冒充梁王保的母亲走到碉堡前,有气无力地向梁天保喊话说:“老五,你再不救我,我就没命了!”
梁天保信以为真,当天深夜,他带了十八人枪投奔田林。
田佃见势不妙,连夜逃往保靖县城。
田林带人攻入马王乡政府,在那里,他抓到了田寿。
对于如何处置田寿,向梅和田林争吵不休。
向梅坚决要求杀掉田寿,她说:“田佃每次对付我们,都是田寿这只老狐狸在背后出谋划策。”
田林说:“他的儿子已经死了,再杀他这个孤老头子,太不仗义了。”
向梅说:“对仗义的人,你才能对他人仗义;对这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你对他仗义,将来遗患无穷。”
田林不顾向梅坚决反对,还是把田寿放走了;向梅气得直跺脚。
这次攻打马王乡政府,田林缴获了三十八支枪,焚烧了田佃请来铁匠创办的小型造枪厂。
屯务军营长朱有德带着九十人枪前来支援田佃,走到半路,听说马王乡政府失守,便匆匆退回了保靖县城。
田林又率革屯军又攻占了保靖县的里耶、拔茅等几个乡,田林控制区的土豪、劣绅惶恐不安,纷纷举家迁往保靖县城。
田林声势越来越大。
为了进一步壮大革屯军队伍,提高部队战斗力,田林听从向梅的建议,开办了一所“革屯军军官学校”,向梅担任校长。她请来洪江的两位教官任教。军校纪律严明,学员不能随便外出,清晨吹号,学员出操。操前,向梅亲自教学员唱《军人雪耻歌》、《牺牲歌》,引得周围许多人围观。大家都敬佩地议论道:“想不到只念了两年私塾的向梅,竟然当上了军校的校长!”

张治中接替何健任湖南省主席后,设置了湖南省政府沅陵行署,任命陈渠珍为行署主任,负责收编湘西抗日革屯军和清剿沅水上游的大小股匪,安定湘西大后方。
陈渠珍担任阮陵行署主任后,他采用剿抚并用的策略,派人到保靖收编革屯军。
对于是否受编,田林有些犹豫。向梅劝他说:“自古以来,同官府作对的人,大多都没有好结果。湘西王陈渠珍是多厉害的角色,他也不敢同官府作对,何健要他下台,他就下台,张治中要他上台,他就上台。他这次来收编,对我们来说也是好机会,我们被收编,也就摇身一变,成了官府的人。陈渠珍在湘西经营这么多年,树大根深,你跟着他走,比较稳妥。为了以防万一,你带一部分人去受编,我带一部分人留在家里,万一你在外面吃不开,你还可以回来。”
于是,田林带一部分革屯军去受编,被陈渠珍委任为营长。随后,田林随陈渠珍去沅水上游的洪江剿匪。
马王乡乡长田佃得知田林离开了保靖,便伙同比耳乡乡长向贵,带领一队团丁向革屯军扑来,先后占领了比耳、马王乡政府。向梅和高胆带领革屯军军官学校的两百多名学员,从隆头向比耳赶来,活捉了向贵及团丁二十多人,并当场将向贵和二十多名团丁全部处死。
田佃仓皇逃往保靖县城。
向梅又重新占领了马王乡政府、比耳乡政府。向梅组织穷人把田佃、田寿两家油茶山上的油茶全部摘光。
躲在保靖县城的田寿气愤难平,他串通保靖的土豪劣绅到湖南省府告状,说“田林私留部队在家,为非作歹,杀人数百,民不聊生。”
湖南省第三区保安司令刘大为责令保靖县长冯守信剿灭向梅的革屯军。冯守信推脱不过,假意下乡清剿一番,无功而返。
田林在洪江剿匪有功,被陈渠珍提拔为团长。该团后来被新六军收编,陈渠珍任新六军军长。
长沙文夕大火之后,张治中辞去湖南省主席职务,薛岳任湖南省主席。薛岳为防止陈渠珍在湘西坐大,采用调虎离山之计,任命陈渠珍为陆军新编第六军军长,命令新六军全部撤离湘西,开赴桃源集中整编。陈渠珍与薛岳不和,辞去新六军军长职务,新六军由副军长沈久诚把持军务。
沈久诚责令田林将私自留在家中的革屯军全部召集去前线抗日。
此时,田寿又纠集一批土豪到省府告状,说田林与四川巨匪伍南卿暗中勾结。
薛岳在状纸上批示:“田林早已被收编为国军,能积极剿匪、抗日,故免予追责可也。”
田寿见从省府这里无法打开缺口,他便将家里的桐油山全部卖光,又卖掉八十亩良田。筹得巨款后,他先后贿赂国民党驻防保靖的594团团长丁文斌、湖南省第三区保安司令刘大为、198师师长伍昌等人。
丁文斌收受田寿的巨额贿赂后,决定诱杀田林。
五月初八这一天,田林带着留在保靖老家的革屯军旧部二百多人,乘木船向桃源县开拔。
临行前,向梅反复叮嘱田林:“田寿这个老狐狸一直在四处活动,他想置你于死地,你路上要万分小心。”
田林说:“我是受新六军副军长之命来召集革屯军去前线抗日的,谁敢杀我?”他命令手下在船头挂出“革屯抗日军”的旗号。
当田林一行的木船行到押马渡口时,田林的堂妹从保靖县城赶来送信,说是594团团长丁文斌在保靖河码头布下重兵,要捉拿他。
高胆劝田林说:“我们不如走陆路,从永绥搭车去桃源,这样可以避开丁文斌。”
田林说:“我是堂堂国军抗日团长,他丁文斌也不过一个团长,他凭什么杀我?我田林生为抗日人,死为抗日鬼。”
他命令船队继续前行。
第二天,船只快要抵达保靖县城码头时,594团团长丁文斌的枪兵命令船只靠岸,说:“我们要在船上搜查四川巨匪伍南卿!”
船上的人说:“我们的船上没有伍南卿。”
枪兵又喊:“这只是例行检查;如果没有伍南卿,我们马上放行。”
田林只得命令船只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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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13 15:32: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7)
丁文斌邀请田林上岸去酒馆喝酒。田林慨然应允。他刚入酒馆,就被捆绑起来,关进了监狱。
当天,丁团长即以田林私通巨匪伍南卿、贩卖烟土、杀害马王乡乡长田力和屯务军连长伍发等一系列罪名,要求上司处死田林。
三天后,湖南第三区保安司令刘大为指令594团速行处决田林。
四天后,198师师长伍昌下令尽快处决田林。
要求处决田林的报告一个接着一个,被呈送到了湖南省主席薛岳面前。薛岳本无意处决田林,但他又觉得,为了一个多年的匪徒田林,而驳了众多下属的面子,似乎很不值得。于是,他决定干脆送一个顺手人情给众多下属,便在报告上批示道:
“着立即就地处决田林,休得延误片刻。”
田林被关进监狱后,自知在劫难逃。他向狱卒反复提的一个请求是:“行刑那天,能让我穿一件白衬衫吗?我想穿一件清清白白的白衬衫到阴间去。”
594团团长丁文斌得知这个请求后,对狱卒说:“多买几件白衬衫给他,让他在牢里天天都能穿上新的白衬衫。”
田林从牢房走向刑场时,发现身上白衬衫下摆的一个角卷了起来,他伸手不停地捋平那个衣角。
保靖县城龚家大屋门前,挤满了几千人,众人都来围观行刑前的酒宴。一张木桌上摆满了几样荤菜,田林和高胆被押至桌前。枪兵开口道:“请二位喝酒。”
高胆吓得脸色煞白,浑身抖个不停。
田林开怀畅饮,神色自若。喝到酒酣耳热时,田林笑容满面地对围观人群中的一个小孩子说道:“小朋友,我要跟你告别了,我请你记住一句话:人生百年,也不过就一眨眼工夫。几十年以后,等你到了晚年,回想起我今天喝酒的这一幕,会不会觉得这一幕就好像发生在昨天呢?”
酒毕,田林踢翻桌子,枪兵押着田林和高胆到门口阶沿下照相,然后,二人被押往刑场。
田林一路走一路高声说:“我堂客向梅多次劝我杀掉田寿这只老狐狸,我不忍心下手,今天活该如此!丁文斌,你这个贪财好色之徒,你收了田寿的钱财来陷害我,我会在鬼门关等着你!”
接着,他一声长叹:“唉,我死了以后,我堂客向梅怎么活哟?”言毕,嚎啕大哭。

田林、高胆被关押以后,向梅也曾打算劫狱,无奈防守太严,只得作罢。
田林、高胆死后,向梅给二人收尸,并将棺材运到永绥县竹篱滩安葬。
同年腊月,向梅听说被枪杀的人须移葬一次,来世才能转生,她便和田林的小妾吴英,将田林、高胆的棺材迁葬了一次。
向梅和吴英不忍心离开田林的坟墓太远,二人便到永绥钟佛山的尼姑庙里吃斋念佛;一直到过完年后,吴英才下山去抚养田林的儿子,而向梅则继续留在尼姑庙吃斋念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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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23 10: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丁君


如果你向桃花源人打听:在解放前,丁君干的是什么职业?
对于这个问题,桃花源人还真不好回答。丁君是土生土长的桃花源人,不过,他却不像其他桃花源人那样,一年四季都在田土里劳作,而是游走四方,唱花鼓戏,唱渔鼓,唱傩愿戏,唱辰河高腔,唱堂鼓,干的似乎是唱戏人的行当。然而,如果哪里死了人,需要做道场,他摇身一变,又成了道士,给死人做法事,扎纸屋纸钱。若是有湘西人在常德这边死去,需要运尸回家安葬,他又变成了赶尸匠,帮助湘西人把死尸赶回老家。
应该说,在解放前,丁君的日子过得还算滋润,经常有酒有肉。
解放后,丁君的好日子到头了,他不得不回到桃花源里,做一个终年在田里辛勤劳作的社员,再也没有人请他唱戏了。唱戏的场合被开会学习所取代了。赶尸也被禁止了。偶尔还有些偏远的地方会偷偷请他去做道场,但所得的报酬跟以前相比,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后来,土改工作组进驻桃花源,丁君被划为上中农。刚开始那几年,丁君并没有觉得上中农有什么不好。当别人问起他的成份时,他甚至还曾自豪地说:“桃花源里只划了我一个上中农,谁也不能跟我比。”
本来,按照政策,上中农是团结对象,不是革命对象。不过,随着政治运动的不断升级,他这个上中农也逐渐和贫下中农拉开了距离。每当工作组到桃花源里来搞运动时,都会要召开群众大会。刚开始那几年,在台上作为斗争对象的人,只有一个右派分子刘痒痒。后来有一回,也许工作组的干部觉得只有一个斗争对象的大会显得不够隆重,不够激烈,于是,把地主崽子宋春和上中农丁君也拉到台上去陪斗。
有了先例就会形成惯例。从此以后,每次搞运动,站在台上挨批斗的,永远是刘痒痒、宋春和丁君了。丁君这才意识到,他这一辈子大概都要以一个被斗争的对象生活在桃花源里了。用丁君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唉,‘上中农’这件湿衣服,老子怕是一辈子也脱不下来了!”
所以,每当上面的工作组即将来桃花源搞运动的时候,桃花源里都会提前响起丁君堂客的哭声。这时,桃花源人就会议论说:“丁君又开始打堂客了,看来,工作组快到了。”
生产队长丁牛曾经劝丁君说:“同一个枕头上睡觉的人,你怎下得了手?”
丁君翻着多白的眼睛,恨恨地说:“她让老子一辈子穿湿衣服过日子,老子不打她,浑身不舒服。”
据说,丁君之所以被划为上中农,就是因为他堂客的两只手镯。丁君的堂客以前在一户大地主家做过侍女,由于她侍候地主的母亲尽心尽力,地主的母亲就送给她两只手镯。土改工作组进驻桃花源以后,发现桃花源里除了宋木之外,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响,只能划为贫农 ,这样的阶级成份实在显得有些单调,也似乎让工作组的人脸上无光。
有一次,工作组的组长看到丁君的堂客在桃花溪边洗衣服,她的左右两只手上都戴着闪闪发光的银手镯,工作组长大脑中灵光一闪:“贫下中农手上能带银手镯吗?”
于是,后来工作组开会讨论的时候,丁君被划为上中农。
不过,也有桃花源人认为,丁君被划为上中农,跟他堂客的手镯无关,而是跟他家的擂茶有关。
桃花源里家家户户喜欢喝擂茶。一般人家都用齿面擂钵擂茶,再用陶壶中的沸水冲兑。丁君家用来烧开水的壶不是陶壶,而是铜壶。这只铜壶引得许多桃花源人眼红。丁君喝的擂茶也比一般人家讲究,别人家的擂茶里只有盐和姜,丁君家的擂茶里还要加上红枣,花生仁,甚至鸡蛋。
丁君当年就曾用这样的擂茶招待过工作组的干部,给干部们留下了一个不好的印象,觉得丁君讲究吃喝,贪图享受,不太像一个贫下中农。曾有桃花源人听到工作组的干部议论丁君:“一个贫下中农会舍得用鸡蛋冲擂茶?一个贫下中农怎么会有铜壶烧开水?”
除了“上中农”这件湿衣服让丁君浑身不自在以外,丁君对另外两件事情的态度也使得他跟其他的桃花源人格格不入。
“‘人七劳三’,这不是鼓励社员多生崽少干活吗?”他愤愤地说。
人民公社化以后,生产队的粮食在交完公粮之后,余下的粮食分为70%和30%两部分,70%按人头均分,30%按工分的多少分配。按照这种分配制度,谁家孩子多,谁家分的粮食就多。
丁君应对这种分配制度的方法就是打堂客。
他把自己堂客的一条腿打成了残废,让她行走困难。他说:“让她走不了路是为她好,她不用下田出集体工了,天天呆在家里享清闲,不好吗?反正分粮食是按人头分的,她出去挣那点工分有卵用!”

对上交“任务猪”,丁君也颇为不满。
所谓“任务猪”,就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每户每年必须向公社食品站出售一头猪,猪的重量不少于132斤,售价为每斤4角4分。由于卖猪所得的钱款,还不足以抵消养猪成本,所以,社员们都不愿意上交任务猪,能赖掉就赖掉。但丁君必须交,因为他是上中农。
丁君一声长叹:“自己养大的猪,自己不能杀了吃肉,桃花源里几千年也没有过这样的事!”
丁君不信邪。他把自家养的猪杀了,准备留作过年的腊肉。就在他正给猪褪毛的时候,公社食品站的人带着民兵到他家里来了。食品站的人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狗胆包天的上中农,你还没交任务猪,怎么就敢私自宰杀生猪?”
丁君说:“我杀自家的猪,犯了什么王法?”
食品站的人说:“自家的猪?你脚下的地是国家的,你头上的天是国家的,你的猪吃的猪草是国家的,你的猪喝的水是国家的,你的猪栏是国家的,你的房子是国家的,你这个人都是国家的,你敢说你杀的是自家的猪?”
丁君说:“我想杀头猪过年吃肉。”
食品站的人说:“你这个上中农就是要比贫下中农私心重。我问你:你过年要吃肉,城里的工人过年要不要吃肉?城里的干部要不要吃肉?都像你这样不肯交任务猪,我们这个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社会主义还怎么搞?”
不由分说,食品站的人要把丁君的猪拉走。丁君举着杀猪刀喊道:“谁敢拉我的猪,老子一刀砍死他!”
食品站的人笑了:“好嘛,竟敢威胁国家机器。”
最终,丁君没敢杀人,他的猪被食品站的人拉走了,他自己被民兵捆绑起来,送进了公社的学习班。
丁君在公社武装部办的学习班里学习了两天。从学习班出来以后,他回家躺了四天,吐了三碗血。到了第五天,他憋得慌,便从床上爬起来,捂着胸口,慢慢踱步到丁忍家去,他要同丁忍交流一下在学习班的心得体会。
令人惊讶的是,一向少言寡语的丁忍,这一回竟然对丁君说的每句话都作出了积极回应。
丁君说:“国家是石臼和铁杵,我们是稻谷,国家想把我们舂成米就舂成米,想把我们舂成糠就舂成糠。”
丁忍说:“你脑壳再硬,铁杵也可以把你捣碎!”
丁君说:“国家是石磨,我们是黄豆,国家想怎么磨我们就怎么磨我们。”
丁忍说:“你xx再硬,也拱不起石磨。”
丁君说:“国家是天,我们是草,天要枯死我们,我们就只能枯死。”
丁忍说:“你xx再长,也日不破天。”
丁君说:“只有堂客儿女是自己的,其他都是国家的。”
丁忍说:“老子打自己的堂客,国家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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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23 10:22: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2)
从此以后,丁君在自家以外的世界里再也不敢抗争,因为自家以外的世界都是国家的,而国家是有国家机器守护的,稍有违抗,国家机器即叫你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丁君把自己的目光和心思转向了自己的领地,自己的家,他把自己的堂客打成残废,让她在家全心全意地伺候自己。他还要求他的女儿丁待字和他的三个儿子都一心一意地伺候自己。
丁君的一家人终年都在为了丁君的享乐而忙碌。丁君的堂客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拖着一条腿为丁君冲擂茶。
丁待字外出摘野菊花,割棕皮,扯鱼腥草,她把它们拿到公社去卖钱,再给丁君买回高粱酒、红薯酒。
丁一臣、丁二臣、丁三臣忙着用铁扎子扎泥鳅,捉青蛙,摸河蚌,捡螺蛳,抓黄鳝,这些捕获来的吃食,最后都归丁君独自一人享用,家中其他人只有干瞪眼的份。
儿女们稍有怠慢,丁君就会狠狠地揍他们。桃花源人经常会看到丁君手持扁担,在田埂上追打他的儿子们。人们拦住一问,原来是丁君怪儿子们捡来的螺蛳太少,他没吃饱,或是怪他们捉来的青蛙太小,吃起来不够味。
每天收工之后,丁君都会搬把竹椅,坐在禾场边上,竹椅旁边摆放着他心爱的高粱酒和一只水桶,水桶里养着儿子们给他捉来的黄鳝,泥鳅,河蚌。他伸开食指和中指,从水桶中夹起一条黄鳝,他先一口咬住黄鳝的头,把黄鳝的头嚼得格吧格吧响,黄鳝的尾巴在他的嘴边扭来扭去。路过的桃花源人见了这一幕,都惊得目瞪口呆。
他吃河蚌也喜欢生吃。他两手把蚌壳掰开,然后将嘴凑近河蚌,伸出他那镰刀般的舌头,哧溜一下,就把蚌肉割到嘴里去了。
到了吃食难寻的季节,他就命令儿子们到山上去捉四角蛇,到山洞里去捉蝙蝠来吃。
实在难觅吃食的时候,他就命令儿子们去给他挖蚯蚓。
他用蚯蚓下酒。
刘痒痒好奇地问他:“狗日的丁道士,蚯蚓有什么吃头?除了外面一层皮,里面全是泥。”
丁君说:“吃泥有什么不好?人从泥中来,还到泥中去。”
当然,如果时间充裕,丁君就会想出各种奇招吃熟食。
丁君家常年养着几头母狗,母狗产崽以后,丁君用稻田里的稀泥将狗崽包住,再放到柴火上烤。等到稀泥烤焦后,他把焦泥褪下来,将狗崽蘸上盐和酱油,他吃一口狗肉,喝一口红薯酒。
桃花源人还见过丁君吃野猫。他用稀泥将野猫全身糊住,只露出猫的嘴巴。然后,他将泥猫架到火上烤,烤得猫张大嘴巴想喝水时,他就喂酱油给猫喝,酱油随着血液循环流遍猫的全身。一个小时之后,几瓢水泼在泥猫身上,被烤成青瓦一样的泥壳炸裂。他掰下泥块,猫身上的毛也随之褪下,一只白里透红、散发着酱油香气的嫩猫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吃熟泥鳅既不煎炒,也不炖汤。他把泥鳅放入盛有清水的锅里,然后用一个特制的锅盖盖上。这个锅盖上钻满了笔头粗的小孔。他用猛火将锅里的水烧开,水里的泥鳅拼命往锅盖上的小孔里钻,钻到腮部时被卡住了,既上不来,也下不去。等泥鳅炖烂后,他揭开锅盖,只见泥鳅的头和骨刺全都卡在了锅盖上的小孔里,泥鳅的烂肉全部落在了汤里。
桃花源人吃好东西时,一般都背着人,甚至是在半夜三更,等所有人都睡着了之后,才偷偷拿出来吃。丁君截然相反,无论是吃狗崽,吃野猫,吃泥鳅,吃黄鳝,吃猫头鹰,吃四脚蛇,吃蚯蚓,他总是在自家禾场边大张旗鼓,大造声势,恨不得叫全体桃花源人都知道,恨不得叫全体桃花源人都来围观。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吃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谁也不明白他为何吃得这样愤怒,更不明白他为何要让大家围观他的愤怒。
当然,丁君偶尔也会有兴致高涨的时候,喝高粱酒尽兴之后,他会唱歌。他唱的是:

人活一世实可怜哪
种棉花的穿草鞋哪
种稻谷的啃红薯哪
终年到头不得闲哪
破席卷尸远些埋哪
投胎莫投桃花源哪

桃花源人永远在忙碌。收工之后,他们要到山坡上去砍柴,挑着尿桶到自留地里浇辣椒苗,到田埂上去扯猪草,到桃花溪边去洗衣服……只有丁君一个人是悠闲的。夏天的夜晚,是桃花源人最为忙碌的时节,而丁君早早地一个人坐在禾场边的竹椅上乘凉,他的堂客拖着一条腿为他拿来了蒲扇,丁一臣、丁二臣为他搓好了艾蒿长火绳,丁待字为他摆好了酒菜。他坐在竹椅上,时而抿一口酒,时而看萤火虫在身边飞来飞去,听冬瓜架上纺织娘娘吱吱呀呀地拖长声音纺车。在艾蒿长火绳燃起的袅袅青烟里,丁君张开大嘴,打出几个悠长的呵欠,掠过田野的禾花风,把他那悠扬的呵欠声吹遍了桃花源的每一个角落。
当桃花源人从丁君家的禾场边走过时,总会跟他打招呼:“狗日的丁道士,你真的成了仙了,天天享清福。”
丁君回应道:“忙个卵。忙来忙去,还不是为别人忙?”
刘痒痒十分羡慕地说道:“丁道士,在桃花源里,就你过得最幸福,在家里就像皇帝一样。”
没想到丁君却说:“活着没什么意思。老子想到石门县的夹山寺去当和尚。”
接着又是一声长叹:“唉,如今连出门当和尚的自由都没有呢,我这个上中农要想走出桃花源大队的地界,还必须找丁兵开证明呢。”
丁君的女儿、儿子都是二、三十岁的人了,丁君却从来不为他们张罗婚嫁之事。于是,有人就说:“丁君这狗日的就是想永远在家里当皇帝。儿女们要是结婚了,谁来伺候他呢?”
桃花源里的老班子人物丁牛曾经指责丁君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怎么从来不为儿女的婚事操心呢?”
丁君振振有词地说:“上面不是号召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是四旧,应当坚决废除!”
丁牛说:“你不让儿女们结婚,让一家人永远为了你一个人活着,桃花源里几千年了,从来没有出过你这样的人物!”
丁君翻着白眼说:“我的家人为了我一个人活着,你们呢?你们不也是为了一个人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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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23 10:23: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3)
其实,严格说来,丁君也并非存心阻拦儿女的婚事。只不过,对于女儿,他要价太高,对于儿子,他放任不理。
丁待字十八岁那年,向媒婆到丁君家里来说媒。还没等向媒婆开口,丁君就说:“我的聘礼要求不高。”
向媒婆等了半天,不见丁君说第二句话,便问:“你要求不高,你到底要多少呢?”
丁君说:“我不要一千块。”
向媒婆说:“你到底要多少呢?”
丁君:“我不要一千块,只要九百九。”
向媒婆惊呼道:“莫讲天话!你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丁君一口咬得钉子断:“九百九,少一分都不行!”
看见向媒婆扭身就走,他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啊,不值九百九吗?一头‘任务猪’还卖一百多块呢。”
两年过去了,没人出得起九百九。丁君降低了聘金。他说:“七百块,少一分都不行。”
两年过去了,没人出得起七百块。丁君再次降低了价格:“五百块,谁出五百块谁把她娶走。”
向媒婆不愿上丁君家去了。
又是三年过去了,丁君把聘金降到三百块。
三百块,仍然无人拿得出三百块。
丁待字二十八岁了,仍然待字闺中。
有一回,丁君在田埂上遇到向媒婆,他涎着脸皮对她说:“我一分钱都不要,只求你给我家待字找个人家。”
向媒婆笑嘻嘻地说:“这事包在我身上。”
说完,扭头就走了。没走两步,她又回过头来,神情严肃地对丁君说:“丁道士,你是做道场的,要是哪户人家死了祖奶奶,你一定要告诉我一声。”
丁君一愣:“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向媒婆说:“好让你家的老姑娘丁待字嫁到那户人家去当祖奶奶呀。”

对于儿子们的婚事,丁君的态度是:“谁愿意嫁到我们丁家,我不拦她;想要聘金,一分钱也没有。”
有一回,向媒婆从外面领了一个四川妇女来到了丁君家。她对丁君说:“不要一分钱聘金,只要能吃饱红薯就行。”
丁君没有反对,于是,四川妇女就和丁一臣成家了。
桃花源人见了丁一臣,说:“狗日的一臣,这回终于让你捡了个肉包子!”
丁一臣就咧着嘴呵呵地笑。
桃花源人见了丁君,就说:“狗日的丁道士,还真让你娶了个不要钱的儿媳。”
丁君无限痛惜地说:“白米饭啊,这个四川女人顿顿都要吃白米饭呀,见了红薯丝饭就要摔盆砸碟呀!”
有一天清晨,丁君和丁一臣、丁二臣三个人各拿一根扁担在田埂上疯跑,嘴里喊着:“跑了!四川女人跑了!”
桃花源人也加入了追赶的队伍。在桃花洞口,众人把四川女人抓住了。丁君赶到桃花洞,冲着四川女人骂道:“你吃光了白米饭就要跑,我打死你!”说完,举起扁担就要打。
丁一臣一下子扑到四川女人身上,对丁君大喊:“你先打死我!”
四川女人重新回到丁君家,跟着丁一臣天天吃红薯丝饭。
没多久,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带人把四川女人带走了,原来四川女人是自己一个人偷跑出来的,她的丈夫找到桃花源里来了。
四川女人走了好长一段日子以后,丁君还在痛惜:“五十斤大米呀,她吃掉了我五十斤大米啊。”
四川女人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桃花源人还在问丁一臣:“怎么样?四川女人的味道怎么样?”
丁一臣咧着嘴呵呵地笑,然后说:“那确实比吃白米饭还过瘾。”
桃花源人又问:“怎么样?还想不想再尝一尝?”
丁一臣搔着头皮说:“可她已经被她男人带回四川去了呀。”
桃花源人鼓动他:“叫你爹另外给你娶一个嘛。”
丁一臣搔了搔头皮,没有做声。
桃花源人继续鼓动他:“造反呀。你爹不给你娶堂客,你就造他的反呀,不要再让他在家里当皇帝了,不要再伺候他了,你要自己攒钱讨堂客呀。”
丁一臣没有做声。
其实,在四川女人来了丁君家之前,罗肤就曾经多次鼓励丁一臣造反。她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丁君是一个暴君,你就应该像盗跖、庄蹻一样造他的反,像陈胜、吴广一样造他的反。”
丁一臣听了罗肤的话,一直是搔着头皮,没有出声。
四川女人走了以后,罗肤再次给丁一臣做工作:“你要造反,要反抗,不然,你一辈子娶不上堂客。你要联合你姐姐,你的两个弟弟一起反抗,团结起来反抗,只有这样,你才能重新尝到女人的味道。”
或许是罗肤的鼓动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对四川女人的回忆使他更加痛彻地体会到了光棍的难熬,于是,丁一臣真的反抗了!造反了!
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丁一臣、丁二臣、丁三臣三弟兄在桃花溪里摸螺狮,三个人都冷得瑟瑟发抖。正在这时,丁君和桃花源的男人们挑着撮箕,有说有笑地从溪边走过。刘痒痒指着溪中的三弟兄对丁君说:“丁皇帝,你今晚又有螺蛳下酒了。你看,你的三个太监正忙着给你准备下酒菜呢。”
听到刘痒痒的话,丁一臣忽然从溪中爬上岸来,把背上的竹篓往地上一砸,高喊道:“不干了不干了!我们再也不愿伺候家里的这个皇帝了!”
丁二臣、丁三臣也爬上岸来喊道:“不干了不干了!我们再也不伺候家里的这个皇帝了!我们不做太监,我们要讨堂客!”
桃花源的男人们都停下脚步,看丁君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
丁君放下撮箕,把扁担拿在手里,指着三个儿子喝问道:“你们想造反?”
丁一臣挺直了脖子喊道:“就是要造反!”
他忽然想起了罗肤的话,便又喊道:“陈胜、吴广能造反,我们为什么不能造反?”
丁君举起扁担,厉声教训三个儿子道:“在家里,我就是石臼和铁杵,你们是稻谷,我想把你们舂成米就舂成米,想把你们舂成糠就舂成糠。你们脑壳再硬,硬得过石臼和铁杵?在家里,我就是石磨,你们就是黄豆。你们xx再硬,也拱不起石磨。在家里,我就是天,你们就是草,我想要枯死你们就枯死你们。你们xx再长,也日不破天。我再问你们一句,你们是不是真要造反?”
丁二臣和丁三臣互相看了一眼,又望了望丁君手中高高举起的扁担,两人不出声了。
丁一臣昂首挺胸地喊道:“就是要反!我们不做太监,我们要讨堂客!盗跖、庄蹻能反,我们为什么不能反?”
“啪!”丁君一扁担打在丁一臣的腰上。
丁二臣、丁三臣拔腿就跑。
丁君问丁一臣:“还反不反?”
丁一臣跺脚高喊:“就是要反!死也要反!”
啪!啪!丁一臣被丁君两扁担打到桃花溪中去了,他在溪里哇哇直呛水。丁君用扁担抵住他的头,问道:“你说:到底还反不反?”
丁一臣只是哇哇地呛水,不说话。
丁君用扁担把丁一臣摁到水下,又把他挑出水面,问:“你说:到底还反不反?”
丁一臣伸出一只手,朝空中摆了摆。
刘痒痒跳到溪水里,把丁一臣拉上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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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23 10:24: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4)
这次造反,丁一臣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他的母亲拖着一条腿,忙前忙后地伺候他。她流着眼泪劝自己的儿子:“我被你爹打断了一条腿,你以为我不想造反?还是向媒婆说得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造反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是人人都可以造反的。一臣呀,好死不如赖活着。打光棍就打光棍嘛,天底下打光棍的男人多了去了,不都活得好好的?你爹的脾气我最清楚,你要再反下去,你迟早会死在他手里。”
伤好之后,丁一臣、丁二臣、丁三臣三弟兄仍然像以前一样,忙着为父亲扎泥鳅,捉青蛙,摸河蚌、拾螺蛳、抓黄鳝。桃花源人见了他们,就会问:“怎么?你们不反了?认命了?”
丁一臣摸摸被打断的肋骨,没有出声。
向媒婆密切关注着丁家三兄弟造反的进程,有一天晚上,她把丁一臣喊到自己家里,神情严肃地告诉他:“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反抗,哪里就会有镇压。你们是应该造反,不过,对付丁君这样的暴君,你们要改变斗争的策略。”
接着,向媒婆咬着丁一臣的耳朵,向他面授机宜,两人一直密谈到深夜。

丁一臣确实改变了斗争的策略。他不再当面公开顶撞父亲,而是采取了各种怪诞、夸张的方法来反抗父亲。
丁一臣一年四季都穿一件黑色的华达呢服,冬天,连一件内衣也没有,冻得瑟瑟发抖,鼻涕直流。夏天,华达呢衣背上的汗渍堆积了一圈又一圈,气味难闻。桃花源人见了他,都捂着鼻子说:“狗日的一臣,你怎么从来不洗衣服?”
丁一臣故意表情夸张地说:“你以为我没洗衣服?我的衣服干净得很呢。我身上有臭味,这不能怪我,只能怪我家里那个皇帝,他让我当太监,我的那个东西长期没用过,长了霉,化了脓,能不臭吗?”
他跟任何人讲到任何话题,最后总能绕到“我家里那个暴君只顾自己享乐,不给儿子们讨堂客”这个话题上来。
他喜欢参加兴修水利的各项工程,跟武陵公社的各个大队、各个生产队的社员们在一起搞大会战。休息的时候,别的社员都坐在地上,掏出旱烟来抽。丁一臣特立独行,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脱掉裤子,摆弄起自己大腿之间的那个东西来。旁边的人感到很奇怪,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丁一臣说:“你们都有堂客玩,我爹不肯给我讨堂客,我没有堂客玩,只好自己跟自己玩咯。”
他不停地拨弄着,玩到高潮时,他就会哎哟哎哟地高声尖叫,把周围的人都吸引过来。围拢来的人们互相打听:“这个人是哪个生产队的?”
好像一直就在等待这个最佳时机似的,丁一臣大声向周围的人宣告:“我是桃花源大队桃花源生产队的丁一臣,我爹叫丁君,他在家里当皇帝,强迫他的女儿给他做妃子,强迫他的儿子给他做太监,他不许女儿出嫁,不给儿子们讨堂客。我现在这样做,不是丢我的脸,是丢我家皇帝的脸!”
周围的人便议论道:
“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儿女吗?世上竟然有不为儿女婚事操劳的人!”
“想不到桃花源里还有在自己家里当皇帝的人, 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刘痒痒把工地上男人们的议论转告给丁君,并且问他:“丁皇帝,你儿子到处给你做宣传,你不怕丢脸?”
丁君不以为然地说:“肚子都顾不上,哪里顾得上脸面?”
自从上过学习班,尝过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以后,丁君开始乖乖地上交“任务猪”了。不过,他每年上交的“任务猪”的重量,都刚好控制在132斤,不肯超重一点点。不过,让他苦恼不已的是,每回他去交任务猪时,公站食品站的人都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你这狗日的上中农就是私心重,连交给国家的任务猪,你每次都要私吞一条猪尾巴!”
任务猪的尾巴是丁一臣偷偷割掉的。他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手持菜刀,溜到猪栏里,咔嚓一声,手起刀落,砍下猪尾巴。他拿着血淋淋的猪尾巴,悄悄溜到桃花山上,点起一堆火,开始烤猪尾巴吃,脸上满是报复的快意。
丁一臣曾私下里对刘痒痒说:“我家那个皇帝他让我‘断后’,我就要让他的猪‘断后’。”
说完,他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丁一臣还曾经联合他的两个弟弟,差点让丁君进了牢房。
有一天晚上,丁氏兄弟三人看了电影《刘三姐》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开始了议论。
丁三臣说:“还是广西那个地方好,那里讨堂客不用花钱,只要能对上山歌,就可以把女人娶回家。”
丁二臣说:“唱山歌有什么难?桃花源里的人谁不会唱山歌?狗都会唱山歌!”
丁三臣说“听说我们这里离广西不远,不如我们也去广西对山歌,讨个不要聘金的堂客回来。”
丁二臣对丁一臣说:“大哥,我们三人去一趟广西怎么样?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想讨到堂客,还得靠我们自己。我们家里那个皇帝是靠不住的,等他给我们讨堂客,鸡巴都成了腊肠了。”
丁一臣说:“去是可以去,只是我们没有证明,被民兵抓住了怎么办?”
丁二臣说:“就说是我爹让我们去广西找堂客的。”
兄弟三人一拍即合,说走就走。第二天夜里就出发了。他们走到隔壁的杏花公社时,就被民兵抓住了。
民兵问他们兄弟三人:“你们三人准备去哪里?干什么?”
丁二臣说:“这事你去问我爹。”
丁三臣说:“我爹让我们不要告诉任何人。”
民兵踢了丁一臣一脚:“老实交代!”
丁一臣故意神神秘秘地说:“我爹跟我们说:‘我没钱给你们讨堂客。听说广西那个地方讨堂客不用花一分钱,只要对山歌就行,你们三个去广西对歌吧,讨三个堂客回来。’”
丁二臣说:“我爹还让我们到了广西以后,顺便去一趟越南。”
民兵说:“去越南干什么?”
丁二臣说:“去越南找胡志明。”
民兵说:“找胡志明干什么?”
丁二臣说:“我爹让我们去请胡志明到桃花源里来拯救我们,说是胡志明来了,人人都有白米饭吃,每个男人都可以讨两个堂客。”
丁君被杏花公社的民兵抓去与三个儿子当面对质,三个儿子一口咬定是他唆使他们去广西的。
丁二臣还有板有眼地说:“我爹日夜盼望胡志明到桃花源来拯救桃花源人。他说:只有胡志明来了,我们桃花源人才能得解放,才能吃上白米饭,才能讨到堂客。”
三个儿子被关了两天,放回来了。
丁君仍被关押着,据说“案情重大”,犯了现行反革命罪。
丁兵找到娄部长,两人在武陵县城和杏花公社来回活动了三天,托熟人,找关系,好说歹说,丁君被关押了两个星期之后,才回到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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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23 10:25: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5)
丁君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丁兵喝酒。丁兵很高兴。他在酒席上对丁君说:“好险哪!你勾结国外势力,妄图颠覆现政权,这是多大的罪啊!这一回,要不是老子拼死救你,你现在坟头上都长草了。”
丁兵喝得面红耳赤,他哼着小调,回到家里,洋洋得意地对堂客王娇说:“桃花源人出了事,还得靠老子出面!”
丁兵很高兴。丁兵一高兴,他就在屋里来回走,一边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丁兵一高兴,夜里到了床上,他就会在王娇身上加夜班。上了一次班之后,意犹未尽,他抽根烟之后,又趴在王娇身上加班,一边嚇唿嚇唿地喘气,一边唱:“雄赳赳,气昂昂,趴在屁股上。”
可是,这天夜里,丁兵在王娇身上只上了一次班,而且没有像往常那样唱“雄赳赳,气昂昂,趴在屁股上”。他从王娇的屁股上下来之后,神情严肃,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烟。
王娇问他:“你怎么啦?”
丁兵说:“我在想:丁二臣这个家伙平时看上去蛮老实,没想到这一回他十分阴毒,连自己的亲爹都敢下毒手。王娇啊,我跟你说,从今以后,对丁二臣这样的人,我们全家人都要小心提防他,以防冷不丁被他猛咬一口!”

丁氏三兄弟反抗了,造反了,失败了,丁一臣、丁二臣、丁三臣依旧打着光棍,丁君依旧没有给儿子们攒钱讨堂客的打算。
在田里出工的时候,刘痒痒对丁君说:“你家里穷,实在拿不出钱来给儿子们讨堂客,这我可以谅解你。可是,嫁女儿是不需要你花钱的呀,你为什么把丁待字一直留在家里?”
丁君说:“舞狮子,赛龙舟,唱渔鼓,做道场,都属于四旧,要破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属于四旧,应当坚决破除!”
刘痒痒说:“如果你的女儿私下里找了男人,你怎么办?也用扁担打她吗?”
“打我女儿?”丁君想了一下,说下:“不了手。”
罗肤在一旁帮腔说:“是呀,要把丁待字打残了,你的酒钱从哪里来?”
丁待字的勤劳是桃花源人中最突出的,每天收工以后,除了给丁君割棕片,摘野菊花,扯鱼腥草筹集酒钱之外,还要浇菜地,砍柴,割猪草,洗衣服,剁猪草,煮潲水。只有在政治夜校开会学习的时候,她才能安静地坐一会儿,不过,就在那一阵,她的双手也没闲着,她会利用会场上枞膏火把的光亮,飞针走线地纳鞋底。
桃花源人注意到,丁待字和地主崽子宋春之间,似乎有些若隐若现的关系。有一回,丁待字负责翻晒生产队晒谷坪上的稻谷,到了晚上,轮到宋春来接替丁待字照看晒场,两个人交接完了之后,丁待字没有马上回家,她和宋春在月光下聊了好半天。
又有一回,宋春到桃花水库去洗澡,丁待字端了一盆衣服,特意绕道去水库里洗;她还顺手递给宋春一个桃子。
最明显的一次是:育秧时节,桃花源的社员们到桃花山上扯青苔,扯来的青苔用作覆盖秧苗。从桃花山上回来的时候,宋春和丁待字两个人挑着青苔,故意远远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当时,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桃花山上的杜鹃花开得像燃烧的火焰,山谷里弥漫着缕缕白烟,彩云从社员们身边掠过。社员们嘻嘻哈哈地走着,笑着,忽然,有人听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地主崽子宋春竟然唱起了山歌:

三月山花红艳艳,
妹是蝴蝶在山巅。
有心找妹到深山,
不见妹妹我心煎。

紧接着,丁待字也唱起了山歌来回应宋春:

四四方方土一厢,
丝瓜苦瓜种两旁。
种下苦瓜苦想夫,
种下丝瓜思想郎。

不过,当有众人在场时,丁待字和宋春就胆怯得多了。有一回,生产队在山坡上点黄豆,男社员负责用锄头挖穴,女社员负责点黄豆。地主崽子宋春在前面挖穴,没有女社员给他的穴里点豆,向媒婆和罗肤就把丁待字往宋春那边挤,一边说:“待字,你去给宋春点豆吧。”
丁待字犹豫片刻之后,就端着撮箕跟在宋春后面点豆。社员们注意到,宋春的脸刷地胀得通红,额上沁出了汗珠。
刘痒痒说:“狗日的宋春,挖个黄豆穴也累得满头大汗,要是让你插女人穴,那你不累趴下了?”
罗肤紧挨着丁待字点黄豆,她看到丁待字胸脯起伏得厉害,脸也憋得通红,便小声对她说:“待字呀,别紧张,刚开始时,女人都会这样,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收工以后,罗肤把丁待字拉到一边,对她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你今年三十岁了,不能再让你爹那个皇帝压迫了,你要反抗,要造反,不然,你以后生崽都困难了。我看宋春就长得蛮客气,你跟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崽生下来再说,等生米煮成了熟饭,你爹不同意也得同意。”
向媒婆也把宋春拉到一边,对他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哪里有反抗,哪里就会有镇压。你是地主崽子,可他丁君也是上中农呀,开批斗大会时,你和他都站在台上挨批斗,你和他也算是平起平坐,你还怕他镇压你?他有什么资格镇压你?他要是用扁担打你,你就用锄头挖他!你跟丁待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崽生下来再说!等生米煮成了熟饭,他还得认你作女婿呢!”
丁君决不能容许他的女儿嫁给一个地主崽子为妻。
他劝女儿:“你嫁给一个地主崽子,就等于穿上了一件永远脱不掉的湿衣服。这件湿衣服不但你要穿一辈子,你的儿孙也要世世代代穿下去。你想想,你要让你的子孙后代永远怨恨你吗?”
丁待字只是听父亲说着,一声也不吭。
显然,父亲的话她根本就没听进去,因为第二天夜里,她就跑去找宋春了。宋春在山坡上搭了一个草棚,他在那里负责看守生产队的红薯地。
正当宋春和丁待字在草棚里缠绵的时候,桃花源里几个正打算偷红薯的男人冲进了草棚里,把宋春的裤子脱了。
第二天,这几个偷红薯的男人在出工的时候,愤愤不平谈起了宋春:“一个地主崽子,他的xx竟然比贫下中农的还要长得多,真是天理不容!”
宋春和丁待字夜里躲在草棚偷情的事,很快在桃花源里传得沸沸扬扬。丁君再也不能容忍了。他手拿扁担,跑到宋春的草棚里,威胁宋春说:“你这个地主崽子,要是再敢勾引我的女儿,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宋春手握锄头,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丁君的威胁没有产生任何作用,丁待字还是经常跑到宋春的草棚里去。
丁君终于同宋春打了一架,是收工的时候,在田里打的。社员们都在一旁围观。宋春不是丁一臣。宋春身材魁梧,膀大腰圆,他手举锄头,同丁君对打。丁君没有占到一点优势,他打不过年轻力壮的宋春,最后只好虚张声势地说了一句:“你等着,老子有办法收拾你!”
然后,他拖着扁担灰溜溜地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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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23 10:26: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6)
这天晚上,在政治夜校进行政治学习的时候,打了败仗的丁君,竟然还挨了丁兵的一顿批评。
丁兵对丁君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地主崽子宋春怎么就配不上你这个上中农的女儿了?我看他们俩蛮般配。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总共才有三个斗争的活靶子,你要是把宋春打死了,我们就少了一个活靶子,以后运动还怎么搞?难道让我跑到别的生产队去借一个地主来充当活靶子?借地主不是那么好借的,借一次要费两担红薯。再者说,宋春是地主崽子,如果要对他实行专政,也应该由国家机器来实行专政,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上中农!什么是国家机器?民兵就是国家机器。”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刘痒痒对垂头丧气的丁君说:“怎么样?丁皇帝,这回你没辙了吧?你皇帝的威力只能辐射到你家的禾场,出了你家的禾场,谁也不把你当一回事。地主崽子宋春,桃花源里的贫下中农都可以欺负他,只有你不能,因为你是上中农,你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丁皇帝,缴枪投降吧,把你的女儿嫁给宋春吧。”
丁君没有出声,只见他脖子上粗大的喉结上下移动着。


在解放前,赶尸生意兴旺的时候,时常会有人急匆匆来到桃花源,跑到丁君家里,对丁君说:“师傅,请你去走一回脚。”
“走一回脚”就是赶尸的意思。有赶尸的生意上门,丁君心中自然高兴,脸上却漠无表情。他拿出一张黄纸,让来者把死人的姓名、生辰八字、性别写在黄纸上,写毕之后,丁君会画一张符,把符贴在黄纸上,然后将黄纸折好,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临出门前,丁君要刻意打扮一番。他脚穿一双草鞋,身穿一件青布长衫,腰系一根黑带子,头戴一顶青布帽,左手拿一个摄魂铃铛,右手拿一面铜锣,然后,他神情肃穆地跟着来者出发了。
桃花源人看见丁君从田埂上走过,便大声打招呼:“丁道士,你又去赶尸呀。”
丁君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不是赶尸,是去走脚。”
桃花源人道:“这一回,你又有酒肉吃啦!”
的确,赶尸回来之后,有好长一段日子,桃花源人都会看见丁君哼着渔鼓调,从外面买肉买酒回家,不久,从丁君家里飘出的肉香酒香,在桃花源的上空袅袅不绝。
在桃花源里,经常会有人缠住丁君,向他打听有关赶尸的事,对此,丁君从来都是守口如瓶,绝不肯透露只言片语。
让桃花源人颇感意外的是,在同宋春打架后不久,有一天晚上,在政治夜校进行政治学习的时候,丁君竟然破天荒地主动谈起了他的赶尸经历。他说——


十六岁那年,我爹决定让我学门手艺,他问我想学什么。唉,学什么好呢?石匠、木匠、篾匠、瓦匠、窑匠,这五匠都辛苦。我反复想了好久,就说我学赶尸吧,将来当个赶尸匠,总比那五匠轻松些。
我爹就带我到沅陵去拜师。当我们父子俩走进师傅的家门时,师傅正在低头抽水烟。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师傅抬起头来。我猛一见他,吓了我一大跳:天哪,这个人长得太吓人了!
我老实告诉你们,我不是个胆小的人,我走夜路时都遇到过老虎、狼,我也没害怕过。可是,那天中午,我在我师傅家见到我师傅时,我还是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吓得我汗毛倒竖。
当时,我心里暗自嘀咕:“我师父这张惨白枯瘦、好像死了多日还没入殓的脸,在大白天都能让我毛骨悚然,要是有谁在夜里看见他,一定会吓得灵魂出窍!”
师傅虽然面目狰狞,人却很和善,他一见我就笑了,说:“原来我以为只有我长得吓人,今天才知道还有人长得比我更吓人的。”
我家里穷,买不起镜子,我从来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今天听师傅一说,得知自己长得比师傅还吓人,我顿时差点瘫倒在地上。
没想到我师傅安慰我说:“长得吓人有什么不好?朱元璋长得吓人,他不照样当皇帝?周瑜倒是长得好看,可他是个短命鬼。你别灰心,就凭你这个长相,将来能不能当皇帝我不敢说,但肯定可以当一个响当当的赶尸匠。你看你,身材魁梧,骨骼粗大,长相吓人,赶尸匠必备的三个条件你都具备了。”
好,第一关是面试关,我算是通过了。
还有第二关。
师傅把一个二百斤的石磨绑在我身上,再在石磨外套上厚棉衣,然后领着我爬山涉水,过河越桥,上坡下岭,足足走了两天,累得我浑身湿透,精疲力尽。但我好歹坚持下来了。好,第二关我又通过了。
还有第三关。
师傅让我背着石磨抬头望着太阳转圈,一连转了四十个圈后,师傅让我立刻指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还有第四关。
师傅告诉我:在对面山上有一座新坟,新坟的坟顶上放着一根树枝。师傅命令我在半夜时分去把那坟上的树枝取回来。
半夜时分,我出了门。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座新坟走去。那夜出奇的安静,没有一丝风,路上只有我的脚步声和咚咚的心跳。要上那座新坟,必须穿过一片杉树林。我走进茂密的杉树林,树林深处有一只什么鸟在发出古怪的叫声,像嘎嘎的笑声,我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突然,我的脚踩在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上,它尖叫一声,从我脚下溜走了。走了几步,它停下来,两眼绿荧荧地瞪着我好一会,然后,它跪下来,朝我磕了几个头,跑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反而不那么害怕,心想:“连这个怪物都对我五体投地,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走出杉树林,接下来就是一片茶园。茶园很空旷,四周没有一棵树。我胆子大多了。正昂首走着,忽然,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落进我的耳朵里了,我掏了掏耳朵,掏出的是细细的沙子。我环顾四周,四周空荡荡的,沙子是从什么地上飞来的?我想,我大概真是遇到鬼了,俗话说:鬼抛沙子,落地无声。我大喊三声:“鬼啊,你快出来,你快出来!老子不怕你!”
鬼没有出来。
我爬上了山,终于见到那座新坟了。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这么高的坟堆,像座小山一样。我看到坟顶上确实有一根树枝。我走到坟堆边,开始往坟顶上爬。哪知道我刚上爬上坟堆,两脚就开始往下陷,坟上方的土往下垮,差不多要把我掩埋了。我两手拼命往外扒土,我扒得越快,上方的土垮得越快。这时候,我没有恐惧,只有愤怒:赶尸匠还没当成,自己就先成了尸体?老子不信邪!
正这样想着,我听到一阵尖厉的猫头鹰一样的叫声。抬头一看,声音是从坟顶发出的,坟顶上的沙土轰地垮下来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土里钻了出来,死死抱住我,把我的头往沙土里砸。我同它互相扭打,从坟堆上往下滚,一直滚到地上,我这才看清:这个同我扭打的家伙竟然是我师傅!他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吓人,只有两只眼睛是黑忽忽的。他露出一口白牙,朝我好一阵狂笑,笑够了,他才说:“你狗日的真是胆子大。你过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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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23 10:27: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7)
还有第五关。
第五关就是要训练我的嘴巴,要让我做到守口如瓶。师傅严肃地告诫我说:“赶尸的事,你一个字也不能对外人说。你要是泄露了赶尸的秘密,你不仅砸了你自己的饭碗,你还会砸掉所有赶尸人的饭碗,以后,你就会被全体湘西赶尸人围剿,每个赶尸人都可以诛杀你。”
为了训练我少说话甚至不说话,师傅用一个黑口罩把我的嘴罩上,晚上睡觉也不许我摘下来。就这样训练我七七四十九天。
还有第六关。
第六关是学画符关,就是用朱笔在黄纸上画一种又像字又像画的符。这种符很重要。在赶尸的途中,遇到意外情况时,赶尸匠便将这种符挂在树上或门上,也可以将符烧成灰,再和水吞服,这样就可以逢凶化吉。
还有第七关。
第七关是学习念咒语,点朱砂。赶尸匠用的朱砂是中国最好的朱砂——辰州朱砂。赶尸之前,赶尸匠要一边念咒语,一边将辰州朱砂点在死者的脑门心、背心、胸心、手掌心、脚板心这七处地方,每一处都要用一道神符压住,再用一块五色布条将辰州朱砂绑紧。这七处地方是人的七魄出入的地方,用辰砂神符封住这七处地方,就是为了留住死者的七魄。
除七魄外,还要将朱砂塞入死者的耳、鼻、口处,再用神符堵住耳、鼻、口,这三个地方是人的三魂出入的地方。
最后,还要在死者的颈项上敷满朱砂,贴上神符,再用五色布条扎紧。
完成了点朱砂的程序,死者的三魂七魄都留在死人的体内,死人就会听从赶尸匠的指挥,跟着赶尸匠上路了。
我第一次赶的死人,是一个苗人,家住泸溪县。他和儿子把老家的草药运到常德来卖,卖完之后,父子俩往回赶,走到桃源县的蘑菇岭时,父亲被土匪用梭镖杀死,身上的褡裢被抢走。儿子打听到我会赶尸,便跑到桃花源里来,请我把他父亲赶回泸溪老家去安葬。
我随死者儿子来到他父亲遇难的山沟里,念着咒语,给死者点上朱砂,然后给死者穿上青布长衫,胳膊上披着纸钱、黄表,再给他戴上一顶粽叶斗笠,又在死者额上贴上几张画着符的黄纸,黄纸垂下来,刚好遮住死者的脸和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睛。忙完这一切之后,我就在尸体边坐下来,一边抽烟,一边等待黑夜来临。
天黑以后,我决定动身了,我冲着尸体大喝一声:“起!”
死尸便应声站了起来,跟着我上路了。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不用打灯笼,我和尸体在山路上慢慢地走。我在前面引路,边走边丢纸钱,这是给死者的买路钱,死者沿着买路钱,双腿僵硬地往前迈步。在途中,要是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和人语声,我就会摇动摄魂铃,发出叮叮??的声音,沅江上游的山里人,只要一听到这摄魂铃的叮当声,就知道是有赶尸的队伍走过来了,他们就会远远地避开我们。路过有人居住的村落时,我就会敲响手中的小阳锣,沅江两岸的村里人,只要一听到这小阳锣的声音,就会主动把自家的狗招呼好,免得它们跑出来咬尸体。
在赶尸的途中,更多的时候是一路荒无人烟,山路上只有我和死者,一前一后,无言无语,只有路边小溪的流水哗哗地流淌。月亮下去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就点亮马灯给僵尸照明。刮风的时候,灯光忽明忽暗,贴在尸体脸上的黄纸被风卷了起来,尸体的脸露了出来,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一双死鱼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
走得累了,我会停下来歇息一会儿。我在山路边的麻石上坐了下来,僵尸也站住不动了。我掏出旱烟来抽,僵尸瞪着死鱼眼睛望着我,一动不动。我忽然想:僵尸他要不要抽烟呢?于是,我问他:“你抽烟吗?”他不吭声。我站起来,走过去,把烟袋递给他,他的手下垂着,并不接烟。这时,我突然想起:僵尸的嘴里含满了朱砂,他怎么抽烟呢?
我只好一个人抽烟。我明白了师傅为什么训练我时要给我的嘴套上口罩:赶尸的人是不需要说话的,赶尸的人找不到说话的人。
赶尸的人是寂寞的。
其实,和死尸待在一起虽然寂寞,但也有好处。这是因为,无论谁见了你,都会怕你,都会避开你,也就没有人敢迫害你,没有人开会批斗你,没有人把你划为上中农。同活人在一起就完全不同了,即使是你的亲生儿子,也有可能陷害你。
抽完了烟,我和死尸继续上路。天刚蒙蒙亮时,我们来到了一处死尸客店。
在湘西的山村,这种死尸客店并不难找,沅水两岸,到处都有这种死尸客店。这种死尸客店只住两种人:死尸和赶尸匠。住这种店是有规矩的:天刚蒙蒙亮时入住,天黑以后,路上不见行人时离开。赶尸匠和尸体一旦入住客店后,便片刻不得离开客店,住店的赶尸匠们也不准互相串门。这种客店晚上不点灯,白天也不开火,客店的主人不住在客店里,而是住在客店对面的一间茅棚里,负责给赶尸匠送来饭菜汤水。所以,客店里虽然住满了赶尸匠和死尸,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客店里永远都是安安静静的。
说来你们不会相信,像这种店,竟然也有土匪来抢劫。当然,土匪不是来抢尸体的,而是来抢赶尸匠的钱。判断这种店是否安全,关键看客店的门是否结实。好的死尸客店的门都是杵木做的,土匪轻易撞不开。
我第一次入住的死尸客店叫奈何桥客店。当我和死尸来到这家客店的时候,不巧的很,客满了。原来,前天沅江发大水,把前面的一座浮桥冲垮了,所以店里滞留了好多尸体和赶尸匠。
怎么办呢?店主好歹给我腾出一个房间,让我和死尸同住一室。说实话,清醒的时候,我是不怕死尸的,但要我和死尸睡在一起,我心里还是有点打鼓,我最怕睡着以后,僵尸会跳上来掐我的脖子。
没有剩余房间了,我只能和死尸同住一间房。我把死尸摊在地上,自己在床上躺下了。没过多久,店主送来了饭菜和热水。我端起饭菜,当着尸体的面,开始大吃大嚼。吃着吃着,我感到有点不对劲了,我发现房间里好像有一种光,对,是绿荧荧的光,墙上,房门上到处都蒙上了一层绿光。我四处寻找,最后发现绿光是从尸体的眼睛里发出来的,像饿狼的眼睛发出的绿光。
我想:莫非是僵尸饿了?我又想:是嘛,僵尸也走了一夜路,怎么会不饿呢?我走到僵尸面前,问他:“你饿了吗?要不要店主也给你送份饭菜来?”
僵尸不说话,那死鱼样的眼里只有绿光照着我。我又想:“也许他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吃饭吧。僵尸嘛,怎么好意思吃饭呢?如果能吃饭,那还叫僵尸吗?僵尸也是要面子的嘛。”
于是,我故意留下半碗饭,放在僵尸的旁边,然后开始蒙头睡觉。等我傍晚时醒来的时候,我发现那半碗饭被吃光了,饭碗被舔得干干净净的。我很好奇:僵尸满嘴的朱砂,他是如何把饭吃下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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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23 10:28: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8)
有一回,我赶一具尸体去沅陵,途中准备到一家叫做还魂客栈的死尸客店去歇脚。赶巧的是,还没等我和僵尸进入还魂客栈,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高一矮两个持枪的解放军战士,他们拦住我反复盘问。我跟他们解释说:我是赶尸的,按我们湘西这一带的规矩,赶尸的队伍是“官不拦,兵不管,民不阻,匪不抢”的。
操着北方口音的高个子解放军说:“什么破规矩!现在已经解放了,你们这些端公、巫婆、测字卖卜、赶尸的,统统属于依附在劳动人民身上的血吸虫,今后要全部取缔!”
矮个子解放军战士问道:“你赶的真是尸体吗?”
我说:“尸体还能有假吗?”
矮个子解放军战士说:“那可不一定。最近是剿匪的关键时期,经常有土匪化妆成尸体和赶尸匠,妄图逃出湘西关卡。”
高个子解放军战士说:“我们要检查你的尸体。”说着,他就要动手去扯僵尸脸上贴着的黄纸。
我急忙拦住他说:“按照我们湘西这一代的规矩,这尸体是不能检查的。”
高个子解放军战士问:“为什么不能检查?”
我告诉他说:“我今天赶的这个死者是被仇家放了蛊,中蛊死的。你要是碰了他的尸体,尸体上的三魂七魄就会附在你的身上,死尸就找你做了替身,很快就能转生。而你呢,就会活不长久。”
矮个子解放军战士一听,有些害怕了。
而那个高个子解放军战士冲到僵尸面前,高喊道:“我们共产党人是不信邪的,天不怕,地不怕,不畏一切妖魔鬼怪!你说不能检查,我偏要认真检查一下这具僵尸。”
我只好让他检查。他取下尸体头上戴的高筒毯帽,摸了摸尸体的头发,然后,又扯开遮住僵尸脸面的那张黄纸,仔细查看僵尸的脸,还伸手到僵尸的鼻孔下试了试鼻息,最后,他不得不说:“没想到还真是一具尸体。”
还是在这家还魂客栈,有一次,我在这里看到了让我大吃一惊的一幕:有一位赶尸匠领着十五具尸体,列队入住这家客栈!我心中纳闷:是哪里发生了什么天灾人祸,一下子死了十五个人呢?
但转念又想:这位赶尸匠这一回发大财了。
还魂客栈的店主给我送来饭菜的时候,我忍不住对店主说:“哎呀,你今天生意真好,一下子来了十五具尸体。”
没想到,店主恨恨地小声骂道:“好个鸡巴!这些僵尸全是活人,都是土匪装扮的。现在,解放军剿匪剿得凶,抓到土匪,不管是大土匪,还是小喽啰,统统杀掉。解放军在湘西各处都设了关卡,土匪们为了逃命,纷纷化装成赶尸队伍,混过关卡。只要逃出沅陵,出了湘西,他们就分散逃跑,潜伏到各地,隐姓埋名,保住小命再说。你想想,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们住我的客店,我敢收他们的钱吗?”
我问:“他们假扮死尸,怎么混蒙过关呢?解放军战士不是要一个个亲自检查的吗?”
店主不阴不阳地说:“这就要感谢你了。上次,有个解放军战士检查了你赶的那具僵尸之后,第二天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听说还是个排长呢。从那以后,只要是看到赶尸的,解放军再也不敢认真检查了,一律放行。”
我想起了那个高个子解放军战士说的话。他说他不信邪。


最后,丁君终于结束了他的这一段讲述,他总结说:
“其实,邪这个东西嘛,不可全信,也不可全都不信。人生在世,有些时候呢,还是要信一信邪的。”
丁君讲述这段赶尸经历的时候,正是隆冬时节,窗外的北风发出凄厉的吼叫,不断拍打着窗户,让社员们感到一阵阵寒气逼人。暗淡的桐油灯光,在风中摇曳不定,把社员们的身影投射到四周墙壁上,变幻出各种光怪陆离的形象,让社员们仿佛置身于一个鬼魅世界。
丁君讲完之后,社员们都沉浸在恐惧中,谁也不敢出声,好像只要一发出声响,就会立刻有鬼魂附体。只有刘痒痒一脸冷笑,他率先跳出来,指着丁君的鼻子吼道:“你这个家伙,真是阎王爷贴告示——鬼话连篇!你这是糊弄谁呀?死人能走路吗?世上真有鬼吗?”
见社员们毫无反应,他又对丁兵喊道:“丁连长,丁君宣扬封建迷信,号召我们大家要‘信邪’,难道不该批斗他吗?”
丁兵干咳了两声,支吾道:“信邪……我们共产党人是……不信邪的,鬼神嘛……这个……有还是没有呢……”
看到丁兵态度含糊,刘痒痒又冲桃花源人喊道:“大家不要被这个家伙迷惑了,他这是在借恐怖故事贩卖自己的私货。”接着,他举起拳头,高呼口号:“丁君不老实,就叫他灭亡!”
社员们也跟着喊起了口号。刚开始,社员们喊口号喊得有气无力,后来,社员们情绪激愤起来,越喊越起劲,越喊越卖力,好像只有通过这声嘶力竭的吼叫,才能驱散会场上的阴森鬼气。
在热烈的口号声中,刘痒痒得意地盯着丁君。
丁君恶狠狠地瞪着刘痒痒。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刘痒痒紧挨着丁君,问他:“丁道士,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丁君神情严肃地说:“你相信有鬼,你就不会遇上鬼;你不相信有鬼,你偏偏就会遇上鬼。这就跟游泳一样,你相信水能淹死人,你就不会淹死;你不相信水能淹死人,你恰恰可能会淹死在水里。”
刘痒痒说:“你不是说‘经常走夜路,总会遇到鬼’吗?这些年来,我经常半夜三更,从我的‘小泥鳅’那里返回桃花源,怎么从来没有遇到鬼呢?”
丁君说:“你总有一天会遇到的。”
刘痒痒没想到,这一天很快就来临了。
这一天深夜,刘痒痒哼着沅河戏,在“小泥鳅”那里快活了半夜之后,一路匆匆地往桃花源里赶。就在他穿过桃花洞的时候,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声音消失了,他大声地自言自语地说:“管他呢。难道世上会有鬼吗?”
他又开始哼着花鼓戏,继续往前走。忽然,他的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网住了。他摸了摸脸,感觉那东西像蜘蛛网似的。他想:“真奇怪,这条路上天天有人走,怎么会有蜘蛛网呢?”
他继续往前走,不过,他不敢再哼花鼓戏了,而是小心专注地走着。接着,他听到了病人呻吟一样的哼哼声。他抬头四顾,不知道声音来自何处。就在他正疑惑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头上,脸上,他摸了一把,发现是沙子。“看来,是真的遇到鬼了!”
他惊慌地猛跑起来。当他临近自家禾场时,看见他家屋后的山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飘来飘去。他的心一阵猛跳,他惊慌失措地跑上自家阶矶,扑到门边,疯狂地捶门,嘴里不停地高喊:“兰花,开门!李兰花,李兰花!开门!开门!”
让他感到愤怒又不解的是,这一晚,李兰花睡得特别沉,无论他如何拼命砸门,屋内的李兰花都没有任何回应。
直到过了好久好久,刘痒痒砸得浑身冷汗淋漓,李兰花才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睡眼惺忪地把门打开。
这一晚,他躺在床上,紧紧地搂着堂客睡觉,一分钟也不敢撒手。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社员们注意到,刘痒痒寡言少语,显得有些闷闷不乐。这种情况是十分罕见的。丁君挨近刘痒痒,关切地问他:“怎么啦?痒痒,昨晚没有睡好?还是被小泥鳅踢下床了?”
刘痒痒神情迷茫地问道:“你说:莫非,这世上真的有鬼?”

在桃花源里,遇到鬼的人还不止刘痒痒一人。地主崽子宋春也遇到了鬼。
有几天晚上,他独自回家时,总是看到一个白衣人脚不沾地,飘飘然地在他家后山徘徊。每晚睡到半夜时分,他总是被一种月婆子难产的呻吟声所惊醒。有时候,惊醒他的又是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奇怪的笑声。他不敢再睡在自己家里,而是跑到生产队的牛栏,同牛睡在了一起。
没过多久,宋春就感到吃不消了,他瘦了一圈。
由于宋春平时同桃花源人极少说话,他的这种遭遇并不为社员们知道。桃花源人只注意到了一个结果,那就是宋春再也不敢与丁待字来往了。哪怕是丁待字主动来找他,他也像避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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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30 10:39: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刘痒痒

刘痒痒,本名叫刘开元,原为常德汉剧团演员,1958年以右派分子的身份,与他的妻子李兰花一起,下放到桃花源接受劳动改造。
正像桃花源人一致夸李兰花长得乖一样,桃花源人也一致认为刘痒痒长得客气。
桃花源人夸男人不说长得英俊,长得帅,而说长得客气。他们说:
“真想不到,世上还有长得这么客气的男人。”
“他那眉毛,他那鼻梁,他那脸模子,真是百看不厌。电影里的洪长青比不上,李玉和比不上,郭建光比不上。”
“那次武陵公社开万人大会,我仔细比较过了,就数他长得最客气。”
“哪怕他打赤脚,穿一件破棉衣,看上去也像个新郎公。”
桃花源大队的赤脚医生是大队丁支书的女儿,她也算是远近闻名的乖妹子,三十多岁了,一直还没遇到意中人。她曾经放言:“整个武陵公社,也挑不出一个像样的男人。”
可是,自从她见过刘痒痒以后,她三天两头往桃花源里跑,逢人就问:“那个右派分子生病了吗?他要不要我给他扎针灸呀?他跟他堂客是不是在闹离婚呀?”
桃花源人不能理解的是:一个长得这么客气的常德汉剧团演员,怎么会跑到桃花源里来耕田?
刘痒痒就跟桃花源人解释说:“因为我被划成了右派,所以不能再在常德唱戏了。”
桃花源人问:“什么是右派?”
刘痒痒说:“右派就是喜欢发牢骚、提意见的人。”
桃花源人问:“你发了什么牢骚?”
刘痒痒说:“我发牢骚说:国家发布票,应该对我们这些高个子特别照顾。一人一丈二尺布票,还不够我做一身衣服。结果,有人揭发我,说我攻击党的统购统销政策。”
桃花源人笑了,说:“谁叫你狗日的长这么高?——你提了什么意见?”
刘痒痒说:“我给我们汉剧团的团长提了意见,团长说我发表了反党言论,是向党发起疯狂进攻。”
桃花源人问:“你给团长提了什么意见?”
刘痒痒说:“我让团长适当注意一下生活作风问题。”
桃花源人听不懂了,就问:“什么是生活作风问题?”
刘痒痒想了一下,说:“生活作风问题就是……一个男人同别人的堂客睡在了一起。”
桃花源人互相看了一眼,显得有些不满地说:“那不就是骚牯牛到处乱搭脚吗?什么鸡巴生活作风问题!”又问:“就因为你提出了这条意见,你就成了右派?”
刘痒痒就点了点头。
桃花源人皆叹惋,说:“当领导的搞个把女人,算个卵大的事呀?你为什么要多嘴多舌?你真是活该当右派!”又问:“就因为你当了右派,你们两公婆就到桃花源里来耕田了?”
刘痒痒说:“我们两公婆不是来耕田的,是来劳动改造的。”
桃花源人问:“改造什么?”
刘痒痒说:“改造思想。”
桃花源人问:“改造什么思想?”
刘痒痒说:“改造资产阶级旧思想。”
桃花源人不解:“你和我们一样出工,一样作田,如果你这也算改造的话,那我们桃花源人岂不是从秦朝一直改造到今天?我们桃花源人祖祖辈辈都是右派?”

刘痒痒就像需要空气一样需要舞台和观众,他不能离开热闹的生活和气氛,他好像时时刻刻都生活在舞台上,他的一切言谈举止乃至表情都好像是在舞台上演戏。
他永远像一头年轻的牯牛一样精力充沛,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走起路来地动山摇。他总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笑声。他常对桃花源人说:“世上所有人生下来时发出的第一声都是哭声,只有我刘痒痒是哈哈笑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他喜欢给桃花源人讲笑话,他的笑话总能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如果他看到听众之中有谁没有笑,他就会走到这个人面前,故意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一手托往腮帮,叹气说:“老伙计,说实话,看到你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样子,我伤心得牙疼,求你打我一耳光好不好?帮我把这颗疼牙打下来,我自己下不了手。”
他咝咝地倒吸着凉气,可怜巴巴地望着对方,直到对方忍不住笑了。
这就是刘痒痒希望达到的效果。他来到桃花源,好像就是为了让桃花源人发笑的。桃花源慢慢忘记了他的本名叫刘开元,总是叫他刘痒痒。当别的生产队社员向桃花源人问起刘开元时,桃花源人便说:“噢,你问的是刘痒痒吧?那家伙一年到头没有安分的时候,总是全身发痒,到处找地方挠痒痒,或是挠别人的胳肢窝,挠得别人哈哈笑。”
刘痒痒很受桃花源人喜爱,大家从不把他当右派看,谁都愿意跟他在一起出工,只要有刘痒痒的地方就有笑声,就连一向古板尖刻的丁君也喜欢同刘痒痒在一起。
歇工的时候,丁君对刘痒痒说:“出工啊出工,出工,出工,一年到头都在出工,连桃花庵里的尼姑向媒婆,都被赶到生产队里来出工了,大家怎么还填不饱肚子呢?你说,我们这些作田的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刘痒痒说:“作田的人活着就是为了挖坟坑。”
丁君觉得奇怪:“给谁挖坟坑?”
刘痒痒说:“以前有皇帝的时候,作田的人活着就是为了给皇帝挖坟坑,老皇帝死了,埋了,作田的人又给新皇帝挖坟坑,祖祖辈辈挖坟坑。”
丁君问:“那如今又给谁挖坟坑呢?”
刘痒痒说:“如今是给资本主义挖坟坑。无产阶级是资本阶级的掘墓人,活着就是为了埋葬资本主义制度。”
有刘痒痒和丁君在身边,桃花源人会听到许多鲜话。桃花源里有一个田间广播,广播里提到国际友人时,总是说到西哈努克亲王,所以刘痒痒把田间广播叫做“西哈努克”。
丁君问刘痒痒:“广播里不是常说我们的朋友遍天下吗?怎么说来说去就一个西哈努克?”
正在这时,“西哈努克”又在广播了,这一回提到的是陈永贵副总理。
刘痒痒说:“国家看得起我们作田人,把一个作田人陈永贵提拔成了副总理,鼓励我们作田人攒劲作田。”
丁君说:“在中国,作田的人千千万,总不能都提拔成副总理吧。”
有一回,一架飞机从桃花源的田野上空飞过,刘痒痒见了,就会扔下锄头,飞奔着去追赶飞机。在追过几座山之后,飞机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他才无精打彩地走回来。
丁君问他:“怎么?飞机没把你带走?”
刘痒痒说:“飞行员把机舱门打开了,他朝我大喊:‘刘痒痒,你为什么不带根竹篙来呀?’”
丁君问:“带竹篙做什么?”
刘痒痒说:“飞行员让我撑着竹篙跳上飞机,脱离苦海。可惜我没带竹篙。唉,人的转运,有时候就只差一竹篙啊!”
丁君说:“你是天生的泥鳅命,一辈子只能在泥里钻,难道你还想变成蚂蟥叮上鹭鸶的脚飞上天?”
有时候,刘痒痒和丁君会在一起讨论胃的问题。
刘痒痒问丁君:“你说你以前的胃大些呢,还是现在的胃大些呢?”
丁君不知如何回答,就反问刘痒痒:“你呢?”
刘痒痒一本正经地说:“我感觉我以前的胃比较小,到了桃花源以后,胃变大了,怎么也填不饱。”
丁君说:“因为你在桃花源吃的是‘红锅菜’,用的是‘皇帝油’。”
刘痒痒说:“人的头发可以剪掉,指甲可以剪掉,能不能把胃也剪掉呢?把胃剪掉了,不就可以不用吃饭了吗?”
桃花源人面面相觑,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刘痒痒望着远处山坡上的野草,忽然感叹:“人要是像牛一样,吃草也可以活下去的话,那该多好!”
丁君在旁边冷笑道:“人要是吃草也可以活的话,草就轮不到你来吃了。”
刘痒痒说:“草就在我身边,我想吃就吃,怎么轮不到我呢?”
丁君说:“你种的稻谷不在你身边吗?你养的猪不在你身边吗?你够得着吃得上吗?粮食要征收,生猪要征收,油茶要征收,如果草可以吃的话,我们桃花源人就会多了一项上交任务,除了交公粮之外,还要交公草。到那时,不仅人会饿死,连牛都要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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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30 10:40: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2)
歇工的时候,为了逗乐社员们,刘痒痒经常叫桃花源人配合他做一个游戏。
他让社员们挖一个坑,他跳进坑里,然后叫社员们往坑里填土,等土填埋到他胸口位置时,他让社员采来一根桃树枝插在他的头发里。他说:“好了,树苗已经栽下了,现在你们给树苗施肥。”
社员问:“施什么肥?”
刘痒痒说:“施尿素,你们往我头顶上的树苗屙尿。”
社员们嘻嘻哈哈地往他头上屙尿。
施完“尿素”之后,刘痒痒说:“你们把我身边的土刨掉一部分,好让我的两只手臂露出来。”
社员们从坑里往外刨土,等到刘痒痒的手臂从土里现出来时,刘痒痒说:“你们抓住我的手,往上拔我。”等到社员们把他拔到露出屁股时,他猛喊一声:“停!”
社员们住了手。刘痒痒说:“我现在已经由一棵桃树苗长成一棵桃树了,我身上结满了桃子。你们现在开始拼命摇我。”
社员问:“摇你干什么?”
刘痒痒说:“把我身上的桃子摇下来。”
于是,社员们摇他一阵,再弯腰假装在地上捡落下来的桃子。
刘痒痒又说:“你们用竹篙打我。”
社员问:“为什么打你?”
刘痒痒说:“树上还剩些桃子没有摇下来,你们用竹篙把它们打下来。”
社员们折了几根树枝,把它们当作竹篙,朝着刘痒痒一阵抽打。桃子打光之后,刘痒痒垂下头,有气无力地说:“我老了,再也结不了桃子了,你们把我砍了,扔到灶里烧了吧。”
社员们把手掌当作柴刀,假意在他身上砍了几下。他倒了下来,社员们把他抬到田坎下,点燃了他身边的野草,假装把他这棵老桃树烧了。
刘痒痒经常让社员们配合他玩这样的游戏。他时而扮演桃树,时而扮演梨树,有时扮演一棵水稻,反正总是些桃花源里随处可见的植物。
为了增强笑果,他常常会设计一些特别的情节。比如当他扮演水稻时,他会伸开双手左右摇晃。
社员们就用竹枝抽打他,并大声呵斥他:“为什么乱动?”
“水稻”说:“刮风了。”
社员说:“刮风了也不许你乱说乱动!你乖乖地结出稻谷,让我们把你收割了,晒干,交给国家。”
“水稻”说:“我在田里生了根,能动到哪里去呢?哎呀呀,刮风了也不让我动几下……”。
刚开始玩这样的游戏,社员们兴致很高,觉得有趣。后来玩多了之后,他们心情沉重起来。丁君说:“狗日的刘痒痒,你们以为他扮演的只是他这个右派分子吗?他戏弄的还不就是我们桃花源里的这些社员们?”

刘痒痒和他堂客下放到桃花源里来改造之初,桃花源人以为他们只是桃花源的客人,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回到常德汉剧团去演戏。没想到,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刘痒痒一点也没有重返常德的迹象。桃花源人便对刘痒痒说:“你刚来我们这里时,我们以为你同那些蹲点的城里人一样,在这里呆上几个月就会回常德去的。如今五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没回去呢?”
刘痒痒说:“回不去呢,还没改造好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能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十年过去了。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没改造好吗?”
刘痒痒说:“还没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十五年过去了。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没改造好吗?”
刘痒痒说:“还没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十八年过去了。
刘痒痒背也驼了,胡子也白了;李兰花也干瘪得像冬天的丝瓜了;刘痒痒的两个儿子也长得比父亲还高大了。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没改造好吗?”
刘痒痒说:“还没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桃花源人皆叹惋:“是什么鸡巴旧思想这么难改造啊?改造了十八年还改造不好?”
于是,刘痒痒就给桃花源人讲了一个“改造”的故事——

有一个地主,吝啬,胆小,又好色,他一直想纳妾,又担心堂客跟他闹,再加上纳妾需要花一大笔钱,所以,纳妾的事就拖了下来。到他五十岁那年,他堂客死了,先后几个媒婆上门劝他再娶,他总是说:“还是算了吧,人老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再娶又得花钱。”
外村有个媒婆上他家来了好几次,说是山那边有户穷人家,家里有个闺女,长得如花似玉,说媒的踏破了门槛,那户人家都没答应,因为那户人家嫁女有个条件,那就是要五亩水田。
听说要划走五亩水田,地主好像心上被割了一刀似的,他回绝了媒婆,不再动这个心事了。
后来,地主和管家到山那边去收购桐油,在路边一条小溪时,地主看到有位姑娘在溪边洗衣服。管家悄声告诉地主:“看到了吗?她就是上次那个媒婆给你介绍的那位要五亩水田的姑娘。”
地主朝那位姑娘瞥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朝那个姑娘瞥了一眼。碰巧,这时候,那个姑娘也抬起头来,朝地主也瞥了一眼。
没想到,这天夜里,地主竟然梦见了这个姑娘。早晨起床的时候,他两腿之间的那根东西硬绑绑的,就是穿上裤子以后,依然屹立不倒,把他的裤裆撑了起来,好像撑了一把伞。地主小声对两腿之间的那根东西说:“小弟呀,不是我不想遂你的意呀,只是人家要五亩水田呀,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小弟呀,你要听话,快点把伞收起来吧。”
可是小弟不听话,就是不肯收伞。夜里不收伞,白天不收伞,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到田里去监工时,长工们都望着他的“伞”,嗤嗤地笑。
有一天夜里,地主被小弟折磨得实在受不了,就从床上坐起来,苦口婆心地给小弟做起了思想工作,他说:“为了五亩水田,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小弟不说话,依然挺拔如松。地主很生气,骂道:“你狗日的东西,怎么就不听劝呢?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对小弟又是打,又是掐,又是捶,可小弟宁死不屈,百折不挠,屹立如泰山青松。
地主决定对小弟采取强制措施,对小弟施行改造。晚上睡觉前,他穿上三条短裤,把小弟束得死死的。白天出门前,他用布条把小弟弟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让它无论如何也撑不起伞来了。看到小弟屈服了,地主得意地笑了,说:“怎么样?老实了吧?看来就是要对你实行改造!”
可是,地主很快就遇上了麻烦。由于他穿了好几条短裤,又给小弟绑上了好几块布条,每当他大小便时,需要费半天功夫才能把这些层层束缚解开。遇上屎尿来得急的时候,他手忙脚乱,常把屎尿拉在裤裆里。
这样改造一段时间之后,地主被折磨得疲惫不堪,他最终放弃了改造,划出五亩水田,把山那边的那位姑娘娶回了家。
结婚后的第二天,小弟就老实了,再也不撑伞了。地主望着软塌塌的小弟,又心疼起他那五亩水田来了,他痛惜地对小弟说:“唉,要是我当初把你改造得长久一点,或许我就不会损失五亩水田了。你为什么总是要打伞呢?你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呢?”
没想到,刚才还耷拉着脑袋的小弟,突然噌地一下挺直了腰板,冲着地主怒吼道:“你叫我怎么忍?你能叫春笋忍着不破土吗?你能叫啄木鸟忍着不啄木吗?你能叫向日葵忍着不向阳吗?你能叫河水忍着不往低处流吗?改造,改造有卵用!你能把牛改造得不喝水吗?你能把鱼改造得爬上树吗?你能把蜜蜂改造得不酿蜜吗?……任你改造我一万年,老子还是往上翘!任你改造一万年,老子还是要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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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30 10:42: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3)
刘痒痒个子大,饭量也大,刚下放到桃花源时,顿顿都吃红薯饭,而且还吃不饱,饿得他嗷嗷叫。到了办公共食堂的时候,连红薯饭也没有了,只能喝红薯汤。
刘痒痒同丁君在炼钢的土炉前烧火时,他对丁君说:“要是人的胃能缩成挖耳勺那样大,该有多好!吃颗黄豆下去,就饱得受不了。”
他见丁君只是叹气,便又问:“如果有来世,你希望变什么呢?”
丁君想了想,说:“我希望变只白鹤。你呢?”
刘痒痒说:“我希望变一棵杉树。杉树是没有胃的,不需要吃任何东西,只要晒晒太阳,喝点西北风,饮点雨水就行。太阳、西北风、雨水是任何人也不能独自霸占的。做白鹤不好。白鹤是有胃的,只要是有胃的动物,就要为了胃而终生劳碌奔波。”
为了填饱肚子,刘痒痒想了许多办法。除了像丁君一样吃泥鳅、黄鳝、河蚌一样,刘痒痒还吃一些连丁君都不屑于吃的东西,比方说,刘痒痒吃蚂蟥。在田里出工的时候,要是有蚂蟥吸附在自己的腿上,他就会把蚂蟥扯下来,扔进自己的嘴巴,咯吱咯吱地嚼着,血从嘴角溢出来,看得丁君目瞪口呆。
丁君说:“刘痒痒,你吃的是自己身上的血!”
刘痒痒说:“自己的血自己吃,有什么不好?总比让别人吃了好吧。”
收工以后,刘痒痒经常一个人低头在田野里四处寻觅。丁君问他找什么,他说:“我找白鹭鸶拉的屎。”
丁君问:“找鹭鸶的屎做什么?”
刘痒痒说:“当然是为了吃呀。”
丁君说:“白鹭鸶拉的屎那么小,多难找啊,你还不如吃牛屎呢。牛屎黑乎乎的,比鹭鸶的屎显眼多了,到处都是。”
刘痒痒说:“你真是桃花源中人,什么也不懂。牛是吃草的,牛屎会有多少营养呢?鹭鸶是吃鱼虾的,它们的屎营养丰富得很呢。”
丁君说:“武陵公社机关食堂有个厕所,那里的人拉的屎一定很有营养,因为在那里拉屎的人都是天天吃鱼吃肉的人。”
或许是受到了丁君的启发,刘痒痒还真打上了人屎的主意,不过,他吃的不是大粪,而是大粪里的蛆。他像一个鸭倌一样,用竹篾做成一个勺子,然后,他左手提着尿桶,右手拿着竹勺,到桃花源人家的茅厕去掏粪缸里的蛆。桃花源人见了他,都惊得目瞪口呆,问他:“刘痒痒,你掏蛆干什么?喂鸭子吗?你当鸭倌了吗?”
刘痒痒说:“我前世是只鸭子,今生就喜欢吃蛆。”
他仔仔细细地把每家粪缸里的蛆全部掏进他的尿桶里,然后哼着沅河戏满意而归。
望着他的背影,桃花源人皆叹惋:“几千年了,从来只见鸭倌来掏蛆去喂鸭子,想不到一个常德城里来的戏子竟然掏蛆自己吃!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刘痒痒把掏回去的蛆用清水反复洗过之后,再放到锅里去炒,炒熟之后,他把蛆装进口袋,出工的时候,时不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蛆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唔,唔,好吃,好吃,比黄豆香多了。”
刘痒痒吃蛆的名声传到了桃花源大队的其它生产队。到了冬天,兴修水利的时候,各个生产队的社员聚集在一起,大家就会互相打听:“谁是那个吃蛆的人?那个吃蛆的右派分子在哪里?”
桃花源人便把刘痒痒推到众人面前,说:“你们看清楚,这就是那个和鸭子抢蛆吃的右派鸭倌。”
众人围了上去,像打量怪物一样,抽了抽鼻子,皱着眉头喊道:“呸!一股大粪臭!”
刘痒痒显得十分委屈,他说:“我吃的是蛆,不是大粪。蛆的营养价值很高呢,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呢。”说着,他拍拍自己厚实的肚皮说:“你们看看,我这么结实的身子,就是吃蛆吃出来的。”
到了三年苦日子时期,桃花源人连红薯也吃不上了,人们吃野菜、吃树皮、吃葛根,甚至把枕头里多年前的陈旧糠壳也倒出来吃掉了。社员们屙屎时,屙到粪缸里的依然是野菜、葛根、树皮和糠壳,这样的大粪因为缺少营养,连蛆也懒得在里面生长。
当刘痒痒提着尿桶,拿着竹勺去桃花源人家掏蛆时,桃花源人对他说:“刘痒痒,你别来了,现在的大粪里是不会长蛆的了。我们吃的不是人食,拉出来的也就不是大粪,是牛屎。你见过牛屎里面长蛆吗?”
刘痒痒叹息道:“大家都重新投胎了,变成牛了,我也要重新投胎,我要变成泥鳅,靠吃泥沙活下去。”

刘痒痒到底没有变成泥鳅,他只是吃泥鳅。
他把竹签削得尖尖的,再用铁丝把竹签编成一排,制成竹梳子模样,这样,一把泥鳅扎子就做成了。到了夏天的夜晚,刘痒痒背着竹篓,一手提着桐油灯,一手握着扎子,到田野上去扎泥鳅,黄鳝。
夏夜,泥鳅、黄鳝会从泥里钻到水面上来乘凉。看到刘痒痒走过来,它们呆头呆脑地望着他手里的桐油灯发愣,刘痒痒一扎子扎下去,有时可以扎到两三条泥鳅。一个晚上下来,他的竹篓变得沉甸甸的了。当然,他扎回来的泥鳅是不能独自一个人享用的,至少有一半要送到民兵连长丁兵家里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丁兵,他许多时候有求于丁兵。他属于“黑五类”,只要离开桃花源地界,他就必须向丁兵请假或开证明。
由于扎泥鳅的人多,桃花源里的泥鳅很快就被扎光了,刘痒痒就去别的生产队扎泥鳅。有一天夜里,他提着桐油灯,来到湖里坪生产队的田野上。在一条田埂上,他的桐油灯忽然照到一团黑忽忽的东西上,他吓了一跳,高喊道:“哎哟,莫非遇到鬼了?”
一个声音说话了:“这位大哥,你到田埂上来干什么?”
刘痒痒把桐油灯凑近那个黑影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女人:个子娇小,打着赤脚,只穿了一件背心和短裤。
刘痒痒说:“我到你们生产队来扎泥鳅呢。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那个女人说:“我到田埂上来摘豆角呢。我的长衣长裤都汗湿了,我把它们脱下来晒在了竹篙上,只穿了这一身出来。原本以为黑夜里不会遇见男人,没想到会遇见你,真是丑死人咧。”
刘痒痒说:“这么黑咕隆咚的,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独自一个人出来摘豆角?你家男人呢?”
那个女人说:“我男人是个木匠,到常德搞副业去了,半年都不落屋呢。”
刘痒痒叹了口气,说:“看来,你一个人在家操持也不容易。你的豆角摘完了没有?要不要我帮你摘?”
那个女人笑了一下,说:“摘完了。我正准备回屋呢。你是到我们这里扎泥鳅的?让我看看你扎了多少泥鳅。”
刘痒痒把背上的竹篓取下来,放在田埂上。那个女人走近竹篓,把头伸过来,朝竹篓里看了好半天。她那浑圆的脖子,滑溜溜的肩膀,在桐油灯光的照耀下显得黑油油的,刘痒痒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就像一条肉乎乎的大泥鳅,他不禁狠狠地咽下了口水。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望着刘痒痒说:“这位大哥,你既然已经到了我的家门口了,不如到我家去喝一壶擂茶吧。”
刘痒痒无法拒绝。他跟着她往前走,不一会,就来到了女人家的禾场边,她的女儿正站在禾场上等她,看到母亲带一个陌生男人回来,女儿什么也没说,只是像一只猫一样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
这个女人像桃花源大队的那位女赤脚医生一样,在刘痒痒面前显得既激动又紧张。她手忙脚乱地给刘痒痒准备擂茶,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刘痒痒的脸,嘴里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真想不到……在黑夜里……在田埂上……还能碰到长得这么客气的男人……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她的女儿坐在灶边烧火,灶膛里的火苗把女儿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只有趁刘痒痒不注意的时候,这个小女孩才会偷偷地瞥他一眼。
喝完擂茶之后,刘痒痒把他竹篓里的泥鳅全部倒进了直冒白汽的锅里……

这就是桃花源人从刘痒痒嘴里听到的他初识“小泥鳅”的经过。
听了刘痒痒的讲述,桃花源人觉得很不过瘾,总是不厌其烦地追问各种细节。
罗肤问:“第一眼看到小泥鳅,你是什么感觉?”
刘痒痒说:“感觉她就像我寻觅了多年的一条泥鳅,我当时就想哧溜一声把她吞下去。”
王娇问:“那天夜里,你们三个人一起吃泥鳅,是什么味道?”
刘痒痒搓着手,砸着嘴,回味无穷地说:“哎呀,我一辈子也没有尝到过这么鲜的美味。”
丁君问:“你们吃完泥鳅以后呢?”
刘痒痒说:“吃完泥鳅以后,‘小泥鳅’就指使她女儿去睡觉了,我和‘小泥鳅’就在禾场上坐着聊天。”
满婶问:“聊些什么?”
刘痒痒说:“都是她在说,我在听。她说她男人张木匠如何冷落她。张木匠好像是在常德有了个相好的。”
丁君问:“聊完之后呢?”
刘痒痒说:“聊完以后,她就呜呜地哭。”
丁君又问:“然后呢?”
刘痒痒不出声了。过了好久,他叹了口气说:“唉,都是苦命人。”
刘痒痒的讲述当然也传到了李兰花的耳朵里。
桃花源人看见李兰花举着一根扁担在田埂上追赶刘痒痒,她一边跑,一边哭骂:“没良心的东西!我这个常德汉剧团的头号花旦还喂不饱你?你竟然还跑到湖里坪生产队去吃‘小泥鳅’!是谁陪着你在桃花源受苦受难这么多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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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30 10:43: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4)
从此以后,在黄昏时分,桃花源人经常看到刘痒痒往湖里坪生产队跑。第二天早晨,从湖里坪生产队回到桃花源的时候,刘痒痒总是红光满面。
丁红问他:“刘痒痒,昨夜又去扎泥鳅了?”
刘痒痒说:“是呢。”
丁红说:“怎么不见你带竹篓跟泥鳅扎子?”
刘痒痒说:“有现成的‘小泥鳅’吃,还带扎子干什么?”
更多的时候,刘痒痒是傍晚去湖里坪,半夜时分赶回桃花源。每当他经过丁君家的禾场时,丁君家的母狗总会第一个发出汪汪的叫声。刘痒痒弯腰轻声安抚丁君家的狗说:“喔,喔,亲爱的,你不要叫,我知道你眼红我,你别急,下次我给你带回一条公狗,让你也舒服舒服,好吗?不要叫好吗?”
丁君家的母狗听不懂刘痒痒的安抚,她一直朝刘痒痒汪汪叫。丁君家的母狗一叫,桃花源里其它的狗也都跟着叫起来,汪汪的狗叫声响成一片。
桃花源人被吵醒了,一个个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床边的尿桶边,哗哗地屙起尿来,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这狗日的刘痒痒就是骚劲足,搞得我们不得安宁。我就不明白了:现在是肚子都填不饱的年头,他那鸡巴怎么还那么硬呢?”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刘痒痒自豪地指着自己的肚皮,对丁君炫耀道:“看见没有?我的肚子饱得像一面鼓,昨天夜里‘小泥鳅’请我吃黄豆、豆角、豆腐干、榨菜、腌黄瓜,还有两个鸡蛋!还有她从她娘家拿回来的腊肉!你在夏天吃过腊肉吗?香喷喷的腊肉,一口咬上去,满嘴都是油;打个喷嚏,鼻孔里喷出去的全是油!”
他表情痛苦地围着丁君转来转去,嘴里说道:“哎呀,昨夜吃得太饱了,消化不了,实在胀得难受!我想呕吐一些腊肉到你的胃里,借你的胃帮我消化消化,行不行?”
夏天过去了,秋天到来了。在萧瑟的秋风里,桃花源人看见刘痒痒还经常往湖里坪生产队跑。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去湖里坪扎泥鳅吗?”
刘痒痒说:“是咧,到湖里坪去扎泥鳅呢。”
桃花源人说:“现在是秋天,稻田里都干枯了,还有泥鳅扎吗?”
刘痒痒说:“有呢,有‘小泥鳅’呢。”
冬天到来了,冰雪覆盖了桃花源。桃花源人看见刘痒痒迎着风雪往湖里坪跑。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去湖里坪扎泥鳅吗?”
刘痒痒说:“是咧,到湖里坪去扎泥鳅呢。”
桃花源人说:“现在是冬天,稻田里都结冰了,还有泥鳅扎吗?”
刘痒痒说:“有呢,有‘小泥鳅’呢。”
湖里坪生产队的社员们也都跟刘痒痒混熟了,见了刘痒痒,就好像见了亲人似的,格外亲热。他们说:
“我们生产队有一垄好韭菜,趁着张木匠不在,你要抓紧割。”
“我们生产队有一丘好水田,趁着张木匠不在,你要抓紧犁。”
“‘小泥鳅’天天盼你来呢。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炒了给你做下酒菜。”
“‘小泥鳅’恨不得把自己当腊肉熏了给你做过年肉。”
“张木匠在家时,‘小泥鳅’里里外外要穿三条裤子。自从认识你以后,大冬天她也不穿内裤不穿棉裤了,只系一条围裙,她说这样打扮蛮方便,见到你时脱得快。”
“张木匠这狗日的在常德挣了大钱,听说他在常德也养了一条小泥鳅。你要不来搞他堂客,天理不容!”
“你要不经常来,我们湖里坪生产队的社员们一万个不答应!”
刘痒痒到湖里坪生产队扎泥鳅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一时在整个武陵公社传为佳话。全公社的社员们集中在一起修水库的时候,别的大队、别的生产队的社员都在暗中互相打探:“谁是那个冬天扎泥鳅的右派分子?谁是那条‘小泥鳅’?”
一拨人跟在刘痒痒身后挑土,一路走一路说:“你这个右派分子就是不一般,冬天竟然可以扎到泥鳅,你这样的人不划成右派,天理不容!”
另外一拨人跟在“小泥鳅”身后挑土,一路走一路说:“明年夏天,我们也想到你们生产队去扎泥鳅,请问:你还会穿着短裤在田埂上摘豆角吗?”
“小泥鳅”的丈夫张木匠得知有人割了他家的“韭菜”,急急忙忙从常德赶了回来。他叫上四个亲戚,每人举着一把锄头,杀气腾腾地跑到桃花源里来了,逢人就问:“谁是黑五类刘痒痒?这狗日的竟敢欺负到我们贫下中农头上来了!我们今天非挖死他不可!贫下中农打死黑五类不犯法,是正义的行为!”
刘痒痒听说来了五个举着锄头的男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丁君对他说:“你赶紧躲到丁兵家里去吧,那里最安全。”
五个男人举着锄头四处搜寻刘痒痒,桃花源人也跟随他们东奔西走,一时间,桃花源里鸡飞狗跳。
丁红主动为这五个男人带路,他说:“刘痒痒肯定是躲到他堂客的裤裆里去了。走,我带你们去刘痒痒家里,把这个右派份子揪出来!”
于是,丁红走在前面,五个男人举着锄头,跟在后面,桃花源人欢欣鼓舞地簇拥他们,一起向刘痒痒家走去。
众人蜂涌着来到了刘痒痒的禾场上,让大家意外的是,刘痒痒堂客也举着一把锄头从屋里冲到了禾场上。她咬牙切齿地对湖里坪生产队的那五个男人说道:“挖死他!你们今天一定要挖死那个四处偷吃‘小泥鳅’的家伙!刘痒痒不在家里,他躲在丁兵家里,我带你们去找他,今天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于是,壮观的一幕再次在桃花源里呈现:李兰花高举锄头,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五个湖里坪生产队的男人高举锄头,走在她后面,欢呼雀跃的桃花源男女老幼簇拥着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向丁兵家涌去。
到了丁兵家的禾场上,李兰花朝屋里高喊:“刘痒痒,你出来!你搞人家的堂客,现在仇家来报仇了!你躲是躲不过的,今天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那五个男人也朝屋里高喊:“狗日的右派分子,你给我们站出来!我们五把锄头一齐砸,我们就不信你的两粒卵子是两粒铜豌豆。”
围观的桃花源人也跟着起哄,他们高喊:“刘痒痒,你出来!让我们看看你的两粒卵子是不是两粒铜豌豆!”
众人喊了半天,刘痒痒没有出来,倒是丁兵走了出来。
一看到桃花源大队的民兵连长丁兵,湖里坪生产队的五个男人顿时软了下来,张木匠拉着丁兵的手,哭诉道:“丁连长,你要为我做主啊,我如今在湖里坪生产队还怎么做人啊?一个黑五类都敢欺负我这个贫下中农,这是丢了你这个民兵连长的脸啊!”
丁兵神情严肃地教训张木匠:“你闹什么闹?刘痒痒不在我家里,你在这里鬼叫鬼喊有什么用?你这个人呀,平时只知道走资本主义道路,一门心思只想着挣钱,你家里那一垄韭菜长得这么葱茏,可你呢,半年都懒得割一回,如今被别人偷割了几茬,你能怪谁呢?回去吧。回去把围住韭菜的篱笆筑牢些,筑得再牢些。你的韭菜被人偷割了,关键是篱笆筑得不够牢。”
接着,丁兵又教训李兰花:“你呀,也跟着瞎起哄。你男人偷吃别人的韭菜,难道你没有责任吗?关键在于你没有给他戴上笼嘴。他要是戴上了你做的笼嘴,他的舌头够得着别人的韭菜吗?”

张木匠在丁兵这里挨了一顿训斥,很不甘心,他又跑到公社武装部娄部长那里去告状,他对娄部长哭诉:“一个黑五类,右派分子,竟然敢欺负贫下中农!这个右派分子不好好在桃花源改造,乱说乱动,谁给他开的证明?谁给他的权利?”
听了张木匠的控诉,娄部长一拍桌子,怒不可遏:“这还了得?一个右派分子,不认认真真接受改造,竟敢半夜三更去割贫下中农的韭菜!下次开批斗大会时,一定要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不过,在送张木匠出来的时候,他又低声对张木匠说道:“这韭菜嘛,应该及时割,你不及时割,它就老了。我听说,你堂客自从被刘痒痒及时割了韭菜之后,越来越水嫩了,所以,刘痒痒这个家伙,倒是坏心办了好事。以后呀,我劝你还是自家的韭菜自家割,及时割,不要让别人钻了空子。”
张木匠带人大闹桃花源,没有产生任何效果,等他一去常德搞副业,刘痒痒照样去湖里坪“扎泥鳅”。
有一回,张木匠到丁兵家里来开外出搞副业的证明,在一条田埂上,张木匠恰好与刘痒痒狭路相逢。
看到自己身高还不及刘痒痒肩膀,张木匠明白,如果此时与刘痒痒单打独斗,肯定是要吃亏的。所以,他只能强压怒火,一脚跨进田里,避开与刘痒痒相遇。他在水田里卟通卟通地走着,嘴里高喊道:“哪里来的鸭子?吃了一肚子蛆,浑身都是大粪臭!”
“呸!”他朝田里恶狠狠地碎了一口。
自从张木匠大闹桃花源以后,桃花源的女人们,开始对湖里坪生产队的那个“小泥鳅”产生了无限遐想,她们议论道:“小泥鳅到底长什么样呢?像天仙吗?”
连李兰花也曾公开对桃花源人无可奈何地感叹:“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小泥鳅’呢?她为什么把我男人搞得这样神魂颠倒呢?”
不久之后,刘痒痒闹出了一件轰动武陵公社的大事,而“小泥鳅”也因此到桃花源里来了,桃花源的女人们才得以一睹“小泥鳅”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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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30 10:44: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5)
那一年秋天,刘痒痒和桃花源生产队的男人们,一起去武陵公社粮站交公粮。公社粮站的验收员认为桃花源生产队的公粮没有干透,需要在粮站的晒谷场上晒一天。生产队长丁牛让刘痒痒和丁君留在粮站负责晒公粮,其余的社员赶回桃花源吃午饭。
刘痒痒和丁君坐在树荫下,望着烈日下的稻谷被晒得哔哔剥剥响,只觉得肚中饥饿难耐。
刘痒痒说:“刚才吃的三只红薯到哪里去了呢?怎么这么快就饿了呢?”
丁君叹气说:“守着这么大一片稻谷,却要饿肚子,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
刘痒痒说:“这片稻谷是属于国家的,不是属于我们的。国家就好比大哥,稻谷就好比大嫂,我们就好比小叔子。我们天天离大嫂很近,却不能享用大嫂;大嫂是属于大哥的,看着大哥亲大嫂,我们做小叔子的只有干瞪眼的份。”
丁君说:“那也不一定。趁着大哥不在家的时候,小叔子有时也可以在大嫂身上捞一把。”
刘痒痒说:“怎么捞?我们又不是老鼠,还能生吃稻谷不成?”
丁君压低声音说:“我们可以捞几斤稻谷到饭馆去换馒头吃。许多人都是这么干的。”
刘痒痒两眼放光:“你知道找谁换?”
丁君点了点头。
两人决定立即开始行动。他们四下张望,发现晒谷坪的那台磅秤边,坐着一个粮站的女工作人员,要在她的眼皮底下偷稻谷显然是不行的。
还有一个问题:用什么东西来装稻谷?
刘痒痒和丁君咬着耳朵商量了一阵,然后分头行动。
刘痒痒朝那个粮站的妇女走过去,笑容满面地对她说道:“这位大姐,都中午了,还不回家吃饭呀?公家人就是责任心强啊!”
这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抬起头来,看见刘痒痒,顿时喜上眉梢。她问:“这位大哥,你是哪个生产队的?”
刘痒痒说:“桃花源生产队的。”
妇女说:“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刘痒痒说:“我是从常德汉剧团下放到桃花源的。”
妇女笑道:“原来是个演员哪,难怪长得这么客气呢。你怎么会下放到桃花源生产队呢?那个穷地方,连一块三合土的晒谷坪都修不起,他们的晒谷坪是用牛屎糊的呢,每年交上来的公粮都没干透,还有一股牛屎气味。”
刘痒痒说:“是呢是呢,这不,生产队留我下来晒公粮呢。大姐,我想跟你打听一下,你们粮站的厕所在哪里?”
妇女顺手一指:“喏,你看,就在那边。”
刘痒痒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厕所果然就在晒谷场边上。他看到丁君手拿斗笠,正朝他这边张望呢。刘痒痒犹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把妇女引开。他看到妇女旁边的桌子上堆着许多单据,顿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装着几分扭捏的样子,害羞地对妇女说:“我想想解大便,你能不能帮我找张报纸来?”
妇女显然被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的羞涩样子打动了,她笑起来:“这辈子,我只给我儿子找过揩屁股的纸呢。今天遇到你这个演员,我不帮忙是不行的啰。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办公室给你找张废报纸来。”说完,起身朝办公室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丁君赶紧弯腰往斗笠里捧稻谷。等那个妇女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丁君已经抱着一斗笠稻谷走出了粮站大门。
刘痒痒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那位妇女喊住了他:“这位大哥,你是从常德汉剧团下来的,能不能唱一段沅河戏给我听听?”
刘痒痒此刻没有心情唱戏,他一边往粮站大门口走,一边说:“我到外边去喝几口水,回来再唱戏给你听。”
丁君在粮站大门外等着刘痒痒。
二人找到一家饭馆。饭馆里的伙计朝丁君的斗笠里望了一眼,低声说:“四个馒头,外加两碗汤。”
刘痒痒和丁君在桌边坐下来。面对眼前的两个馒头,刘痒痒死死盯住它们,好像刚学会看东西的婴儿。
丁君大口地嚼着馒头,对刘痒痒说:“这两只馒头本不属于你,它们属于国家,你不快点把它们吞到肚子里去,当心它们突然一下子飞到国家的仓库里去。到那时,你只能望着哥哥亲嫂嫂——干瞪眼。”
可是,刘痒痒迟迟不忍心动手拿馒头吃,他定定地望着那两个馒头,嘴里喃喃地说:“我想多看它们一会儿。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馒头了,以前在常德城里时,倒是经常能见到它们。”
丁君说:“光看不吃有卵用。吃到自己肚子里才算是自己的。比方说,我天天看见李兰花,你说有什么卵用?你会把她让给我用吗?”
刘痒痒说:“我真舍不得吃。一想到吃完眼前这两只馒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馒头,我就伤心。”
丁君吧嗒吧嗒地吃完了他那两只馒头,喝干了那碗汤,看到刘痒痒仍然还在盯着那两只馒头出神,他悄悄伸出手去,做了一个骇人的动作,假装要把刘痒痒的那两只馒头抢走。
刘痒痒吓了一跳,身子猛地向前一扑,死死压在了那两只馒头上,把馒头边的那碗汤也打翻了。
丁君哈哈大笑:“就算有人要抢李兰花,你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
刘痒痒把两只馒头抓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叹了口气,说:“国家,我对不起你了,我要偷吃你的两只馒头了。”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馒头,像小猫吃鱼一样,吃得相当文雅,每啃一口,都要轻轻地甩一甩头发,好像幸福快要溢出来了似的。
就连丁君也被他这副吃相打动了,后悔地说:“哎呀,我刚才吃得太急,还没品出馒头什么味道,就吃完了。”
刘痒痒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得意笑容。
丁君问他:“馒头的味道怎么样?比李兰花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丁君又问:“比蛆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丁君又问:“比‘小泥鳅’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丁君又问:“比白米饭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刘痒痒终于吃完了馒头,他把握馒头的手舔了一遍,又用舌头把自己的口腔反复扫了一遍,然后望着丁君说:“一斗笠稻谷,怎么才换了四只馒头?”
丁君说:“走吧,该回晒谷场去了。”
刘痒痒不肯起身。
丁君环顾四周,他看到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那两个人手腕上戴着手表,他们面前各摆着三个馒头,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丁君朝刘痒痒努努嘴,小声说:“要不,我去向那两个干部讨碗面条来给你吃?”
刘痒痒朝那两个干部望了一眼,叹了口气道:“唉,想当年,我到哪里演出都是好伙食,早晨是三个包子,一碗面条,中餐晚餐都是八个碟。”
丁君也叹气道:“想当年,我一个月做三场道场,肥肉吃得我想吐了,鸡肉都堆到嗓子眼上了,家里的尿桶上都浮着一层油……”
刘痒痒又说:“飞流直下三千尺啊。想不到,我这位常德汉剧团的名角,一下子成了一个农民。想当年……”
丁君打断他说:“现在说这些有卵用?古墓里的女尸,再年轻,再乖,你现在也不能抱着她睡觉。走吧,走吧,那个妇女还等着你唱戏呢。”
刘痒痒舍不得走。这个饭馆好像是他的梦境,他怕一离开了这个美梦,无法再接受现实。他看了看周围桌子边上那些正在哧溜哧溜吃面条的顾客,忽然故作神秘地问丁君:“喂,你知道不知道武陵公社有个桃花源生产队?”
看见刘痒痒不停地朝自己眨眼睛,丁君知道刘痒痒已经进入舞台状态了,入戏了,开始表演了,于是,丁君便配合着刘痒痒,高声说道:“桃花源生产队?我当然知道啊!怎么啦?”
刘痒痒说:“桃花源里有个叫刘开元的,听说他成仙了!”
丁君高喊道:“什么?桃花源的刘开元成仙了?刘开元这个人我认识啊。难怪我好久没见过他了,原来他成仙了!”
饭馆里那些吃馒头的,吃面条的,都围了过来。
刘痒痒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一脸真诚,有板有眼地说:“那个刘开元哪,他可真不简单哪,他不用吃馒头,不用吃面条,只要喝一点风就饱了。”
丁君问:“喝什么风?”
刘痒痒说:“喝西北风。”
人群中有人问:“要是老天不刮西北风,那该怎么办呢?”
刘痒痒说:“刘开元有办法。他把风车的风口朝向东南方向,摇动风车,他在风口上站一会儿,就喝饱了。”
丁君问:“真有这样的事?”
刘痒痒拍着胸口说:“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刘开元是我二舅,我到他家去了好几次,求他赐点仙气给我,因为我天天饿得肚子叫啊。我二舅跟我说:外甥啊,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还只是半仙,只能管自己喝饱。你别急,将来我得了道,我让你也升天。”
刘痒痒和丁君演完了戏,就回到粮站晒谷场去了。可是,让刘痒痒没想到的是,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他的话让许多人深信不疑。一传十,十传百,武陵公社的好多社员都知道桃花源里有个刘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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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30 10:45: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6)
各地的老婆婆们最先采取行动,她们三五成群地往桃花源里赶,一路走,一路议论:
“活了一辈子,没想到还能遇到个半仙,要真跟着刘半仙升了天,家里预备的棺材也可以卖掉了。”
接着,妇女们也采取了行动,她们三五成群往桃花源里赶,一路走,一路议论:
“要是我们也成了何仙姑,谁还敢欺负我们?再也不愁饿肚子了,只要在风车的风口站一会儿就饱了。”
接着,男人们也采取了行动,他们三五成群地往桃花源里赶,一路走,一路议论:
“不用吃公共食堂了,不用大炼钢铁了,不用兴修水利了,家里只要一台风车就够了;只要一台风车,全家人都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
各地的人涌入桃花源,逢人就问:“刘半仙家住哪里?”
桃花源人莫名其妙:“我们这里没有刘半仙。”
外乡人说:“你们想瞒住我们?刘半仙就是刘开元,快告诉我们刘开元家住哪里?”
在桃花源人的指引下,外乡人涌到了刘痒痒家的禾场上。李兰花被突然涌来的人潮惊呆了。外乡的婆婆和妇女们跪在地上,恳求李兰花把刘半仙请出来:“桃花源里藏着真人哪,你发发慈悲吧,让我们也沾点仙气回去吧。”
李兰花说:“我家男人到公社交公粮去了。他哪里是什么半仙?我现在还饿肚子呢;他要是半仙,为什么不让我沾点仙气?”
外乡人说:“你们家的风车呢?快把风车抬出来,让我们也喝点西北风。”
李兰花说:“我家里没有风车,只有生产队才有一台旧风车。我家一年到头吃红薯,又没有稻谷,要风车干什么?……”

当刘痒痒和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交完公粮,赶回桃花源时,已是繁星满天的夜晚了。那时,桃花源里已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公社基干民兵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手持高音喇叭,向喧嚣的人群不停地喊话:

“天上没有玉皇,
    水里没有龙王,
                桃花源里没有半仙,
                只有右派分子最猖狂!

所有人必须立刻离开桃花源!如有冥顽不化、不听劝阻的坏分子妄图制造混乱、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我们将严惩不贷!”
基干民兵组成人墙,将涌入桃花源的外乡人一层一层向外推。在娄部长的指挥下,基干民兵喝起了雄壮的歌曲: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想填饱饥饿的肚子,
                 全得依靠我们自己。”

在被驱赶的外乡人中,有一个女人特别引起桃花源人的注意。她头发披散,只穿了一件小褂,肩膀露在外面,打着赤脚,嘴里哇哇大哭,任凭民兵如何将她往外推,她就是不肯走。她抓住娄部长的手哭喊道:“刘痒痒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我恨不得把自己烘干了当腊肉来喂给他吃,可他是怎么对我的呀?他一个人成了仙,抛下我一个人在人间受苦,他的心怎么会这么狠啊?我以后一个人可怎么活呀?”
有认识“小泥鳅”的人就指给桃花源的女人们看,说:“你们看见了吗?那个抓住娄部长的女人就是湖里坪的‘小泥鳅’”。
桃花源的女人涌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把“小泥鳅”打量了一遍,内心不免十分失望:咳,什么“小泥鳅”!我宁愿学丁君吃蚯蚓,也不愿吃这样的泥鳅!真不知道刘痒痒哪根神经搭错了。

因为妖言惑众,刘痒痒被武陵公社武装部抓去关了几天。在这几天里,“小泥鳅”每天都会挎着竹篮去给刘痒痒送熟鸡蛋。
娄部长见了“小泥鳅”,总是故作惊讶地喊道:“咦?刘半仙不是喝西北风就会饱肚子的吗?你给他送鸡蛋干什么?你拿回去自己吃罢,他成了仙,把你一个人抛在人间。这样的男人,你怜惜他干什么?”
“小泥鳅”羞红了脸。她拿出两只煮鸡蛋往娄部长怀里塞,一边娇羞地哀求娄部长:“刘痒痒被关在你们武装部,请娄部长高抬贵手,不要打他,他身子虚亏,抗不住打。”
娄部长故作惊讶地喊道:“打他?我们几个民兵哪里是他的对手?刘半仙撒豆成兵,剪纸为马,我们敢打他吗?不要说他,就连你这个沾了他仙气的‘小泥鳅’,我们也惹不起。俗话说:泥鳅翻不起大浪。那是指一般的泥鳅。像你这样的‘小泥鳅’就不同了,哪个男人见了你都会酥软。”
刘痒痒从公社回到桃花源以后,桃花源人发现,刘痒痒不但没有挨打,反而还长胖了,红光满面。于是,桃花源的男人们皆叹惋:“还是‘小泥鳅’好。她能让娄部长不打人,真是一条有能耐的‘小泥鳅’。李兰花有卵用?长得像棵枞树;自己的男人被抓,光知道在家里哭。哭有卵用?能让自己的男人长一身肉回来?”

桃花源人对历史的分期有他们独特的划分方法,他们把解放以后的历史,划分为如下几个时期:

分地主宋木的田土时期;
合伙耕田时期;
砸铁锅时期;
大食堂时期;
三年苦日子时期;
现话时期。

如果要问桃花源人:上述五个时期,哪个时期最难熬?
几乎所有桃花源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回答:最难熬的是现话时期。
桃花源人解释说:别的时期虽然也难熬,但它们持续的时间都比较短,要么几个月,要么两三年。只有现话时期持续的时间最漫长,而且直到今天为止,还看不到结束的迹象。
现话时期是从桃花源生产队办起政治夜校开始的。桃花源人白天出工,晚上到政治夜校学习,听丁兵念报纸、文件,天天如此,雷打不动。很快,桃花源人就意识到,他们天天听到的都是现话。
提到割资本主义尾巴,便是:“小生产者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
提到农业学大寨,便是:“白天学大寨,晚上炼红心。”
提到“要斗私批修”,便是:“狠批私字一闪念。”
提到地主,便是“变天帐”,“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鱼死眼不闭,”“火烧芭蕉心不死”。
提到特务,便是“发报机藏在哪里?”
提到忆苦思甜,便是“那年冬天,我外出讨米,地主家的狗把我的腿咬出一个大窟窿……”
这些现话翻来覆去地往桃花源人的耳朵里灌,年年灌,月月灌,天天灌,时时灌,桃花源人听得焦躁起来,忍不住鼓噪起来:“现话,又是现话!天天晚上听现话!”
丁兵停了下来,望着社员们,听社员们发牢骚:
“白天在田里干了一天,夜里还要听现话,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几千年了,桃花源人只知道要交皇粮,出伕,不知道要听现话,我们不习惯。”
丁兵只好宣布说:“今晚开会的社员每人记五个工分。”然后,他拿起报纸,继续往下念。
过了几天,桃花源的社员们参加兴修水利工程,与武陵公社江山大队的社员们编在一起挑土。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桃花源人问江山大队的社员:“你们那里是不是也办起了政治夜校?”
江山大队的社员答:“是呀,天天晚上到政治夜校参加政治学习。”
桃花源人问:“是不是天天晚上听现话?”
江山大队的社员答:“是呀,天天晚上听政治队长念文件,读报纸,听现话。”
桃花源人问:“天天听现话,你们不烦躁吗?”
江山大队的社员奇怪地望了桃花源人一眼,说:“你这话问得真是出奇:全国江山一片红,哪个生产队,哪个大队,哪个公社的社员不听现话?听现话有什么好烦躁的?你不喜欢听,你可以抽烟,纳鞋底,打瞌睡,讲悄悄话,你还可以在耳朵里塞黄豆,反正现话不会伤害到你一根寒毛,你只要坐那里,每个晚上记五个工分,这样的好事上哪里找去?”
桃花源人这才意识到,他们的耳朵可能跟桃花源外面世界的社员们不一样,于是,桃花源人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桃花源人听现话,好像竹签刺进耳朵一样难受,为什么我们就不习惯听现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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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30 10:47: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7)
江山大队的社员安慰桃花源人道:“作田的人,国家要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就是了,你还能抗得过国家?国家要你交粮食交茶油交生猪,你不是都乖乖地上交了?国家要你修水库,挑河泥,修梯田,一个冬天都不落屋,你不也乖乖地在外面忙一个冬天?现在,国家要你听现话,你老老实实听着就是了,哪有什么习惯不习惯?”
桃花源人说:“交粮,交油,交猪,那叫做交皇粮。作田的人,几千年来都是这样交的。哪有作田的人不交皇粮的呢?修水库,挑河泥,修梯田,那叫做出伕。作田的人,几千年来都是这样出伕的。哪有作田的人不出伕的呢?只是这听现话,几千年以来,从来没有过,我们实在习惯不了。”
桃花源人不习惯听现话,听了现话难受,但他们不敢反抗,因为向媒婆反复告诫他们:“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
所以,他们只好忍着。
丁兵也颇为苦恼。每天晚上,翻来覆去地念那些现话,对他也是一种折磨,但他还得照旧念下去,因为这是上面布置下来的政治任务,他不敢违抗。
这种沉闷、尴尬的局面是被刘痒痒打破的。有一回,上级派工作组到桃花源里来了。按照惯例,刘痒痒站在台上,成为斗争对象,地主崽子宋春和上中农丁君作为陪斗对象,也站到了批斗台上。在高德英领着社员们高呼了一阵口号之后,工作组的王组长走到刘痒痒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高声怒斥道:“老右派,你可知罪?”
刘痒痒低头小声答道:“我有罪,我知罪。”
王组长问:“你有什么罪?”
刘痒痒说:“昨天,我的儿子刘一痒同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打了一架,丁一毛输了。黑五类的儿子打败了贫下中农的儿子,我儿子罪该万死。”
王组长问:“你儿子同高德英的儿子为什么打架?”
刘痒痒低头望着自己的脚,扭捏了一阵,才假装害怕似的小声说道:“我不好意思说。”
王组长严肃地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
刘痒痒说:“这事牵扯到我堂客李兰花,丁兵的女儿梨花,丁兵的儿子细佬,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我的儿子刘一痒,我怕说出来影响不好。”
丁兵一拍桌子,怒吼道:“王组长叫你说,你就老老实实说!这是在开斗争大会,不是演戏,你要不老实交代,老子一枪崩了你!”
于是,刘痒痒开始了他的讲述——

桃花源人喜欢看电影,还喜欢把电影里的人物同桃花源里的人比来比去。
看了《永不消失的电波》,桃花源人就说:“电影里的女特务柳尼娜跟当年的李兰花长得像。”
看了《英雄虎胆》,桃花源人就说:“电影里的女特务阿兰小姐跟当年的李兰花长得像。”
看了《铁道卫士》,桃花源人就说:“电影里女特务王曼丽跟当年的李兰花一样乖。”
丁兵的女儿梨花,儿子细佬,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李兰花的儿子刘一痒,也都喜欢看电影,尤其喜欢看有女特务现身的电影。他们几个人经常在一起讨论有女特务的电影。
梨花说:“电影里的女特务都穿旗袍,将来我也要穿旗袍。”
细佬说:“我爹说了,女特务吃得好,女特务都吃牛肉罐头,是美国佬、蒋介石空投给她们的牛肉罐头。”
丁一毛、刘一痒问:“牛肉罐头是什么样子的?好不好吃?”
细佬说:“我也没吃过。我爹说,他在朝鲜战场上吃过缴获的美国牛肉罐头,好吃得不得了。”
丁一毛、刘一痒听了,跟着细佬一起流口水。
有女特务现身的电影看多了,细佬就说:“电影里有那么多女特务,难道我们桃花源里就没有女特务吗?听我爹说,蒋介石为了反攻大陆,经常派飞机向大陆空投女特务,还有传单和牛肉罐头。最近,在桃源县就发现了一个潜伏多年的女特务。台湾派飞机给她空投牛肉罐头,这个女特务到山上去接牛肉罐头时,被民兵抓住了。”
刘一痒问:“桃花源里也有潜伏的女特务吗?”
细佬说:“电影里有那么多女特务,桃花源里就不能潜伏一个?肯定有。”
丁一毛说:“如果找到了女特务,我们就逼她交出牛肉罐头。”
刘一痒说:“我们就可以吃上牛肉罐头了。”
细佬说:“你们看看,桃花源里谁像女特务?”
三个人把桃花源里的女人挨个比对了一番,最后,细佬和丁一毛一致认为:“李兰花最像女特务,桃花源人都说她像女特务。李兰花就是潜伏在桃花源里的女特务!”
刘一痒大呼冤枉:“我妈是常德汉剧团下放到桃花源里的演员,她怎么会是女特务呢?”
细佬说:“你妈在常德汉剧团时,就已经是女特务了。我爹说了,女特务最善于伪装,潜伏得很深。你妈就是潜伏在常德汉剧团的女特务!”
丁一毛高喊道:“一痒,叫你妈把牛肉罐头拿给我们尝尝!”
刘一痒说:“我妈一年到头吃红薯,她哪里有牛肉罐头啊?”
细佬说:“你妈把牛肉罐头藏起来了。”
丁一毛说:“难怪经常有飞机飞过桃花源上空呢,原来是给你妈空投牛肉罐头的。”
刘一痒说:“我爹饿得吃粪缸里的蛆。我妈要是有牛肉罐头,她不拿给我爹吃?”
细佬说:“你爹跑到湖里坪生产队去找‘小泥鳅’,你妈恨死他了,她会让他吃牛肉罐头吗?她要是把牛肉罐头给了他,他再转手把牛肉罐头拿给‘小泥鳅’吃,你妈不是自己找气受吗?”
刘一痒说:“我妈跟我总不会有仇吧?她为什么不给我吃牛肉罐头?”
细佬说:“你妈要是给你吃了,你会跟我们说吗?”
丁一毛一把抱住刘一痒,凑到刘一痒的嘴边闻了闻,然后说:“果然有一股牛膻气。”他接着向细佬揭发说:“这狗日的,牛肉罐头吃多了,他现在跟牛一样,一坐下来,嘴里就嚼个不停。”
刘一痒说:“我肚子饿,嘴里嚼的是蕨根。”
丁一毛说:“快把牛肉罐头交出来!不然,我们把你抓起来,扭送到派出所去。”
细佬说:“你一个人吃牛肉罐头,不让我们沾点光,我们把你扭送到公社武装部去,说你跟女特务勾勾搭搭。”
刘一痒百口莫辩,憋得满脸通红,最后,他只好说:“我家真的没有牛肉罐头,不信,我带你们去搜。”
搜就搜。
细佬、丁一毛跟着刘一痒来到李兰花家里,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搜了老半天,没有搜出牛肉罐头,却在一个箱子里搜出了一件旗袍!
“啊哈,那些电影里,只有女特务才穿旗袍;你妈藏着旗袍,不是特务才怪呢。”丁一毛抖动着手中的旗袍,对刘一痒说:“我看你还怎么狡辩!”
刘一痒说:“我妈不是特务。这旗袍是她以前在常德汉剧团时穿过的,到了桃花源以后,就再也没有穿过了。”
细佬望着旗袍,呆呆地说:“以前,只有在电影里才能见到旗袍,没想到,在桃花源里还能见到真的旗袍。我姐天天念叨要穿旗袍,我去把她叫来。”
丁梨花被喊来了。
见了旗袍,梨花两眼放光,她忍不住当场就试穿起来。可惜旗袍太长了,不合她的身。
细佬问梨花:“李兰花家里藏着旗袍,她会不会是特务?”
梨花想了一下,说:“李兰花这个人不寻常。不过,她到底是不是特务,关键要看她有没有发报机。要是没有发报机,她怎么跟蒋介石联系呢?你看电影里那些特务,总是偷偷用发报机发电报。”
于是,几个人又开始在李兰花家里寻找发报机。他们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发报机。
梨花说:“李兰花如果有发报机,她可能会把发报机带在身上,带在身上可以随时发报。”
细佬和丁一毛就去找李兰花,看看她身上有没有发报机。
当时,李兰花正在田里翻凼子。
细佬和丁一毛就假装到田里捉泥鳅,两个人围住李兰花,时不时偷偷往李兰花身上觑一眼。
李兰花看这两个人鬼鬼崇崇的样子,觉得不对劲,便问他们:“你们两个偷偷摸摸老往我身上看什么?两个鸡巴上都还没长毛的小崽子,难道你们就对老娘开始动起了心思?”
周围的堂客们都哈哈大笑。细佬和丁一毛灰溜溜地爬上田埂逃走了。
两人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丁一毛问:“细佬,你看出来了吗?李兰花的发报机藏在哪里?”
细佬说:“李兰花奶子那么大,发报机肯定藏在奶子下面。”
丁一毛说:“那怎么办?难道我们脱掉她的衣服来搜查发报机?”
细佬说:“她洗澡的时候,会自己把衣服脱下来的。 我们去找刘一痒帮忙。”
两人找到刘一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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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 2018-11-30 10:48: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8)
刘一痒为了证明他的母亲李兰花不是特务,他在自家的柴房外搭了一条凳子。到了晚上,他让细佬、丁一毛潜伏在柴房外的窗口下,等到他母亲到柴房里去洗澡的时候,他就吹口哨,向细佬、丁一毛暗示:李兰花要洗澡了,你们赶紧瞪大眼睛仔细看,看看李兰花身上到底有没有发报机。
为了分散李兰花的注意力,不让她发现柴房的窗口边有两双眼睛在偷看她洗澡,刘一痒站在柴房的门边,没话找话地同李兰花搭讪着。
李兰花一边同儿子说话,一边开始脱衣服了。柴房里的桐油灯照耀着她,窗外的月亮照耀着她。
细佬和丁一毛扒在窗口,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李兰花脱衣服。
李兰花先脱裤子。她背对着他们,把裤子脱光了,露出白花花的屁股,连屁眼都暴露得清清楚楚。
细佬和丁一毛看得清清楚楚:屁眼里没有塞着发报机。
李兰花再脱上衣。她背对着他们,脱光了上衣,她的背光溜溜的。
细佬和丁一毛看得清清楚楚:背上没有挂着发报机。
然后,李兰花开始洗澡了。她先是背对着他们洗,后来,仿佛是为了消除他们的疑虑似的,她转过身子,正面朝向他们。她把稻草灰涂在她的两条大腿上,然后闭上双眼,好像怕冷似的,嘴里咝咝地吸气,使劲地搓着两条腿。
细佬和丁一毛看得清清楚楚:两条大腿之间没有夹着发报机。
李兰花开始洗她的两只奶子了。好像跟自己的奶子有仇似的,她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搓洗着自己的两只奶子。细佬和丁一毛看见李兰花的两只干瘪的奶子皱巴巴的,好像盐腌过的猪尿泡。李兰花翻来覆去地搓洗着它们,连每一条褶皱都不放过。仿佛是为了彻底证明自己的清白,李兰花闭着眼睛,把自己的两只奶子扭过来,拨过去,从多个角度向细佬、丁一毛宣告:你们看清楚点,奶子周围没有掖着发报机!我李兰花不是特务!我儿子刘一痒不是特务的儿子!......
第二天,刘一痒屁颠屁颠地跑去找细佬和丁一毛,得意洋洋地对他们说:“昨天晚上你们都看清楚了吧:我妈身上没有发报机,我妈不是特务,我妈没有藏着牛肉罐头。”
细佬朝地上啐了一口,叹气道:“狗咬猪尿泡,一场空欢喜。”
丁一毛心有不甘地说:“桃花源里的人都说你妈像特务,她怎么就没有发报机呢?她怎么就没有牛肉罐头呢?”
刘一痒火了:“你明明亲眼看见我妈没有发报机,为什么还说我妈像特务?我看你妈才像特务呢。”
丁一毛说:“我妈不像特务,你妈才是特务。”
刘一痒说:“你妈就是特务!”
丁一毛说:“我妈是党员,怎么可能是特务呢?”
刘一痒说:“你妈是混进党内的特务!”
这时候,细佬说话了。他严肃地、以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说道:“高德英是党员,她不可能是特务。”
刘一痒说:“特务就不能混进党内吗?”
细佬说:“我爹跟我说过:入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入党要查三代,查八父。哪里那么容易混进党内?”
刘一痒、丁一毛瞪大眼睛望着细佬,问:“哪三代?哪八父?”
细佬掰着手指头说:“我爹说了,查三代,就是要查父亲、祖父、曾祖父。如果这三代人的成份有问题,那就不能入党。查八父,是要查生父,继父,叔父,伯父,岳父,舅父,姨父,姑父,这八父当中,任何一父的成份有问题,都不能入党。”
看见刘一痒和丁一毛听得很认真,细佬又继续说:“我爹跟我说过,山那边有个知青林场,知青林场里有个姓杨的长沙知青。这个杨知青平时很积极,一心想入党,,开斗争大会的时候,他喊口号喊得最起劲,检举揭发别人的时候最卖力。党支部在准备吸收他入党之前,派人去他老家查他八父的成份,结果查出他姑父在解放前当过国民党的警察,他入党的事卡壳了。从此,他在知青林场里抬不起头来,其他的知青天天笑话他;每次开斗争大会的时候,他就成了斗争的靶子,被当做黑五类子弟,拉到台上批斗,那些被他检举过的知青还动手打他。他受不了,一天夜里,他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听完细佬的话,刘一痒好半天都没有出声。
丁一毛得意洋洋,他冲刘一痒说:“我妈经得起查,查三代查八父,都没有问题!你妈不是特务,也可能是个历史反革命!不是历史反革命,也肯定是21种人!”
刘一痒说:“你妈才是历史反革命呢!说了半天,你不就是为了吃牛肉罐头吗?你看,这路边就有一堆牛屎,我让你先吃点牛屎尝尝鲜......”
就这样,刘一痒和丁一毛打起来了。刘一痒给丁一毛的嘴里糊满了牛屎……

听完刘痒痒的讲述,桃花源人忽然意识到:原来,开斗争大会也不一定只是听现话,只要有刘痒痒在场,就可以听到鲜话。于是,在以后的政治学习时间,当丁兵拿出报纸来,刚念了一个标题,桃花源人就会大喊:“现话,又是现话!”
丁兵就会假装无可奈何地放下报纸,说:“好吧,不说现话,说鲜话。现在开始抓革命,说鲜话。”
于是,就有桃花源人站起来,指着刘痒痒厉声喝问:“刘痒痒,你这个老右派,你可知罪?”
刘痒痒低声下气地说:“我有罪,我知罪。”
桃花源人问:“你有什么罪?”
刘痒痒说:“我妄图破坏生产队耕牛的纯洁性。”
桃花源人说:“老实交代:你是如何破坏的?”
刘痒痒说:“我半夜三更,一个人偷偷溜进生产队的牛栏,趴到一头沙牛身上,同沙牛搭脚。”
丁兵问:“你为什么要同沙牛搭脚?”
刘痒痒说:“我想让沙牛生下一头右派牛犊,破坏生产队耕牛的纯洁性......”
桃花源人听得哈哈大笑。
又一次政治学习开始了。
丁兵指着刘痒痒突然发问:“老右派,你为什么磨刀?”
“噢,磨刀?”刘痒痒翻了翻白眼之后,马上反应过来了:“对,我是磨刀了。我要杀人。”
丁兵问:“你要杀谁?”
刘痒痒说:“我要把那个一心想变天的地主宋木杀了。”
桃花源人愣了一下,纷纷喊道:“宋木在土政的时候就被镇压了,骨头都烂掉了,你怎么杀?”
刘痒痒愣了一下,搔了搔头皮说:“那我就杀宋木的儿子宋春。”
丁兵问:“你为什么要杀宋春?”
刘痒痒说:“我恨宋春。”
丁兵问:“你为什么恨宋春?”
刘痒痒说:“因为宋春他爹挤占了我的位置。”
桃花源人惊讶地啊了一声,然后,大家竖起耳朵,听刘痒痒解释说:“黑五类的排名顺序是地、富、反、坏、右,我刘痒痒总是排在最后一名,宋木总是排在第一名。他宋木肚子里的坏水有我多吗?他凭什么排第一名?”
任何一个桃花源人都可以向刘痒痒提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而刘痒痒总能积极配合,说出各种离奇的答案,让政治夜校里笑声不断,鲜话不断,斗争大会开得有声有色。
丁兵从刘痒痒这里得到启发,他把桃花源里善于讲鲜话的人物一个个请出来,让他们在政治夜里配合各种政治学习讲鲜话。比如,让夜郎婆讲夜郎国的神奇故事,让向媒婆讲湘西土匪的故事,让丁君讲赶尸奇闻,让丁根忆苦思甜......这样,桃花源人夜夜都能听到鲜话了。
当然,桃花源人也不能完全逃避现话。他们经常到桃花源大队,到武陵公社去开大会,这样的大会往往一开就是一整天,桃花源人一本正经地在台下听报告。只是散会以后,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桃花源人才会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说:“唉,今天听了一整天的现话,耳朵里都长蛆了。”于是,他们纷纷弯下腰来,从路边扯下一根草茎,歪起脑壳,眯起眼睛,开始认真地掏起耳朵来。掏了半天,舒服了,说一声:“好了,现话都掏干净了,耳根清净了,可以回桃花源里听鲜话了。”
在桃花源的政治夜校里,要数到刘痒痒讲的鲜话最多,刘痒痒的鲜话像桃花溪的溪流一样,永远也流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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