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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言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很少有作家像张承志这样引发如此两极的评价:他被誉为“最后一个理想主义者”(李敬泽语),也被批评为“偏执的文化原教旨主义者”;他的《心灵史》被称为“一部用血写成的书”,同时被质疑为“宗教狂热的美化”。从知青文学(《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到寻根文学(《北方的河》),再到宗教史诗(《心灵史》),张承志的创作轨迹构成了一部浓缩的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 一、理想主义的黄金时代:从草原到河流?? 1. 知青叙事中的“母亲”图腾?? 张承志的早期创作深深植根于知青经验。《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1978)中,蒙古族老额吉的形象奠定了其美学原型:大地母亲—苦难—救赎的三位一体。当知青在草原上濒临冻死时,是额吉用身体为他取暖。这种“母性拯救”叙事具有双重意味: 对主流叙事的改写:不同于同时期“伤痕文学”的控诉基调,张承志将苦难升华为精神洗礼,暗示底层民众才是真正的历史救赎者。 文化他者的理想化:蒙古草原被建构为未被现代文明污染的乌托邦,这种浪漫化处理已经隐含后来宗教书写的基因。 2. 《北方的河》与1980年代的精神地理学 1984年发表的《北方的河》标志着理想主义的巅峰。主人公“他”对北方河流的朝圣式考察,实则是1980年代启蒙知识分子精神地图的具象化: “黄河像一匹发光的缎子,而湟水河带着远古的彩陶碎片,在阳光下闪着神秘的光。” 这些河流不仅是地理实体,更是文化符号: 黄河,象征中华文明的母体 湟水,承载史前文明的记忆 额尔齐斯河,指向异质文化的可能性 小说结尾主人公梦见自己“融进了黄河”,这种天人合一的体验,暴露了张承志思想中的泛神论倾向——后来在伊斯兰苏菲主义中找到了更系统的表达。 二、信仰的转向:作为抵抗的宗教?? 1. 《心灵史》的爆破性 1991年出版的《心灵史》彻底改变了张承志的文学坐标。这部描写西北哲合忍耶教派苦难史的作品,用七道“门”的结构重构了历史叙事: 这种叙事策略实现了三重颠覆: ?时间观,用宗教的永恒性对抗线性史观 话语权,让“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教众成为历史主体 文学性,混合史志、诗歌、宗教典籍的跨文体写作 ??2. 苏菲主义的美学转化?? 张承志对伊斯兰苏菲派(特别是哲合忍耶)的皈依,深刻影响了其语言风格—— 光的意象:“黑暗中的一盏灯”成为精神指引的固定隐喻 身体的苦修:强调“饥渴、步行、沉默”的修行实践 反阐释性:拒绝理性分析,如《鲜花的废墟》中“真正的知识是流泪的知识” 这种美学实践暗合本雅明所说的“灵光”(aura)——机械复制时代中唯一性的消逝,在宗教体验中获得了补偿。 ??三、文明批判:反现代的现代性?? ??1. 对全球化的激烈拒斥?? 21世纪后,张承志的写作愈发转向文明批判。《聋子的耳朵》(2003)中,他将英语霸权比作“新殖民主义的铁蹄”,将牛仔裤斥为“消费主义的裹尸布”。这种看似偏激的立场,实则延续了法兰克福学派对工具理性的批判—— ? 现代性悖论:他使用现代出版、学术考证等手段反抗现代性,恰如阿多诺所言“用敌人的武器作战” ? 地方性知识:对蒙古语、阿拉伯语词汇的刻意保留,构成语言层面的抵抗 ??2. 知识分子角色的重构 在《清洁的精神》(1994)中,张承志提出“知识分子应当站在弱者一边”。这一主张与萨义德的“业余者”理论形成对话: “真正的思想者必须像草原上的牧人,永远走在风雪的前面。” 但这种自我定位也暴露了困境:当“弱者”本身存在内部差异(如穆斯林女性权益问题),简单的二元对立是否反而遮蔽了复杂性? ??四、文学乃严峻的孤旅?? 在中国当代文学,张承志始终是一个异数。他的文学从来不是愉悦耳目的丝竹,而是撞击灵魂的螺号。他说:文学乃严峻的孤旅。张承志的严峻,源于对精神堕落的零容忍;他的孤旅,本质上是一场文学的宗教实践。张承志的孤独不是矫情,而是信仰者的宿命。他的文学最终走向宗教,但不是逃避,而是以文字践行一种“精神的长征”。 张承志的文学始终带着战士的体温,其写作姿态,始终是战斗姿态。他拒绝将文学降格为消费品,而是将其视为精神圣战的武器。他不屑于讨好市场,他拒绝被学院收编和加入作协,称其为“文学官僚的俱乐部”,甚至对“作家”一词保持警惕。其文学伦理学不是道德说教,而是行动的诗学——以文字为武器,对抗媚俗、虚伪与精神堕落。他推崇司马迁、鲁迅的“风骨”,认为真正的文学必须像沙漠中的礼拜一样纯粹。 当大多数作家在文学的红毯上微笑时,张承志始终独自跋涉在精神的苦路上,将汉语文学推向了信仰书写的精神峭壁。他的存在提醒我们:文学的最高使命,或许不只是在讲述故事。他的文字不是用来取悦读者,而是用来测量精神的海拔。在当代文学日益娱乐化、碎片化的语境中,张承志的存在犹如一座“草原上的灯塔”——不合时宜,然不可或缺。 五、争议与反思:浪漫主义的限度?? ??1. 文化本质主义的危险?? 张承志对“清洁精神”的追求,隐含着对文化纯粹性的迷恋。这可能导致—— 对他者的简化:将少数民族塑造为“高贵的野蛮人” 历史复杂性的消解:《心灵史》中回避了教派内部的权力斗争 ??2. 审美激进的可能性?? 他著名的“以笔为旗”宣言,将文学等同于战斗,这种美学激进主义可能滑向—— ? 对话的封闭:如《荒芜英雄路》中“不期待你们理解”的决绝姿态 ? 情感的专制:用感召替代论证,用激情压制理性 结论?? 张承志的文学价值恰恰在于其“不合时宜”——在一个崇尚实用主义的时代,他固执地追问:当所有人都向前狂奔时,谁来看护被碾碎的传统;当多元成为口号时,真正的异质性能否被容忍??? 这些问题使得他成为当代中国文化光谱中不可化约的存在。其思想遗产的复杂性在于:那些最富洞见的批判,往往与最危险的偏执同根同源。或许正如他在《旱海里的鱼》中所写:“偏执是弱者的武器,而宽容常常是强者的特权。” 在“一带一路”语境下重读张承志,其意义不仅在于文学史定位,更在于提醒我们:真正的文明对话,需要既超越浪漫化的东方主义,又警惕工具理性的霸权。这条艰峻的道路,正是他笔下那条“旱海里的鱼”用鳍划出的痕迹——微小、固执、却不容忽视。
参考文献 张承志《心灵史》,花城出版社,1991 张承志《清洁的精神》,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李敬泽《见证一千零一夜》,新世界出版社, 2004 萨义德《知识分子论》,三联书店, 2002 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6 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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